众人少不得夸太子妃贤良淑德,房氏矜持一笑,岔开话题。
裴英娘想起李弘的妻子裴氏,自从李弘亡故后,她心如死灰,再没有出席过任何饮宴聚会。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了。
马蹄踏响球场,声震如雷,十几骑骏马奔入场中,健壮潇洒的青年郎君,神采奕奕,朝气蓬勃。
李贤也在比赛的队伍之中,李旦和李显分列李贤左右。
三人额前都扎着泥金帛带,他们同属一队。
裴英娘暗暗松口气,既然是一队,那么今天不管是场上,还是场下,都不会起冲突。
正如她所料,比赛进行得很顺畅,兄弟三人配合默契,李显负责横冲直撞,李旦东驱西突,次次把波罗球击向对方的半场,李贤稳稳接住波罗球,然后一击挥入对方球囊。
尖锐的锣声连续响起,他们把另一支队伍打得喘不过气。
比赛结束,令官高声吟唱出比赛结果。
李治欣然大悦,颁下赏赐,百官奉承恭贺,席间其乐融融。
裴英娘偷偷溜到后殿等待。
李贤、李旦和李显大汗淋漓,拾级而上,身后跟着其他年轻郎君,仆从宫人簇拥环绕。
数十人边走边议论刚才的赛事,欢声笑语不绝。
李旦看到半夏站在廊柱旁边,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李贤也看到半夏了,眼珠一转,嗤笑一声,凤眼微挑,扭头笑道:“八弟和十七娘夫妻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呐!”
李旦脸色不变,“让六兄见笑了。”
李显接过侍从递来的锦帕擦汗,“六兄,你别取笑阿弟了,阿弟成婚晚,还新鲜着呢!”
其他郎君闻言哈哈大笑。
李旦等他们走远,快步走到廊柱前。
裴英娘躲在半夏身后,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确定其他人都走光了,欢欢喜喜奔到李旦面前,“阿兄累不累?”
李旦低头看她,额前有汗迹,刚刚经历了一场赛事,他面色微红,气息粗重,眼眸格外锐利。
她抽出袖底罗帕,踮起脚帮他拭汗。
以前住在东阁时,她常常在围场骑马,无聊了就顺便去麟德殿逛逛,经常能看到他和其他王公子弟打波罗球。
她知道他打球的习惯,今天这场波罗球他的打法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肯定打得很辛苦。
他倒不是为了让着李贤,李贤平生最喜爱打球斗鸡,马术球技都很出色,用不着他让。整场比赛,他都在积极配合李贤,帮他出风头。
“别担心,我没事。”他俯身抱抱她,怕一身汗味熏到她,又很快放开,“回去继续吃酒吧,等会儿宴席散了,我们回王府。”
他说完匆匆走了,其他人已经去前殿了,不好耽误太久。
裴英娘确定他没有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
阿兄这是在捧杀李贤么?
她回到宴席上,王公贵戚们正轮番向李贤敬酒,恭贺他拔得头筹。
令官算清筹数,他击球次数最多。
李贤凤眼斜斜上挑,表现得很谦逊。
一片奉承声中,裴英娘找到李旦的身影,他最后进殿,和薛绍坐在一起吃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薛绍不巧分在另一队,输得很惨。
宴席散后,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去李治跟前辞别。
李治笑容满面,没有露出感伤之色,笑着让内侍送两人出去,又给了许多额外的赏赐。
进宫时一辆卷棚车,出宫时变成三辆车,还多了几个温顺的侍从。
第162章
裴英娘打发侍从去暖房跟着秋葵学伺弄花草, 虽然是李治送的人, 也得先观察一下品行,再看安排到哪里当差合适。
她问郭文泰那几个人是不是会武艺, 郭文泰答得含糊。
那就是会了。
她想了想, 没有传唤那几个侍从。王府守卫森严, 四角修筑有警戒望楼,很安全。
李旦的事情最好不能让李治知道,她连郭文泰都拘得紧紧的,不许他随意出入西院, 那几个侍从同样也得提防,谁知里头有没有混进太子李贤的人?
正旦前家家忙碌,饮过屠苏酒, 各家开始设宴邀请亲朋好友欢聚。
大雪一直没停, 长街地面冻得硬实。积雪一层摞一层, 最上面的新雪始终不化,底下的则结成坚硬的冰层, 用铁杵凿也凿不开。
裴英娘怕冷, 让阿禄代她出面,带着礼物去各家露个脸,不怎么出门。
她待在家中给李旦做鞋子。用羁縻州年底送来的细棉布为面,金银珠玉做衬, 以宝蓝色丝线密密缝衲,绣联珠花树对鹿纹,光彩鲜明, 极尽奢侈。
宫里有内侍省,府里有绣娘,李旦的衣裳不必她动手做——她也做不来,京兆府上上下下,从没有哪家贵妇人拈针做针线活。
琼娘建议裴英娘给李旦缝个香囊,打一条绦子什么的,做起来简单,又是得随身佩戴的东西,不用她自己做,婢女打好底子,她动几针做个样子就行。
裴英娘不经意看到庭外绵密的飞雪,灵机一动,让忍冬给李旦做了一套暖耳。他天天骑马出行,正缺一双暖耳。
暖耳是用狐腋做的,狐腋很珍贵,只取狐狸腋下那一块白色皮毛,集齐拼合几十块,才能凑出一副完整的皮料,她原本打算让人裁一件裘氅穿,发现箱笼里有好几件紫貂、珍珠毛的,就没做。
紫貂暖帽最贵重,不过裴英娘觉得棕黑色不适合李旦。
暖耳做好了,按着她描述的,样式小巧别致,既暖和,颜色又庄重清贵。
李旦当时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就戴着暖耳出去应酬,此后只要是落雪天都会戴。
看他这么捧场,裴英娘这一次亲自动手给他缝一双鞋子。
她有双宝罗尘香履睡鞋,彩绣辉煌,色彩斑斓,鞋面缀饰薄玉珍珠,鞋内天天用沉香、龙脑香料熏香,是平日在内室穿的。
和她相比,李旦的睡鞋极为朴素,干脆也给他做一双精致的。
说是亲自做,其实鞋底、鞋面还是婢女们缝的,她只负责串金银线。真让她一针一线密密缝,猴年马月才做得完。
这天是立春。
裴英娘领着婢女们剪春花,裁春燕,然后把快做好的鞋子拿出来继续忙活。
李旦回来时,她坐在南窗下的锦绣榻上,正眯着眼睛看鞋面的鹿角是不是缝歪了。
婢女的手太巧,她的手太笨,明明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她一上手,老是出错,忍冬不得不一次次拆掉她做的部分,重新修补。
年初开始做的鞋子,到立春还没做好。
“还在做鞋子?”李旦问,他早等着穿新鞋了,默默等了好些天,裴英娘一直没给他。
她仰头看他,鬓发边戴了几朵剪好的彩燕,挽錾刻流云翠羽簪,一团喜气。
“就好了。”她说,心里暗暗道,还是让忍冬做吧。
李旦出去脱下外边穿的白氅,走进侧间,挨着裴英娘坐,挪走银剪子、丝线、缠成团的丝帛,把她圈进怀里,拉起她的手指,逐根细看,“别做了,针线伤手。”
她抿嘴笑,“我只串了几根线。”
“串线也让婢女们做。”李旦低头蹭她的脸,他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冰凉,“府里有百戏艺人,嫌闷的话让他们表演百戏给你看。”
开春后暖阳高照,庭院里的积雪慢慢化尽,春风过处,万木复苏,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绿意,不几日就长满细嫩叶片。
“我忙着呢。”裴英娘说,百戏杂耍看多了就那几种戏法,没趣。这几天她难得偷闲躲躲懒,如今春暖花开,水路、陆路重新畅通起来,等各地商队回京对账禀报交易行情,她有的忙。
她扭过去和李旦对视,伸手摸他的下巴,她的双手温热酥软,帮他暖和。
几天后睡鞋终于做好了,裴英娘让李旦换上试试,他穿着鞋履踏在柔软的毡毯上来回走,回到床榻边,摸摸她的脑袋,浅笑着说:“十七乖,再给阿兄做双靴子穿。”
她悄悄腹诽,他明明知道鞋履不是她做的,还非要她再做双靴子,算不算自欺欺人?
腹诽完了,她趴到李旦背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阿兄想要什么靴子?鹿皮的,还是羊皮的?”
虎皮、豹皮的也行,她私库里什么皮料都有。
李旦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把她捧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指一勾,解开高腰裙系带,胸前雪色堆盈,他眼底眸色加深,俯身说:“都要。”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朝食吃了碗醴酪饧粥,让冯德领着人打开库房,亲自去挑皮子。
既然李旦喜欢,巾帽、幞头、深衣、长袍、腰带、胯褶、袜子、鞋履……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样都给他做几套好了。
婢女们做,她挑样式。
李旦上午和幕僚们在书室议事,午间回花厅吃饭,进门便看到房里的毡毯、湘妃榻、香几上铺满皮料锦缎,织金掐银,彩锦、宫锦、刺绣、印染,绚丽明朗,富丽堂皇。
裴英娘身着小簇折枝海棠花春衫,坐在漆绘薰笼上,周围锦缎环绕。她一边自自在在喝茶吃茶食,一边支使婢女们裁衣穿线。
李旦环顾一圈,一屋子丝帛绸料,足够做来年一年四季的新衣鞋袜。
“下午还出去吗?”裴英娘站起身,垫脚帮李旦解开圆领袍系带。
李旦握住她的手,“不出去,下午陪你。”
半夏去厨下传饭,婢女很快送来菜肴汤羹。春天新鲜菜蔬多,食案上琳琅满目,时鲜小菜翠绿油亮,另有环饼、乳酥、毕罗、鲜瓜姜,当中一大碗莼菜银鱼羹。
北方莼菜难得,裴英娘盛一碗汤递到李旦跟前,“等天晴了,我们去曲江池畔跑马踏青。”
李旦听了一笑,“好。”
她想了想又说,“不去曲江池了,人太多,去乐游原。”
春天的曲江池百花盛放,拂柳如烟,杏桃满枝,风景宜人。
从上巳开始,长安老百姓几乎倾巢出动,游玩的人群把通往曲江池的几条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车马想通过巷道,起码要在路上堵半个时辰。
李旦夹了一枚金银夹花面卷,送到她的碟子里,“都听你的。”
吃过饭裴英娘拿起银剪子,像模像样裁下几块布,“阿兄你看,我亲手给你做件新锦袍!”
亲手两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李旦失笑,“我等着。”
她和婢女们玩了一会儿,走到棋室,搬出箜篌,素手轻挥,曲调婉转柔媚,春天正是弹奏《春莺啭》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