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节

    韦玄贞劝她稍安勿躁,他们必须先扶持李显坐稳皇位,才能去谋求其他东西。
    韦沉香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李显都当上皇帝了,太上皇也走了,为什么她还不能得偿所愿!
    她持之不懈地吹枕头风,时不时把李裹儿抱到李显跟前,母女俩一起掉眼泪,李显心肠软,终于松口答应册封她。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要迁都!
    洛阳皇城轩昂壮丽,不比大明宫差,但韦沉香眼里只有巍峨雄浑的大明宫,根本看不上洛阳。
    而且洛阳到处都是裴英娘的痕迹,本地世家贵女的穿衣打扮,发式花钿,平时闺中解闷的小游戏……全和相王妃有关,哪怕相王妃已经不在了,洛阳的年轻小娘子们还是孜孜不倦地模仿她。
    韦沉香心口堵得慌,躺在榻上生闷气。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在到处奔逃,宫婢、内侍的惊叫中夹杂着甲士毫不留情的呵斥。
    韦沉香坐起身,皱眉道:“何人在我殿中放肆?”
    内侍们屁滚尿流,爬进里间,“圣人……圣人被废了!”
    甲士们伴随着宫婢的哭泣声踏进内室,指挥属下把韦沉香拉出正殿,“太后已下令将庐陵王及内眷发配至均州。”
    韦沉香呆若木鸡。
    半晌后,她猛地跳起来,清秀的面容因为不可置信而显得面目狰狞,“不、不可能、不,郎君是圣人,是皇帝,太后怎么敢?!怎么敢?!”
    她想冲出去找李显来给她撑腰,李显是皇帝呀!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皇帝的权力更大?!她的丈夫是皇帝,为什么她还要忍气吞声?
    甲士轻蔑地瞥她一眼,大手一张,钳住她的肩膀,“得罪了。”
    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拖走。
    韦沉香不服气,长长的指甲划过摩羯纹地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离皇后的宝座那么近,她的父兄族人全部升了官,她可以成为下一个武太后,为什么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皇帝也是能说废就废的吗?
    她披头散发,被甲士们毫不留情地拖到大殿外,丢到一群嘤嘤泣泣的妇人们当中。
    郭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声啜泣,神情倒是还镇定,鬓发衣襟整洁,她没有激烈反抗,甲士们自然对她客气些。
    殿外响起刀兵之声,甲士们押着一个身姿健壮、唯唯诺诺的男人走上台阶。
    妇人们看到男人,哭得更厉害了。
    李显环顾一圈,双眼发红,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衣裳,头上的玉冠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发髻歪在一边,形容狼狈,“我……”他长叹一口气,蹲下身,拍拍啼哭不止的女儿,再看看襁褓中的儿子,泪水潸然而下,“你们要跟着我受苦了。”
    这一句让妇人们仅剩的希望破灭,所有人都嚎啕大哭起来。
    “哐当”几声,几名年轻貌美的后妃因为太过悲痛,晕倒在地。
    李显看着抱头痛哭的妻妾儿女们,泪如泉涌。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也能和李治那样,在其他人的轻视中继承皇位,然后运筹帷幄,干出一番骄人成就,让身边的人刮目相看。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当上皇帝就能高枕无忧,母亲再厉害,也只是太后而已,她终会老去,不可能一辈子管着他……
    今天上朝的时候,裴宰相当堂念诵废帝诏书,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人敢提出异议。
    他是九五之尊,是皇帝,竟然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直接被大臣扯着袖子拉下大殿!
    太后没有出面,她静静地端坐在侧殿,微笑着看他被赶出朝堂……
    他的母亲,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
    武太后要求李显天黑之前启程赶往均州。
    时间太仓促,女眷们来不及收拾行李包袱,笨重的金银器、占地方的布帛锦缎根本带不走,只能拣几样既轻巧又值钱的珠宝之类的奇珍藏在身上。
    宫婢们哭哭啼啼,被选中去均州服侍主子的几个哭得死去活来,没被选中的,则欢呼雀跃。
    女人们顾不上身份,也顾不上呵斥下人,一个个状若疯癫,拔下头上的宝钿金钗,卷起房中的琉璃摆设,塞满自己的包袱,她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装点财物。
    李显目光呆滞,坐在冰冷的砖地上。
    杏花纷纷扬扬,洒了他满头满肩。春日盛景,此刻在他看来,只有凄凉萧瑟。
    一双皂靴踏过层层叠叠花瓣堆积的甬道,缓缓踱到他跟前。
    他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面容模糊,垂眸看着他,“七兄。”
    李显擦干眼泪,似笑非笑,“陛下。”
    武太后的准备很充分,这边废黜他,另一头立刻册封李旦为皇帝,连封号都拟定好了,一废一立,几乎同时发生。
    理由是现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七兄何必讽刺我,你我都是母亲的棋子。”
    春风拂过,杏花花瓣随风洒落,他站在旖旎的杏花雨中,一袭石青色蜀锦袍衫,恍惚还是李显记忆中古板无趣的幼弟。
    “阿弟……”他眼睛一眨,泪水打湿衣襟,“你会除掉我吗?”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李显愣了一下,擦擦自己的手,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握住李旦的手。
    李旦拉他站起来,“七兄,你安心离开吧,均州并非苦寒之地。剩下的事,我来做。”他靠近李显,耳语道,“不管长安派谁去均州,你不必害怕,母亲不会杀你。”
    李显嘴唇哆嗦了两下,“阿弟……”
    “七兄,你看不懂阿父,也看不懂母亲。”李旦眉心轻拧,从袖中摸出一张锦帕,轻掷到李显脸上,“阿父常年多病,所以他很少在我们面前展露帝王心术……你只看到阿父的仁慈,看不到母亲的毒辣,我们的母亲,不是普通的深宫妇人,你只能把她当成一个帝王来看待,一个敏感多疑、乾纲独断的帝王。”
    血缘是剪不断的羁绊,他们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各种温柔美好的想象投诸到母亲身上,幻想着母亲只是贪权,不舍得放权给儿子……这样想,他们的心里能好过一点,母亲还是疼爱他们的。
    如果不把母亲当成妇人,把她视作一个上位者,一个帝王看呢?
    那结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古往今来,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逼死羽翼渐渐丰满的太子,并非奇事。
    谁说虎毒不食子?成年的猛兽,往往会咬死领地内所有同类的幼崽和天敌的幼崽,以确保把可能挑战自己地位的威胁全部杀死。
    春风还是温暖湿润的,像美人的手轻轻抚摸,柔和细腻,李显却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他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了。
    即使他当上皇帝,依然逃不出母亲的掌控。
    花朵扑扑簌簌掉落一地,殿内忽然响起嚎哭声,凄厉惨痛。
    听声音,像是韦沉香。
    李显猛然惊醒,拔腿冲进内殿。
    “香娘……”
    韦沉香涕泪齐下,妆容早就花了,像一块揉乱的抹布,眼底透出几分凶狠,又哭又笑,“为什么?为什么武英娘成了皇后!她都死了,还要踩在我头上!她竟然成了皇后!”
    李显怔了怔,扑上前掩住韦沉香的嘴巴,“十七娘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
    韦沉香不住挣扎,指甲划破李显的脸。
    李显闷哼两声。
    韦沉香挥舞着双手捶打李显,指甲缝里溢满血丝,“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显眉头紧皱,叹一口气,抱住韦沉香。
    看在她伤心过度的份上,就当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吧!
    内殿外,李旦转身离开,宽袖里鼓满春风。
    “陛下……”桐奴跟在他身旁,小声问,“可要除了那韦氏?”
    他好歹伺候李旦这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韦氏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娘子,谁敢说娘子的不是,郎君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前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背着人咒骂娘子,郎君没说什么,只让他们以后不要管两位公主。
    之后诸王和驸马们起兵反对太后,太后下令鸩杀关押在掖庭宫的公主。公主们闻风丧胆,让亲信上门找郎君求助,恳求郎君看在姐弟情分上救下他们,郎君只冷笑了一声。
    如今两位公主的丈夫都被杀了,公主们一死一疯。
    桐奴深切地认识到,郎君性情冷淡,不爱多事,得罪他,他一般懒得深究,不要紧。但是如果得罪娘子,那就惨了,郎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多事。”李旦头也不回。
    韦氏爱慕虚荣,直接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让她多活几年,好好感受一下梦想破灭是什么滋味。
    第205章
    天津桥上, 车马络绎不绝。
    李旦眉头轻皱,扯开李显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催他上车, “七兄,走吧。”
    李显吸吸鼻子, 眼泪哗哗淌个不停, “阿弟, 这个还给你……”
    他把锦帕叠好,往李旦跟前一递。
    李旦瞥一眼李显手里皱巴巴的锦帕, 眉头皱得越紧, “均州有我的人, 等你到了那边,他们会去接应你。老实待着, 记住, 你好歹贵为亲王,路上谁敢欺辱你,不用怕, 队伍里有个叫田八的,去找他。”
    他叮嘱一句, 李显呜咽一声。
    末了, 押解的人过来催促。
    李显拉着李旦,依依不舍,哽咽道:“阿弟,我怕……我从来没吃过苦, 你千万别忘了我……一定要把我接回来呀……我保证都听你的……”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阿父死了,阿娘变了,现在李旦是李显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扯开他的手,送他上车。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金色的夕照给洛水打上一层朦胧的晕光,涟漪一圈圈荡开来,云霞的倒影也跟着起伏流淌。
    李旦肩披万丈霞光,负手而立,目送李显一行人远去。
    转身回皇城,刚跨上马,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踏响。
    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快如闪电,道旁的行人溅了一身沙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指着快马离去的方向兴奋地讨论起来。
    李旦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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