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节

    裴英娘哑着嗓子道:“郎君怀疑圣上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投效,重用你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圣上利用你震慑突厥,这一次你把突厥人和奚人、契丹人全部赶至长城之外,圣上此时召你回来,不是为了赏赐你,而是要拘禁你。”
    女皇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假装顺服,借以继续执行李治的计划,把复辟的突厥王室一网打尽,女皇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只要他不闹事,女皇就能安心处理宗室那边的麻烦。
    现在他对女皇没有任何用处了,女皇以封赏他为借口召他回京,很可能是想趁机扣住他,防止他起兵拥护李旦。
    裴英娘派秦岩去营州,不单单是眼馋奚人的造车技术,从秦岩秘密送回的书信看,执失云渐离开战场后,大总管立刻接管军队,打压他提拔的部将,女皇显然不准备放执失云渐离开洛阳。
    听完裴英娘的话,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既不吃惊,也不慌乱,他见惯生死,没什么能让他惊愕。
    裴英娘接着道:“郎君已经派人去提醒你,让你暂时不要回京……信怎么没送到你手上?”
    执失云渐回想一路南下经过的地方,道:“路上遇到雪崩,我抄近道回来的。”
    裴英娘诧异良久,“雪崩?”
    这也太蹊跷了,他们用雪崩骗过女皇,现在执失云渐因为雪崩改道,错过信使,莫非女皇也喜欢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一招?
    执失云渐眼眸微垂,点点头。他不想多提雪崩的事,其实当时还是有风险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李旦的不同,他绝不会因为感情影响自己追求的目标,李旦和他相反。
    裴英娘眉头轻蹙,手指捏紧长鞭,“郎君不晓得你今天回来。”
    队伍仍然慢慢往前走,过河的浮桥被积雪压垮了。
    半夏裹着厚厚的裘衣,故意掀开车帘,露出小半边侧脸。
    长史低斥守卫浮桥的甲士,甲士们得知太子妃因为浮桥耽误行程,乱成一团,忙着修补。
    她扭头遥望浮桥,松口气,“正好可以多拖延一会儿。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郎君,你先别急着进宫。”
    快到正旦了,洛阳城内时常举行各种宴饮聚会,李旦本想抽空陪裴英娘一起去公主府,临时被张宰相的心腹请走,张宰相的府邸恰好就在附近。
    执失云渐嗯一声,引马后退。
    要提醒的话说完了,裴英娘回到队伍中间。
    出了上阳宫,她身边时刻有人盯梢。时至今日,女皇不会杀她,但少不了安排几个耳目盯着她,女皇的人警觉性很高,她怕待久了他们会看出破绽。
    她悄悄和半夏换过来,摘下头巾,半夏帮她重新拢起发髻。
    卷棚车的速度突然变快,浮桥终于修好了。
    裴英娘掀起车帘一角,往路边扫了一眼,等队伍全部走过,执失云渐和家仆们立刻跟上,抵达北岸后,他立刻拨转马头,毫不迟疑地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望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皱紧眉头。
    杨知恩策马走到卷棚车旁,“娘子,刚刚有个人赶回来和执失都督说了几句话,仆瞧着好像是执失家的人。”
    裴英娘放下车帘。
    人肯定是李旦派来的,他要求执失云渐按照原计划进宫。
    ※
    裴英娘回到甘露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大雪压得院中的枯枝咯咯响。
    阿鸿年纪小,左等右等等不到母亲,已经睡下了。
    乳娘说他睡着前没见到母亲,紧紧抓着榻床的锦被不肯放,乳娘只好把他放在正殿内室的床上睡。
    裴英娘卸下簪环首饰,抱起熟睡的阿鸿,打发走乳娘,“不碍事,今晚就让他在这睡。”
    乳娘躬身退下。
    阿鸿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怀抱,蹬蹬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亥时,李旦从外边进来,看到裴英娘靠着床栏打瞌睡,扯开她怀里的阿鸿,下意识想吩咐宫婢抱儿子出去。想了想,把胖乎乎的儿子塞回锦被里。
    阿鸿睡相很乖,摆成什么姿势就接着那个姿势睡。
    李旦轻抚裴英娘鬓边散乱的发丝,帮她解开衣裳,脱去外边穿的厚袄。
    手背蹭过她的下巴,她立刻醒了,睡眼朦胧,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李旦轻笑,放下罗帐,遮住摇曳的灯光,抱着她一起躺下,等她睡醒了,再和她谈正事吧。
    第232章
    连日大雪, 天还没亮, 屏风后面黑魆魆的,但窗前一小块地方却被积雪映得雪亮, 床帐半拢,几案上一星如豆火光摇曳闪烁。
    裴英娘披衣起身,阿鸿仍在酣睡, 小脸红扑扑的,肉乎乎的小拳头抓着竹疏布枕头不放。
    李旦坐在几案旁沉思,灯火打在他脸上,映出他俊朗的面孔, 双眸黑得发亮。
    裴英娘走过去, 发现他在看一张舆图。
    她掀帘出去, 吩咐守在外面的宫婢去煮茶。冬日严寒, 甘露台里另设了小厨房,随时有热水热汤供应,煮好的茶很快送到内室,她斟了两杯, 一杯送到李旦手边,“阿兄,都准备好了?”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舆图上圈出来的地方,那是洛阳周围几处港口的标记。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差不多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 靠着李旦坐下,心里异常平静。
    嫁给他时她就明白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坎坷波折,担心忐忑只会让自己更加害怕,换不来别人的同情,所以她珍惜每一天,很少浪费时间担忧未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不过别人的时候老实听话,等到积攒足够的实力,就主动出击,除掉所有威胁。
    现在是时候了。
    她听李令月说起过,最近上官璎珞和二张兄弟走得很近,甚至还有人说女皇因此大发雷霆,差点下令处死上官璎珞,因为宫中其他女史求情,才没有痛下杀手。
    上官璎珞不是那种追名逐利之辈,不会无缘无故放弃她自己的准则,和二张兄弟同流合污。
    这一切必然是受李旦指使的。
    二张兄弟一直以来仗着女皇作威作福,但始终没法真正掌握实权。女皇警惕性高,加上怕二张兄弟成为第二个薛怀义,不允许他们触碰军权,二张孤立无援,并没有谋反的胆子。
    上官璎珞故意煽动他们作乱,助长他们的野心,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这个计划不需要太多精心布置,只要让二张兄弟心动就行,他们不中计也没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最后谋不谋反,李旦肯定要给他们扣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当然他们真的落入陷阱最好,这样李旦的出手才更加师出有名。
    远处响起钟声,雪后初晴,阳光刺破黑暗,霞光温柔笼罩沉睡中的冰天雪地,天一点点亮起来。
    李旦吹灭烛火,“宫里传出消息,执失暂时没有危险,母亲将他关押在北衙禁军屯守的玄武门内。”
    玄武门不单单指一道宫门,玄武代表北方,宫城北面的大门常以玄武命名,长安大明宫有两座玄武门,洛阳的紫微宫也有玄武门。
    宫殿一般前朝后寝,南面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朝堂,北方是皇帝和后妃们居住的寝宫,通常只要控制住玄武门,就等于控制整座内宫,进而控制朝廷。
    发生政变时,如果能快速拿下玄武门,基本上等于成功一大半。
    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前杀死同胞兄长,顺利夺得帝位的故事妇孺皆知,女皇自然也明白玄武门的重要性,所以她派北衙禁军驻守北边宫城,北衙由女皇直辖,忠于武周。
    南衙受宰相指挥,由兵部管辖。李旦私底下已经掌控全部南衙护卫,他们虽然不能接近紫微宫内宫,但负责保卫整个洛阳里坊街巷的安全,同样能发挥关键作用。
    裴英娘手里的茶早就冷了,她放下茶杯,“执失是故意的?”
    李旦点点头,“他说完全不必管他,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或许能劝动北衙禁军的统领倒向我们,他和禁军统领认识——母亲不知道这一点。”
    裴英娘挑挑眉,执失云渐好像不擅长当说客吧?就算他们有交情,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北衙禁军统领可是女皇亲自任命的,实打实的女皇心腹。
    看她面露怀疑之色,李旦收好舆图,唇边浮起一抹笑容,“禁军统领由母亲一手提拔,忠心耿耿,我已经安排人手暗中协助执失,他有的是机会。”
    他笑得有点古怪。
    裴英娘眉头轻蹙,起身去洗漱。
    她很快恍然大悟,想明白李旦笑容背后的深意。
    不管是哪朝哪代,几乎所有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都曾遭到贬谪流放。并不是所有君王都狠心到非要把昔日功臣赶尽杀绝,而是出于长远考虑,防患于未然,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功臣们拥兵自立,也必须打压。
    若是边疆再起烽火,他们依旧会起复革职的功臣。
    女皇不会杀执失云渐,尤其不会在刚打完胜仗之后杀他。
    执失云渐确定自己能够自保,故意自投罗网,一来是为了降低女皇的戒心,拖延时间,二来试图以旧日情分打动禁军统领,方便劝降。
    但事情关系重大,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稍微一个疏忽,可能满盘皆输,李旦绝不会等给禁军统领考虑的时间。最省力的劝说方式是打败对方,逼对方不得不答应。执失云渐不是油嘴滑舌的文臣,八成会失败,李旦所谓的暗中协助,很可能是派人潜伏在卫队里,找机会直接杀死禁军统领,到时候北衙禁军群龙无首,女皇痛失臂膀,正好方便捉拿二张。
    执失云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赶在李旦安排的人下手前控制玄武门,尽量兵不血刃拿下北衙,避免伤亡过多。北衙禁军全是功臣之后,祖父、父辈曾跟随李渊、李世民父子四处征战,死于宫廷政变未免可惜。
    又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李旦和执失云渐心照不宣,不肯明说。
    裴英娘摇摇头,她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想探究太多。
    只要知道李旦和执失云渐之间消除了隔阂,配合默契,她就放心了。吐蕃的威胁还没解决,现在的府兵制渐渐腐朽落后,朝廷不能掉以轻心,他们需要更多的将才。
    ※
    天亮之后李旦出去了,连朝食也顾不上吃。
    阿鸿醒来之后在床上打滚,半夏和忍冬头一次看到这么活泼的皇太孙,稀罕得不得了,兴冲冲请裴英娘过去。
    她绕过火炉床,走到榻床边,阿鸿看到她更兴奋了,手舞足蹈,朝她伸出两只肉乎乎的胖爪子,“娘、娘娘……”
    阿鸿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娘娘”,之后他不肯费精神去学其他词,饿了叫“娘娘”,高兴了叫“娘娘”,生气了也叫“娘娘”,她试过教他“阿耶”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小家伙就是学不会。
    她抱起阿鸿,捏捏他的脸,“阿鸿是不是很喜欢和阿娘一起睡?”
    阿鸿笑呵呵的,一个劲儿往她怀里拱。
    她拍拍他的屁股,扭头吩咐半夏:“把鸿奴的寝具衣物搬回来,从今天起让他回来睡。”
    半夏迟疑了一下,躬身应喏,转身出去收拾东西。太子殿下肯定会不高兴,但愿娘子只是心血来潮。
    裴英娘刮刮阿鸿的鼻尖,“你阿耶会生气的,你要乖一点,知道吗?”
    阿鸿听不懂母亲的话,仍旧窝在她怀里傻乐。
    朝食裴英娘一个人吃,膳房准备的主食是热黍臛和野菌毕罗,她就着各样鲜酱小菜吃完一碗热黍臛,忽然馋冷淘。
    忍冬去膳房传话,宫人们不敢怠慢,立刻揉面熬汤,不多时一大盘冷淘送到甘露台。
    她连吃两碗。
    这是冯德进殿通报,李显来了。
    裴英娘放下筷子,小口喝滚烫的菠薐菜酸汤,“他要见郎君?告诉他郎君不在上阳宫。”
    冯德道:“英王想面见殿下,说是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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