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倒在雪地里,纸伞摔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又被北风吹得骨碌碌远去。直到剑奴踩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一瘸一拐地仓惶本奔来,如同少年时期千万次的那般,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
“殿下,别哭,别哭……”
剑奴满目心疼之色,笨拙而真诚地安慰她,跪在地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颤抖得厉害的瘦削背脊。
只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梨花堆雪,那是九公主永远也无法承受的伤痛。
“告诉我,剑奴,你告诉本宫!”九公主紧紧地揪住剑奴的衣襟,脆弱而又无助地询问。
“本宫究竟要怎样活着,才能承受另一个人生命的重量?!”
剑奴怔了怔,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那一瞬,他的心中竟然浮现一个恶劣的揣测:若是当日死的人是我,殿下也会挂念我一辈子吗?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尖,便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九公主已经够艰难的了,他不愿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殿下,求您,让卑职来替您承担一切罪恶和苦难罢。”剑奴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中,嘴上却是带着苍凉而深情的笑意。
“是属下引-诱了您,所以,您不必有负担。”
这场雪纷纷扬扬,从年末一直下到了年初,洛阳城的一切俱是笼罩在厚厚的一层棉白当中。它抚平了世间的一切坎坷与苦痛,也埋葬了过往。
上元节,借着御宴的机会,苍老的皇帝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给孀居的九公主指婚。
“老九巾帼不让须眉,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豪气,既是如此,配□□的大世子最是合适。”
皇帝一直想和□□联姻,既是纪王那边无望了,他便将主意打到了九公主身上。一来,可以稳住□□的人心;二来,也可趁机收了九公主的兵权,一举两得。
秦王有些诧异,忙出列下跪,半真半假道:“多谢陛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
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纪王。只见他悠悠放了酒杯,拱手温声道:“父皇,惜月也不是个小姑娘了,秦王世子更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此事还需征求他们双方的意见才好,毕竟情投意合方能圆满。”
闻言,皇帝只是沉沉一笑,冷声道:“老四好生奇怪,自己不愿娶□□的郡主,难道也不愿老九尚□□的驸马?”
“父皇此言差矣。”父子俩正针锋相对之时,九公主举着酒杯笑了笑,冷艳的眉眼中俱是狂傲不羁,用不大不小的音调道,“那样的男子么,做本宫的面首尚可,做驸马,还需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皇帝和秦王同时绿了脸。
“你……!”皇帝重重放下酒杯,呵斥道,“堂堂帝姬,怎可如此厚颜无耻!”
“敢问在座诸位,岭南这两年来可曾失过一寸疆土,尝过一场败仗?既是没有的话,本宫便无愧于天地苍生。岭南虎纹令牌是先夫留给本宫的最后遗物,有人厚颜无耻到连本宫的遗物也要掠夺,本宫自然也只能厚颜无耻地回敬之,以牙还牙,何罪之有?更何况,岭南这块肥肉,可不是谁都能吞得下的。”
九公主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将杯子倒扣在案几上,起身笑道:“本宫不胜酒力,失陪了。”
说罢,她果真不顾气得猛烈咳嗽的皇帝,拖着繁复的朱红裙裳摇曳生姿地朝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笑着说:“对了,本宫不招驸马,只纳男宠,诸君记着了。”
纪王和徐南风对视一眼,均是无奈摇头,心中苦笑:这丫头多半是疯了。
回到宁安公主府,九公主便见府门前的雪地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橙红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头上肩上俱是积了一层薄雪,也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显得萧瑟又凄清。
剑奴……
九公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小子怎的还不死心!
终究是心软,将他放进了公主府,又命人给他送来干净暖和的新袍子,让他换上。
谁知剑奴解了被雪水浸透的衣裳,却并不换上新衣,只在温暖的烛光中袒露满是伤痕的、矫健的身躯,然后红着耳尖缓缓跪在,肩胛骨凸起,背脊弯成一个虔诚的弧度。
“你做什么?!”九公主吓了一跳,呵斥道。
剑奴以额触地,光着身子久久长跪。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九公主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时,他哑声开口。
“只要殿下能再看看我,和我在一起……”
顿了顿,他平静而艰涩地说:“男宠,也是可以的。”
第69章 夺储
冬天一过, 皇帝满身陈年旧病便争先恐后的现出了端倪,仿佛到了他这个年纪,苍老和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纪王和徐南风得了空, 便挑拣了些药材补品带进宫中,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昏睡的皇帝转醒, 将小夫妻俩传唤了进去。
病榻前还有一人在,正是时年九岁的十三皇子。
纪王牵着徐南风的手进去, 而徐南风则一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 面色红润健康, 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福之色。
见到他俩进来,老皇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十三皇子的脑袋, 用极为嘶哑的嗓音道:“钰儿,去书房看会儿书,父皇要同你四哥说说话。”
十三皇子咬着大拇指,乌黑而稚气的眼睛滴溜溜转, 懵懂道:“儿臣不想去看书,儿臣想母妃了。”
“……”
年幼的孩子就像是一只雏鸟,根本无法离开母亲的怀抱, 他不懂得濒死的老皇帝将他叫来床前侍奉,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懂得要怎样,才能守住这片祖孙几代经营起来的江山。
终归是, 年纪太小了。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盯着十三皇子,半晌,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全福,带着十三皇子去淑妃那儿,今日,不必来侍奉朕了。”
全福花白的眉毛一颤,随即躬身:“喏。”
待内侍牵着十三子退下,纪王方将包装精美的昂贵药材呈了上去。
皇帝浑浊黯淡的眼落在纪王身上,心有戚戚焉。不知何时开始,他高大的身躯急剧萎缩,而他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儿子,却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老四,你还是不肯低头么?”好半晌,皇帝才如此发问。
纪王笑笑,“您何必多此一问。”
苦涩的药香中,皇帝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将视线移到了徐南风身上:“你呢?你忍心看着原本属于老四的东西,因你而毁灭吗?”
徐南风平静地望着他,说:“少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纪王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了,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稍稍侧首,压低嗓音道:“多谢夫人信任。”
皇帝将他们的小举动看在眼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无力和心烦,胸腔里发出嘶嘶的杂音。
纪王给他倒了水,扶着老皇帝饮下,便听见这个苍老颓圮的男人用强撑的硬气道:“滚吧,都滚吧。”
纪王本是来尽一尽孝,听到皇帝赶人,便也不强留,拉着徐南风的手行了一礼,双双告退出门。
走了两步,听见老皇帝压抑着咳嗽,既愤怒又可悲地叹道:“老虎的牙掉光了,你们都上赶着骑在朕的头上来了。老三如此,老四如此,老九……也是如此……”
此时春意融融,宫里的花都开了,纪王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徐南风并肩行走在艳丽的桃枝下。清风袭来,满树落红摇曳,纪王替徐南风扫去肩头的花瓣,温声道:“出来了小半日,累不累?”
徐南风摇了摇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是该出来走走,否则生的时候不知要受怎样的苦呢。”
纪王道:“我知道你辛苦,若是累了,我可以背着你,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徐南风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大着肚子呢,也不怕顶着你。”
纪王又说:“背不了,抱也是可以的。”
成亲这么久了,徐南风仍会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深情话语动心不已。她轻轻剜了纪王一眼,嘴角却是带着甜蜜的笑意,道:“好了,我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
纪王便不再坚持,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将她日渐细嫩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掌心,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望着石径旁堆霞般的桃花,笑道:“仍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你我初定婚约,那时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生怕我跌绊。”
顿了顿,他眼中带笑,温柔缱绻地凝望着徐南风:“而如今,换我牵着你了。”
徐南风心里暖暖的,但她这个人有些别扭,即使心中情绪翻涌,面上也是绝看不出来的。正如此时,明明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要强硬道:“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牵不腻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走过桃林密布的小径,转过回廊,便见一汪绿萍如碧的水榭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人。
男的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女的红衣似火,艳丽非常。正是九公主与剑奴。
九公主玉手捻着风筝的轴轮,一手扯着风筝线,一举一动带着一股慵懒颓靡之美。
天空中一只彩凤风筝正随着九公主的拉扯上上下下的沉浮着,彩纸缀成的尾巴在风中飞扬,霎是好看。徐南风和纪王忍不住朝她走去,一同被吸引来的,还有那九岁的十三皇子。
“母妃,母妃!这只风筝好漂亮呀!”九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奔来,眼中满是艳羡之情,好奇又警觉地靠近九公主。
“哟,原来是小十三。”九公主垂眼望着这个懵懂的孩童,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蹲下身,晃了晃手中的风筝线,“想要吗?”
十三皇子忙不迭点头:“想!”
九公主笑了声,却并不将风筝线给十三皇子,只问道:“父皇可还好?”
“父皇病了,疼得睡不了觉。他睡不着便要拉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我只想快点回到母妃身边。”十三皇子软软地说着,眼睛依旧可怜巴巴地盯着那缠着银线的金轴轮。
“他已经有十数日不能上早朝了,心肺的衰退和风湿之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呢,还在逞强。”九公主起身,摸了摸十三皇子的脑袋,意有所指道:“十三弟,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争。”
正说着,一声尖利的呼唤打断了九公主的话。
淑妃娘娘花容失色地冲过来,横在九公主面前,抱起十三皇子便往远处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憎恶又惧怕的眼神望着九公主,小声呵斥道:“傻子,谁要你跟她说话的……”
风向变了,天上的彩凤风筝歪歪扭扭地挣扎了片刻,飘然坠落,挂在远处的桃树上。
剑奴见了,立刻迈动些许不自然的步伐,走到树下摇了摇,然后于满地落花中将那只风筝捡起,交还到九公主手里。
九公主漫不经心地转动轴轮,收拢丝线,眼角余光瞥到纪王夫妻,她这才抬手一挥:“四哥,四嫂。”
纪王颔首,徐南风的视线在剑奴和九公主面上扫视一圈,微微一笑:“你们好了?”
剑奴神情微动,嘴角微微牵动,那是一个淡到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的笑容。
九公主捋着凤尾,说:“无所谓好不好,就那样呗。”
剑奴又垂下眼去。
徐南风还欲闲聊两句,九公主却是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我有事,先行一步。等小侄儿降生,我再登门拜贺。”
徐南风便低叹一声,目送九公主和剑奴一前一后远去。
“自从小遥儿出事后,你这妹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机。”
“说实话,有时候连我也弄不明白,小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一谈起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纪王总是心疼更甚,“若说她是为了皇位而来,可处事又太过锋利乖张,完全未留余地,难免会被史书诟病,她一向聪慧,不可能不会顾虑到这点;若她是为剑奴而来,那便是轻而易举,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排除异己。”
徐南风沉吟片刻,忽然浮现出一种可怕的揣测:“有没有可能,她仅仅是为了给小遥儿复仇?”
纪王久久不语,半晌,方沉声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三月底,皇帝病情愈发加重,开始惊厥噩梦,胡言乱语,一日中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
百官嘴上不说,但心中都明镜似的明白:皇帝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入了夜,星辰黯淡,乌云蔽月。
皇帝寝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凉风灌入,卷起明黄的薄纱,如烟似雾般在堆金砌玉的大殿中舞动。
烛火摇曳,皇帝浑浑噩噩中听到动静,费力睁眼,看到有人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