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朕起来。”裕明帝像是没注意一般,道。
秦阳赶紧压下了心中翻滚的情绪,上前去扶他起身,可手一碰到他的身体,眼眶便被泪水模糊了,那明黄色寝衣之下,竟已然宛若骨架,明明……明明看起来好可以的!还可以的!他没敢抬头,怕他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是男人,是男人啊!就算不能成为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也不能担负起他的厚望,但至少他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
“哎。”裕明帝叹了口气。
秦阳低头继续忙活着让他坐的更加的舒服,更怕他连坐也坐不稳。
“你下去吧。”裕明帝看着他,声音温和,“将燕王叫进来。”
“嗯。”秦阳没有多说话,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应了一个嗯,便转身退了出去了,他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冲出了内室,在自己的母妃面前,方才敢抬起头。
“母妃……”
“记住,你是陛下的皇子,是大周的衡王。”荣贵妃没有安慰他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平淡地讲述着一个事实。
秦阳抬手抹去了泪水,也抹了一把脸,等手落下的时候,已然是一脸坚毅了,“我知道!”随后又道:“父皇让我出去把燕王叫进来!”
“去吧。”荣贵妃颔首道。
秦阳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此时,外边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也是一大堆,而在众人之前,便是燕王秦靖。
他负手而立,不甚明亮的烛火让他的脸色有些晦暗,他的神色平静,半垂着头,已然是这般沾了许久许久。
众人来了之后也便纷纷打听出来了,衡王殿下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在这个时候,能够待在皇帝身边一个时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而如今,他出来了。
秦阳没有理会众人或焦灼或不安的目光,只是看着秦靖,看着他。
秦靖抬起了头,目光跟神色一般平静,平静的没有任何的波澜,似乎眼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在乎一般。
秦阳看着他,“父皇让你进去。”
这话一出,虽然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窃窃私语也不敢,但是,气氛明显活跃了。
秦靖颔首,“好。”便起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殿门。
秦阳侧过身,让开了道。
秦靖看了他一眼。
秦阳漠视,自己站自己的。
秦靖继续往前,从容又似有些僵硬地走进了殿内。
秦阳半合着眼睛,取代了秦靖站在了殿外。
……
“儿臣参见父皇。”秦靖走到了皇帝的面前,没有抬头看他便跪下来行礼了,一如过去的每一次,敬畏而恭敬。
“起来吧。”
秦靖谢恩之后站起了身,然后,缓缓抬起了头,眼眶明显一缩,但并未如秦阳那般情绪外泄,“父皇召儿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裕明帝没有说话,而是审视着他。
秦靖也没动,任由着他审视着自己,若不是那握紧的拳头泄露了情绪,便还真的能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了。
“燕王。”裕明帝终于打破了沉默,却依然是一刻多钟之后了,“你可还记得你已然过继给了皇后?”
秦靖微微低下了头,“儿臣记得。”
“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裕明帝继续道。
秦靖却跪了下来,“儿臣卑贱,不配为皇后娘娘祭祀。”
“你是不配。”裕明帝道,语气轻淡,似乎没觉得这话有多伤人,“不过君无戏言,朕既然下了旨意,便断然没有更改的道理。”
秦靖抬起了头。
“怎么?你觉得朕说的不对?”裕明帝似笑非笑道。
秦靖拳头握的更紧,“儿臣不敢。”
“是不敢,便还是觉得。”裕明帝道。
秦靖没有解释,选择了沉默。
“你对阿熹可有不满?”裕明帝没有因为他沉默便放弃了追究,“朕承认在阿熹身上,君无戏言这话做不得数。”
秦靖道:“没有。”
“是吗?”裕明帝似乎不信,“这么多皇子当中,阿熹跟你接触的最多,甚至一同经历生死,可最后她亲近的反倒是一直跟她不对付的秦阳,秦靖,你可知道为什么?”
“儿臣犯了错。”
裕明帝笑了,眼中却是冷的,“因为你的心藏的太深了,深到连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消失了。”
秦靖眸色一颤。
“所以,朕不放心把阿熹交给你。”裕明帝继续道,“不过今天你的确过了朕的考验,而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秦靖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不是一个好兄长,至少不是朕所希望的那般。”裕明帝继续道,“不过,作为一个皇帝,朕不喜你的地方或许便是你最大的优势。”
秦靖还是看着他。
“所以,你若是能做到朕要求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裕明帝继续道:“这个皇位就是你的了。”
秦靖看着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僵硬了一般。
裕明帝也看着他,笑容已经敛去,声音也转为了冷酷,“杀了余氏,大周的江山就是你的了!”
秦靖浑身猛然一震,脸色也骤然煞白。
☆、454 悲喜(四)
秦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白的跟纸一般,握成了拳头的双手手背上可见清晰的青筋。
“如何?”裕明帝神态平和,仿佛他给出的选择不过是决定今晚上吃什么似得。
秦靖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儿臣从未觊觎过皇位!”
“也便是说,你不愿意?”裕明帝冷笑道,“你可想好了,即便你不愿意,朕也未必会留下余氏的命,当日宁王因何而死,朕还记得清清楚楚!”
“父皇——”秦靖神色焦灼,跪了下来,“儿臣愿替母亲……”
裕明帝抬手拿起了放置在了床边的茶盏砸了过去,那气势丝毫不像是已然时日不多的人,“即使朕不愿意,可你已然过继给了皇后!你叫谁母亲?!即便你没有过继,你的母亲也只有皇后一人!”
秦靖脸色更加难看,但却没有退缩,“可是父皇,儿臣之所以一路活到现在,全因儿臣要保存儿臣的生母!”他如何能退缩?只要他一缩,母亲便再无生存的机会!“这是儿臣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更是……”
“唯一的意义?”裕明帝怒道,“你好大的孝心!”
“父皇!”秦靖继续道,“儿臣知道儿臣这些年未能做到父皇做希望的那般,甚至还给四皇妹带来了许多的麻烦,但是父皇,儿臣从未觊觎过皇位,在儿臣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就为了一个余氏?”裕明帝怒极冷笑,“她给了你什么?自她生你出来,她给了你什么?你要用你一辈子来护着她?!”
“儿臣是她生的,这便是最大的恩德。”秦靖道。
裕明帝喝道:“那朕呢?朕便没有给过你性命?!”
秦靖笑了,甚是凄然,“父皇有很多的儿子,可儿臣的生母只有儿臣一个,况且,在父皇的心里,儿臣没有资格为皇后娘娘祭祀,怕亦没有资格让父皇操心。”
“你这是在恨朕吗?”裕明帝冷笑。
秦靖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一如既往地对待儿臣。”他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吐出了最后四个字,“君无戏言。”
裕明帝被人拿自己的话顶撞了回来,却也并没有生气的样子,“秦靖,你可想好了,只要狠一狠心,便可以得到掌控天下的大权,便可以再也不用为人所掣肘,便可为所欲为!如今她活着也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你们母子也并未真的有什么天伦之乐,她甚至还会时不时的给你找麻烦,让你不痛快,秦靖,这般的生母你便是养着他,也不见得便是孝顺,便是好事!”
“儿臣绝不后悔!”秦靖低下了头,决绝地道,他如何会后悔?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即便再不是也是给了他性命的人,况且,若不是他做儿子的无能,她如何会成了如今这般样子?“儿臣绝不弑母!”
“好!”裕明帝冷笑道,“那朕便成全你!”
秦靖没有抬头,“儿臣告退。”他知道自己激怒了他了,甚至可能他便是表明了态度也未必能够保护母亲,只是……“父皇有八皇弟,有四皇妹在,便是没了儿臣也没什么,但是儿臣的生母只有儿臣一个,儿臣无能,不能让她安享晚年,甚至不能让她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儿臣此生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与她同生共死!”
便是说皇帝杀了她,便一并杀了他了。
裕明帝冷笑连连,“好!朕倒是生了一个孝顺儿子!”
“父皇息怒。”秦靖道,“儿臣告退。”这一次,便是真的告退了,他能够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有怨言。
原本他的命便是他们给的,如今不过是还给他们罢了。
秦靖走出了帝寝殿,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凉入了骨头,他突然间想起了宁王来,也真正明白了当初他做出那般选择到底是何种心情。
死罢了。
有何好怕的?
他已然多活了许多年了。
……
衡王在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燕王进入多久了?
一炷香怕也没有。
这般情形……
怕是衡王的机会更大。
钱阁老心情沉了沉,即便衡王继位钱家的地位也不会有多大的动摇,但总还是没有燕王登基来的利益大。
即便钱家如今已然烈火烹油了,但是若是能再进一步,作为钱家的掌舵人,钱阁老还是想尽一份努力。
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更何况他还没有真正地开始谋算,皇帝便不成了。
谁能想到皇帝突然就……
裕明帝没有再召见其他人,所有人包括两位王爷都站在外边等着,从黑夜等到了白天,等到了长生公主提着一个食盒脚步有些轻浮地走来,她仍旧是穿着大红的嫁衣,宽大的裙摆拖拽在地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不过她却目不斜视,在众人不由自主分开的通道中走了过去,苍白的小脸上庄严肃穆,像是在进行着什么重大的仪式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