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唤醒的大阵,更是将这件事赤裸裸地摊在众人面前。
一声叹息,自天地间响起。
它让皇帝的心渐渐变凉,让众修士的心一同感受到愤懑与被人轻视的怒意。
孟七七的身影渐渐在黑暗中淡去,谁都没有看到他嘴角挂着的笑意。
颐和公主的眸中却闪过一道精芒,当机立断地拔出腰间长刀:“拿下孙涵!此人胆大妄为,暗害二皇子,更擅自隐瞒城防大阵之秘,陷陛下于不义,该杀!”
“拿下孙涵!”呼声震天。
另一边,季月棠撑着伞走到了院中,抬头遥望着防卫司的方向,若有所思。萧潇仍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像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但季月棠知道他不是护卫,而是个看守。末了,他回头看向萧潇,道:“你真不去帮你师父的忙?对他这么有信心?”
萧潇微笑:“当然,我师父是很厉害的。”
季月棠道:“可是七年前,他还是个无法修行的普通人。即便他因为陈伯衍剑体觉醒的关系,借此打通了经脉,资质也是极差的。四年前,老阁主与郎胥一战,他在旁边为其捧剑,那时他才修炼到第一层大圆满。三年前他远赴关外时倒是又精进了些,不过也好不了多少。”
季月棠语气平淡,仿佛诉说着一件极其寻常之事。萧潇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因为有关陈伯衍剑体觉醒的事情,连他这个孟七七的弟子都不曾知晓,眼前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甚至明确地知道孟七七在不同时间段的真实修为!
“哦对了,他好像是在苍庭的秘境里突破的第二层大境界。”季月棠伸手抚去身前茶花上沾到的一片污渍,道:“于战斗中破境,可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天元宝箓》里曾经说过,有一修士在与人决一死战时忽然悟道破境,最后虽然成功打败了敌人,自己却也死了。真可惜。”
“你究竟是什么人?”萧潇沉声,右手已然搭上了剑柄。
“我……”季月棠刚想说话,神识却忽然察觉到远处天空中的动静,眉头微蹙,立刻抬手,掌心向上做托举状。
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雄浑的力量划过一道在夜空中不甚明亮的弧线,跨越天际袭向季月棠,而后恰好被他高举的手掌挡住。
如同流光之失,攻向了透明之盾。
“轰!”四散的元力冲击得萧潇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抵挡。然而在张开的指缝中,他惊愕地看到季月棠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如同激流中一颗坚定的磐石。
攻击还没有停止,季月棠继续伸手挡着那道流光,而后抬头看着攻击袭来的方向,道:“既然来了,何必藏着掖着?”
“那不如季堂主猜猜我是谁?”虚空中传来应答,攻击随之停止。
“你是孟七七。”季月棠听得出他的声音,但是又摇头道:“可攻击我的人不是你,是这座大阵的操控者。”
那种雄浑的、几乎要把人压垮的力量,不是孟七七能拥有的。答案只有一个,季月棠心知肚明。
“哦?”孟七七的身影在院墙上显现,饶有兴味地问:“可我上一息还在防卫司,此刻便来了这里,若我不是大阵的操纵者,如何能做到?”
季月棠道:“应该再加上一条——这神京的雨,再没有一滴落在你身上。”
闻言,孟七七愣了愣,随即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失笑道:“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仙君谬赞。”季月棠谦虚地笑笑,随即道:“可有一点,您身边的这位沈仙君还淋着雨呢,若您是大阵的操纵者,必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换成陈大公子便不一样了,他的眼中只有你,便是他自己,也不会享此殊荣。”
闻言,孟七七摸了摸鼻子:“咳。”
末了,他道:“分析得不错,现在我相信你能考上状元了。”
第122章 七年景
寅时。
孟七七与季月棠对坐廊下。此时夜雨已经小了许多, 风也渐渐静了, 满地被吹落的茶花瓣和落叶,更像是夜的诗情。
萧潇煮了热茶过来, 第一杯当然先奉给自己的师父。但是师父他老人家却不大满意, 道:“怎么不烫壶酒过来?”
萧潇说道:“大师兄吩咐过了, 若他不在,便不能给师父喝酒。”
孟七七挑眉:“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
“徒儿只是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萧潇微笑解释, 恰在此时, 一缕清风拂过孟七七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他顿时便明白过来风从何处来, 而后揉了揉耳朵, 又气又无奈地说道:“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孟七七不情不愿地喝起了茶,季月棠便笑问:“陈大公子不来么?”
“他已经来了啊。”孟七七道:“你在他的阵中,此处与彼处便没有任何不同。所以,季堂主可要当心了, 大阵的威力是很大的, 想要夺走一个人的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可当心着呢。”季月棠显得很坦荡。
闻言, 孟七七吹了吹茶杯上的雾气,隔着雾气他抬眸看着季月棠过分稚嫩的脸,忽然问道:“张家的血晶石好卖么?”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我是个生意人,仙君。海茶商会发展至今,我不能砸了它的金字招牌。所以那些有问题的血晶石, 我都留在海茶的仓库里,如果你想看,我随时可以带你去看。”季月棠道。
“是么,那既然你是个生意人,就更不该做这笔赔本的买卖。难不成张家对海茶商会还有什么恩惠不成?”孟七七道,季月棠对于这所有事情的了熟于胸却让他暗中警惕。这个来自燕洲的四海堂堂主,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他的级别可能比那个屈平要高出很多。
“非也。”季月棠摇头,道:“仙君有一点不了解,张家那些血晶石虽然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什么意思?”孟七七蹙眉。
季月棠抿了口茶,道:“海茶商会一直在做晶石生意,并致力于挖掘出属于自己的晶石矿脉,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为了此事奔走,所以对于晶石了解很深。张家的血晶石虽然是用普通晶石浸泡妖兽血液做成,其中蕴含的元力不如我们常用的血晶石那么纯粹、雄厚,但是这两者之间相差的只有——年限。”
“你的意思是……这批假冒的血晶石只要放置足够的时间,就会变得跟普通血晶石一模一样?”孟七七略有些惊讶。若季月棠说的没错,这血晶石的成因就有些耐人寻问了。
如果世间本没有血晶石,所有的血晶石都是因为普通晶石浸泡了妖兽血液形成,那这么多的妖兽血是从哪里来的?
妖兽不都是在秘境中吗?它们怎么会跑出来,又是谁杀了它们?
季月棠继续说道:“海茶的修士很多,我们曾探访过各个秘境,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血晶石的秘密。于是当张家提出交易时,我们就答应了下来。一来,张家掌握着仙门中最大数量的晶石出产,我们要与他们进行长期合作,关系不宜闹僵。二来,这些血晶石总有一天是可以卖出去的,我们并不吃亏,倒不如卖张家一个面子。”
季月棠的解释合情合理,孟七七一时也未挑出错处来。在秘境中发现血晶石的秘密这点也无可置喙,若有人在斩杀妖兽时恰好让晶石沾到了妖兽血,因为没有及时清理而发现了融合现象,也是不无可能的。
可这样一来,血晶石这条线就断了。
张家的那只妖兽究竟是怎么来的,跟陈伯衍的被追杀是否有关系,这一切都无从解释。
就在此时,唐察来了。
季月棠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发髻都散乱了的唐察,叹了口气,道:“快进来吧,别在外头站着。”
唐察这才走到廊下,只是他像是被夜雨冻僵了,麻木得很。季月棠起身去屋里找了条帕子给他,他才坐下来拿着帕子擦头发。
这一老一少,倒有趣得很。
孟七七看着,问:“那位老前辈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唐察转过头来,反应仍有些迟缓,顿了几息,吐出两个生冷的字:“埋了。”
“那位是神京人士。”季月棠给孟七七续了杯茶,解释道:“当年他们同守边疆,后来出了那件事,他大概是后悔了,主动离开了军营。据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回到故土,可能是觉得没有颜面回来吧,此次葬在这里,也算落叶归根。”
“是你们把他约在吉祥客栈的?”孟七七问。
“仙君可别误会,是那位约的唐察。在此之前,我们可不知道你与吉祥客栈的关系。此次我们来神京,主要目的便是赴他的约。”季月棠道。
“哦?”孟七七揶揄道:“不考状元了?”
季月棠无奈:“如今我在防卫司、公主府和陛下面前都挂上了号,恐怕日后卷子答得再好,也无出头之日了。”
思及此,季月棠甚至怀疑孟七七那日怒斩寒轩亭的时候,是有意带着他一起的,并非只为了试他深浅。他、二皇子,都是把孟七七拖进这场风波中的推手,于是孟七七揍了二皇子,又把他季月棠拖到众人视线中去。
当然,季月棠本身与二皇子并不相识,他只是赶了个巧。
孟七七道:“季堂主有海茶这么大一个背景,坐拥天下财富,难不成还想入朝为官?”
季月棠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想,若有朝一日我中了状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宝殿之上,在文武百官充满期待的目光之下,潇洒地拒绝授官、扬长而去,那一定是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
闻言,孟七七不禁又重新打量着季月棠,就连沈青崖都微露诧异。季月棠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又总是显得少年老成,所以他们都觉得这个年轻的皮囊下一定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可是此刻的季月棠又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活泼来,这与众不同的想法,实在很对孟七七的胃口。
孟七七便笑道:“你这话若叫西林书院的夫子听见了,一定用戒尺把你打出神京。”
季月棠耸耸肩:“到时候我一定跑得比他们快。”
“这可不一定,那些老顽固执拗起来,能爆发出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孟七七不由想起在孤山时,因为他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太少,师父看不过去,便为他从山下请了一位夫子来教他习字。那位夫子的脾气比驴还倔,一点儿都不把他这个未来的孤山小师叔放在眼里,实在可气。在他眼里,孟七七简直比三师娘养的芦花鸡还要笨,朽木不可雕也。
一想起往事,孟七七便觉头疼。
季月棠笑着与他碰杯,喝茶倒喝出了酒味。
此间其乐融融,在神京另一端的防卫司,鲜血却早已渗满了门口的砖缝。防卫司的大门还紧闭着,没有一个人能从中冲出来,冰冷的夜雨中,只有刀剑声和凄厉的哀嚎声不断从中传出,听得人骨头都在发颤。
“陛下!让我见陛下!”蓦地,孙涵的声音再次冲破雨幕传来,那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又带着一股无言的凄凉和悲壮。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喊了,他一直在不断地喊着,可大门始终没有开。
皇帝还站在原地,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下,倒是赵海平微微蹙眉,几度想要开口,又硬生生忍住了。
防卫司内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了,雨也越来越小了。
“咚!”的一声,仿佛又什么东西撞在门上,进而撞在众人的心口,用力地捶着、愤怒不甘地怒吼着——放我出去!
“陛下!”那悲痛泣血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黑夜中,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尤为明显,他们像是被那声戛然而止的呼喊扼住了喉咙,此时才得以解放。可是松过一口气后,身体却愈觉冰凉。
有人忍不住抖了抖,心想着:难道是夜雨太凉了吗?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海平,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
赵海平紧绷着脸面无表情,答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评价……”皇帝抬头看着如水洗过的浩瀚夜空,道:“人之欲念无穷,总觉得别人亏欠他太多。我有时抬头看看夜空,也会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对四郎如此,对你也如此,你们终究与别人是不同的。”
赵海平心中再起波澜,可最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句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不可置否,没有作答,只是在转身离开之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好似斟酌良久,才道:“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四郎,从来没有。”
说罢,皇帝离开了。
防卫司的大门重新打开,光罩消散暗卫们鱼贯而出,跟随着皇帝的脚步渐行渐远。颐和公主最后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甩去刀上的血,快步走到赵海平面前,收刀、站定,端的是一个铿锵利落。
“赵将军。”年轻的公主殿下友好地伸出手,对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可一个能在手刃那么多人后还能露出真心笑容的人,赵海平想想都觉得可怕。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正在对他释放善意,神京的格局,至此改变。
在高处审视一切的陈伯衍,再度将他的视线落向西林书院。
孟七七与季月棠的交谈已趋近尾声,双方看似坦诚布公、相谈甚欢,可欢声笑语下涌动的暗流依旧汹涌。
“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开了,我们来谈最后一个问题。”孟七七收起了玩笑话,正色道:“之前我与屈平副堂主的约定可还算数?”
“当然。”季月棠点头。
“那么季堂主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小师叔的下落?”孟七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