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什么事直说吧!”百里九丢了手中热帕子,不耐烦地道。
崔婆子恭谨道:“老夫人这几天身子不太好,尤其是夜里,咳嗽得厉害。想林姨娘过去,帮着调理一下饮食,夜里留下一并做个伴。”
诺雅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老夫人一向是厌烦自己,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为何会把自己叫去眼皮子底下晃悠?难道是昨天,自己在枫林寺桀骜不驯惹恼了她,她要拿自己开刀了不成?自己的好日子可能是到头了。
诺雅听纪婆子她们闲聊的时候,提起过这些深宅大院里婆婆教训不听话的媳妇或者侍妾的手段,隐晦而且骇人听闻,一点都不比琳琅阁里的老鸨心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不少忍气吞声的,实在忍受不了,三尺白绫,或者是一口水丼就解决了自己的性命。
纪婆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老是往自己身上飘来飘去,那意思好像就是在说:像你这样嚣张的性子,若是落到那些狠毒的婆婆手里,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诺雅一直心里还是在暗自侥幸的,老夫人虽然是横竖看着自己不顺眼,经常讥讽几句,还过分地偏袒着秦宠儿和安若兮,但是好歹也不曾过分地难为过自己,吃喝用度也不亏待,让自己偏安一隅,过得悠闲清净。
完了完了,万一她是凶性大发,要折磨自己怎么办?
林诺雅一脸哀怨,可怜兮兮地望着百里九,带着乞求。
百里九冲着婆子挥挥手:“我知道了,稍晚一点会让她过去。”
婆子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老夫人说让林姨娘这会儿就过去呢,她正在等着一块用早餐。”
百里九低下头,有点无奈:“正好我今天有事要赶紧出去,就不陪你一起过去了。”
林诺雅背转了身,不让婆子看到自己的表情,冲着百里九蹙眉嘟嘴,挤眉弄眼。
百里九俯下身子,在她耳旁低声道:“其实我老娘也就是爱操心,爱唠叨了一点,平素还是极好说话的。”
“可我夜里睡觉不老实,磨牙打嗝放屁呼噜加梦游,我怕被她用笤帚赶出来。”说完凶狠地瞪百里九一眼,一副你若见死不救,我就跟你永远绝交的样子。
身后的婆子慌忙低了头忍笑。百里九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晚上睡觉以前记得把笤帚藏起来,否则真说不准。”
说完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在诺雅恼怒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第九十章 贼眉鼠眼的狐狸
崔婆子连声催促,诺雅无奈地耸耸肩,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遗言可以交代的,就昂首挺胸,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跟随着婆子身后去了。
秦、安二人请安刚走,老夫人见了她,也并不为难,只忙不迭地吩咐婆子捡了几样点心,一路小跑着给百里九送出去,然后和颜悦色地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用膳。盛饭布菜也是有婆子和丫头们来做,均不用诺雅插手伺候。
食不言,寝不语。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吃饭,诺雅也安安静静,并不打扰,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老夫人吃粥,她也端碗,老夫人擦嘴,她也净手,规规矩矩,完美地无可挑剔。
诺雅是养精蓄锐,准备迎接老夫人的狂风骤雨,谁料想她完全是将诺雅当做了透明人一样,既不训斥,也不为难,完全晾在了一边。诺雅擅自揣摩了一百零一种应对折磨的办法,均无用武之地。
倒是老夫人午休过后,秦宠儿与安若兮相携而至,当着老夫人的面,安若兮绵里藏针,秦宠儿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
诺雅心知肚明,老夫人向来最是反感三人唇枪舌战,暗里勾心斗角。自己若是按捺不住,与二人争吵起来,也就是授人以柄,正中安若兮下怀。
她一脸云淡风轻,只当做充耳不闻。秦、安二人变本加厉。她见房间一侧有书架,上面除了佛经,还有一些杂史簿籍,遂眼前一亮,上前挑拣一本,翻开来,看得津津有味。兴起时,忍不住朗声念出来:“群狗狺狺吠,两犬迎而吠焉......竟前欲相搏,老叟释担而立,抚须而嗤笑曰:不智哉,犬咬人,而人安能还施彼身,烹之而啖犹觉秽焉......良久始去,犹望而吠也......”
秦宠儿并不傻,怎能不知她是在指桑骂槐?气咻咻地站起身,就要上前教训。
林诺雅将书翻开给她看,一脸无辜:“这乃是圣人古训,秦夫人若是非要对号入座,就去挖坟招魂,寻古人理论去吧,与我何干?”
秦宠儿辩解不过,又压抑不住火气,摩拳擦掌想要动手,被老夫人一顿呵斥,疾言厉色,将秦、安两人全都赶回院子,忍不住又转身训斥诺雅:“三人里就没有一个省心的,强词夺理,针尖对麦芒 ,就不能让我清净个一时半刻。”
诺雅原本委屈,但是看在老夫人今日勉强还算公平的份上,也就不再顶撞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昏黑,林诺雅没个自由,简直如坐针毡,浑身上下全都难受,在心里将百里九骂了个通透。
正发愁时,元宝单独一人回府,到海棠湾带话,说是边关八百里加急,老将军一行已经从边塞启程,一路护送邻国使臣,前来向我大楚议和,不日即可返京。
老夫人心里欣喜若狂,连道“阿弥陀佛”,一迭声吩咐下去,全府斋戒三日,感谢佛祖护佑 。然后问起百里九,元宝解释,使臣来访,百里九需要负责其在大楚京都的安危,所以近日要跟部下研究部署京城防卫,尤其是夜间巡查治安,所以暂时就不能回府了。
诺雅心里一声哀嚎,顿觉没了希望,前程一片灰暗。
老夫人心情好,连道“应该的”,吩咐婆子取了赏银给元宝。元宝谢过恩赏,就要退下,临走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过身来对老夫人道:“九爷交代说他有一块令牌落在了一念堂,让林姨娘翻找出来给我,一并带过去,要急用的。”
老夫人极其激动,冲着诺雅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吧,回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省得碍眼。”
诺雅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是你差人将我叫来的,还要我吃住都留在海棠湾,怎么转眼就又嫌弃我碍眼了?
元宝出声催促,暗地向着她眨眨眼睛:“林姨娘,快些吧,九爷还等着急用的。”
诺雅见元宝好像是有话要说,疑惑地跟随元宝出去,方才沮丧地问:“你们主子哪里有什么令牌落在我那里,上次那令牌我不是已经还给他了么?”
元宝“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诺雅:“这是主子给你的。”
诺雅狐疑地接在手里,展开来看,抬头竟是一只肥胖的猪头,虽然手法拙劣一些,但也憨态可掬。她暗暗地啐了一口,继续向下看,字迹七扭八歪,也幼稚地很,心里不由有些鄙视,觉得自己又捉住了他的一点短处。
信笺上也不过两三句话:女人,爷为了救你脱离苦海,这几日都有家不能回了,还要留在军营挨冻受饿。你若是良心发现的话,就每日亲手做几样点心给我,让元宝一并带过来。若是感动,愿意以身相许的话,爷也照单全收。
落款处却是画了一只贼眉鼠眼的狐狸,垂涎三尺,活像是掉进了鸡窝里。
诺雅莫名其妙了一天,这时方才恍然大悟,老夫人将自己叫到海棠湾,那些话也只是一个由头,真正的原因是她奈何不了百里九,所以让自己到跟前形影不离地守着,百里九纵然是来招惹自己,那也是在她眼皮子地下,翻不过天。而且夜里他无处可去,也就只能去找安若兮和秦宠儿。果然拉得一手好皮条!绝对劲道。
看来昨天枫林寺庙会上一念和尚的胡言乱语最终还是令她心有芥蒂,千方百计地阻止百里九与自己亲近了。
那只狐狸一早就看穿了自家老娘的心思,所以第一时间就躲了出去,然后借口公务,几日不回府的话,老夫人将自己留在海棠湾也就没有必要,赶紧打发了。果然自己还是嫩了点儿啊,老夫人的这点心思竟然都猜不透。
看在他百里九还有一点良心未泯的份上,林诺雅决定,必须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他,虽然一切皆是因为他而起。
果真未来两三日都没有见到百里九的影子,诺雅知道军营艰苦,所以备下不少的吃食,两三倍地准备了,元宝若是回府,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一念堂,各种诉苦,吃饱喝足以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若非那封信笺抬首与落款别致,诺雅差点以为是贪嘴的元宝伪造的呢。
到了第三天,就是三皇子妃邀请她与秦、安二人到府上赏梅的日子。诺雅以为百里九军务繁忙,不会相跟着去,谁料到自己收拾齐整,出府的时候,他已经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府外候着了。一袭宝石蓝福纹披风,素白色锦服,眉眼飞扬,意气风发,见到诺雅微微勾唇一笑。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百里九并不是那样单一喜欢赤红如火的衣服了,素净了不少,整个人身上的气度看起来也有所改变。好像是一杯掺带着泥沙的黄河水,经过沉淀以后,纯净透澈了许多。
但是诺雅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只贼眉鼠眼的狐狸,坏笑着打量他嘴角是否挂了鸡毛。直将百里九看得莫名其妙,骑在马上也频频回首。
三皇子妃见了百里九第一眼,就笑着打趣:“不过是请几位妹妹过来赏梅而已,晚些时候完璧归赵给你安稳地送回府就是,至于这样亦步亦趋,跟得紧密吗?”
百里九却挑剔着贫嘴:“多亏了小九我喊了你这多年的嫂嫂,有景儿赏不叫我也就罢了,诺雅说你埋了梅子酿,竟然也藏着掖着,不给我尝一口。”
三皇子妃望了诺雅一眼,便知道必然是诺雅推脱的借口,嗔怪道:“那梅子酿是甜酒,用来招待妹妹们的,你千杯不醉,给你喝了也是暴飻天物。还是去寻你三哥,到酒窖里找坛百年陈酿喝着有趣。”
百里九厚颜道:“三哥那里的确有美酒,可惜被三嫂管束得颇严,身边连个看得过去的美人也没有,哪里有三嫂这里赏心悦目,来得欢喜?我不去。”
三皇子妃此次宴请,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并未宴请多少宾客,以免人多眼杂。听百里九这样说,白了他一眼:“这里最美的仙女都是你家碗里的,其他女眷也是名花有主,这次你的算盘却是打错了,白来一遭。”
百里九惋惜地咂咂嘴:“三嫂这样小气,算了,我就不跟着了,免得看得着吃不得干着急,心里痒得难受。不过,这丫头一向好闯祸,三嫂可要看严了,免得掀了你皇子府。”
诺雅狠狠地一眼剜过去,满是不忿,百里九“哈哈”大笑着离去。
三皇子妃笑着唾了一口,眉梢眼底皆是风情,亲热地上前挽了秦宠儿与安若兮的手,寒暄几句,就招呼下人过来,引领几人到梅园,末了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诺雅,也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几人一路迤逦而行,穿廊过榭,有不少衣着华贵,朱环翠绕的夫人迎面处行来,年纪相仿的,热情地同秦、安二人招呼,相约一起吃酒赏花。诺雅紧跟其后,妆扮素雅,低眉敛目,就像随身伺候丫头一般,并不引人注目。饶是如此,仍旧有不少人指点着她交头接耳。
行了约有盏茶时间,方到梅园,还不是腊梅如火如荼怒放的时候,一团一簇,多是含羞半绽,暗香盈动,果真是一处好景致所在。
☆、第九十一章 闲得蛋疼,看来有病
三皇子妃宴请的宾客不多,但是都是身娇肉贵的朝廷命妇。主人唯恐天寒风急,命下人早就沿着梅园竖了一圈素白如云的绸缎围挡,就连上空也用天蓝色绸缎笼罩下来,将一园胭脂蓓蕾尽数圈在里面,又生了不少熊熊炭炉,烹茶煮酒,热气氤氲,香气也愈加浓郁。
园子里零零落落摆了几张根雕八仙桌,搭配同样盘虬卧龙的根雕圆凳,与梅树枝干相映成趣。桌上满是各色果品糕点,客人自由穿梭,取而食之,俩俩交谈。
诺雅感到咋舌,虽然听闻三皇子妃是江南首富的千金不假,但是这样奢侈的做派诺雅有些心疼。而且,这冰雕也似的满园梅花也不知道能否禁受得起这样的冷热变化,怕是明日骤见寒风,就要凋零香消。
秦宠儿与安若兮都有相熟之人,一进园子,安若兮就被几个妇人拉了去,剩下秦宠儿,诺雅以为又会故伎重演,弃自己而去,留她一人在这里尴尬。谁想她却一反常态,婉拒了别人的邀请,亦步亦趋地相跟着诺雅。
好不容易送走了百里九,没想到秦宠儿竟然这样,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自己若是不能摆脱,还如何有机会去找三皇子妃叙话?
诺雅头疼,她对于赏花原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对那些附庸风雅的吟诗作句更是反感,唯一感兴趣的,也只剩下八仙桌上的佳肴和美酒。
那酒里果真有好喝的梅子酿,闻起来甜丝丝的,有股水果独有的清香。而且梅子的糖分中和了酒精的辛辣,入口绵甜,微酸,带着酒的香醇,诺雅忍不住多饮几杯。
秦宠儿尾随着她,因为吃过醉酒的亏,所以格外谨慎,见诺雅一脸陶醉,喝得有滋有味,自己却滴酒不敢再沾。
诺雅冲着她晃晃手中酒杯,略带挑衅。秦宠儿转身斟了热烫的茶水,小口小口地抿,口中生津,垂涎得很,却只拼命忍了。
也不知道她今日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明明是看着林诺雅生厌,却偏生脚步都不移动半步,眼巴巴地盯着,直如防贼一般。
酒至酣处,身边三五成群的妇人聊得尽兴,眉飞色舞,嬉笑怒嗔,衬得两人有些尴尬。
有道是: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谈诗论赋的妇人们一时兴起,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起了意,讨要了笔墨纸砚,以锦缎围挡为纸,以赏梅为题,即兴作起诗来。
也有人提议,胭脂或朱砂调色,在锦绸上面提笔作画,让画与景融为一体,岂不更妙?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大家呼应,纷纷各显身手,都有一较上下的心思。一时间,锦缎之上红梅傲然怒放,形态迥异,神韵别具。
安若兮素有“京中才女”之称,这样的场合自然推脱不掉,略一沉吟,蘸墨,提笔,沉腕,一气呵成,诗画俱佳,压了前面所有人的风头。
众人皆鼓掌称赞,安若兮收了笔,连声谦让,面上却难免有自得之色。
有人不服气,带着酸意嘲弄她:“听闻九爷只爱样貌不爱才,可惜了安夫人这一身才气,只能落个孤芳自赏。”
在座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心里也跟明镜一样,这话说的未免有讥讽安若兮样貌不如林诺雅之意,也嘲讽百里九风流好色,众人皆缄默不语,一时冷了场。
也有不少人识得林诺雅的,眼光不住向着她的方向望过来,鄙夷地窃窃私语。
安若兮一时下不来台,面红耳赤,好不尴尬。
“你说这话,却是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那林姨娘乃是琳琅阁里出来的主儿,但凡前面冠了‘林’字姓的,都是老鸨一手调、教出来的姑娘,纵然不是才艺双馨,那手底下也必然是有勾人的功夫的,否则如何得了九爷和二皇子两人青睐?”
安若兮身边一位绿衣妇人立即出声辩驳道,言谈更加尖酸刻薄,丝毫不留口德。应该是与安若兮相熟之人,替她打抱不平。
安若兮两次拽她衣袖,想打断她的话,她却愈加忿忿然。
“哼,这是嫂子帮小姑子出头了!”一旁的秦宠儿低声嘀咕,煽风点火:“帮也就帮了,拐弯抹角地贬低别人算是怎么回事?徒让外人看了咱百里府的笑话。”
诺雅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所以不予计较,任凭几个长舌妇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八道,自顾低头饮酒,不再低斟浅酌,酒到杯干,愈饮愈上瘾,格外豪爽。
“妹妹好气量,只管听她们几个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也显露一手,给她们几人一点颜色瞧瞧。”三皇子妃冲着诺雅使了一个眼色。
诺雅放下手里杯子,掂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摆放笔墨纸砚的八仙桌旁,冲着周围的妇人微微勾唇一笑,然后端起桌上刚研好的徽州墨,一个转身,令人猝不及防,墨汁就向着身后一处空白锦缎上泼洒过去。
随即墨台也脱手而出!
锦缎不比棉布,不怎样吸水,那墨汁泼洒上去,就向着下面蜿蜒而下。飞出的墨台打落在锦缎之上,向下流淌的墨汁就再次飞溅起来,重新溅落生成新的曲折。
诺雅将十指伸进胭脂与朱砂调色盘里,转过身来,向着墨染之处随意点染,饱绽红梅点点。
“妙啊!”有人忍不住感慨:“这样作画,手法新颖独特,尤其是梅树枝干匠心独具,尽显盘虬卧龙之态,丝毫不造作,无任何人工雕琢痕迹。”
“美中不足便是颜色不能浓淡相宜,过于单调。”立即有人给予中肯点评。
诺雅但笑不语,仰头喝一口酒,并不吞下,而是向着锦缎上面喷洒而去 。
墨色润湿,立刻深深浅浅地晕染开来,枝干中间色浓而两侧淡,立体效果顿时凸显,花朵层层叠叠,近看是一树红梅,远看却是一院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