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玉儿总算是明白了,眨眼睛说道:“难道夙夜公子还有所隐瞒?他没有告诉小姐全部的事实?”
    孔玲珑说道:“我并不想刨根问底,只是既然他是个不会久居咸阳的人,那我希望此间事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孔家的生意也要继续步入正轨。”
    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么多,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所以尽快摆平刘家的烂摊子,让刘老太爷和刘邵各回各去,也让她耳根清净。
    孔玲珑却不知道这番话原原本本被暗处的骆从容听了个真切,他目光或明或暗地盯着孔玲珑,这个女子难道真的是因为生在商贾之家,又在咸阳这样一个远离是非的地方,所以还保留着这么别具一格的性子,他一开始那么担心少主被她迷惑,可事实是,她半点也没有迷惑少主的意思,只不过是少主自作多情。
    身为黑骑校尉,还是夙夜的贴身影子,他眼中少主是千好万好的,自然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可是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孔玲珑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可是这副老道的心态,简直是一个已经知天命的人。
    她看淡儿女情长,哪怕面前是怎么样的风流公子,仿佛也知道他们靠不住一样。
    她完完全全信任的人只有她自己。
    骆从容回去之后,只能一五一十的汇报,出人意料,夙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跟之前他为了孔玲珑担忧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反倒像是曾经没有来到孔家之前的那个他。
    但骆从容敏锐地觉得,就是不一样了。
    “在她心里,始终还是孔家的生意在第一位。”帮助他对付司徒雪衣也好,别的事情也罢,都是希望能早早清除杂念,好专心发展孔家。
    骆从容到底跟随了夙夜多年,从主子的口中听出了几许寂寥的味道,粗着嗓子也笨拙地安慰道:“孔小姐毕竟是商门之女,商门女子……还是见地有限。”眼中还是赚钱至上吧。
    可他都不知道这话一点安慰的效果都没起到,夙夜只瞧了他一眼,便什么都不想说。
    夙夜,这两个字就代表了一个家族。在京城,旁人若是称司徒雪衣一声“司徒”,那必然不会有旁人应声,因为能代表司徒家的,只有司徒雪衣。而称呼一声司徒,或称呼一声夙夜,代表的份量其实是一样的。
    夙夜离追,夙夜家族的少主,无悬念的夙夜家族继承人。半年前夙夜的亲母,著名的南阳美人梁夫人多年旧疾爆发,生命垂危,请遍天下名医,才开出了一张古方,古方却有一味遍寻不至的药引,千机草。夙夜家族富贵泼天,就是西域的贡品,也应有尽有,可是救命的一位草,却迟迟找不见。
    夙夜手下的暗卫派出去,最后带来的机会,就是咸阳孔膳堂。
    他夙夜一族少主从不欠人情,在大街上亲眼看到孔家小姐义正言辞说自己这辈子不嫁人,他就动了心思。
    夙夜家擅长医道,就好像司徒家擅长杀人。
    夙夜觉得他应该还了孔玲珑这一份恩情,然后回到京城,继续做他的事情。
    可是谁说还了人情以后,就是两清?人情这东西,本就是越扯越复杂的。
    他的门第跟孔家的门第,本就是云泥之别,正常情况下,他跟她一点交集都不会有。即便现在有了交集——也是悬崖的露水定会消失。
    原本这都是夙夜心里明白的事情,他还庆幸过孔玲珑是个爽脆的性情,以后两人天各一方,也是君子之交。
    但是,他还真是高估了自己。
    半个月后,不知道刘老夫人使了什么法子,从紫藤山庄中,把刘邵接走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刘家嫡女刘良月。
    刘邵被救活的事情,功劳全部被送到了刘良月的头上,正好兄妹二人命运坎坷,刘良月辛苦照顾哥哥直到他脱离危险的事,被渲染成了佳话。刘良月拿回了嫡女的身份,还风风光光回到了刘家。
    只是刘邵回府的当天,刘老太爷胆战心惊地去见了司徒雪衣,似乎是想要请罪。
    可是司徒雪衣根本就不想看他,冷笑着问身旁的随从:“都预备好了吧,锦衣卫都调过来了?”
    随从是那个面冷年轻的小厮,当即冷冷回道:“指挥使裴大人亲自带了人来,只等公子你开口一句话,就会去查抄了得月楼。”
    得月楼是孔家的经济来源,之前埋伏了几个书生传播了大逆的话,忍了这么久,终于能够彻底一锅端了。
    司徒雪衣面前闪过了那一张冷清中带着傲慢的脸,就不由得冰冷一笑,眼睛斜着刘老太爷:“看孔家的这位女子多有本事,连老太爷的孙子到了阎王殿都能救回来。不过听说医者不自医,记得让裴浪把药准备好,这次怎么也要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送一个她毕生难忘的礼物。”
    锦衣卫的药,能有什么好药,说白了那就不是药,什么污秽淫香的东西,都是皇宫大内专门用在女人身上的。
    ☆、116章 土匪朱三
    在司徒雪衣字典里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这个词,就算是帝君后宫里的皇贵妃,司徒雪衣都很少心里敬重,在咸阳一个商门女更是比蝼蚁都不如,不过是夙夜家族随手捡起来的一颗附庸,他离开咸阳之前,也要毁了这女子。
    锦衣卫指挥使裴浪坐在得月楼中,手指一直放在他腰间的刀上,得月楼大半的客人都早就被吓走了,只有白掌柜捏着衣袖站在那里,同时心也吊在了嗓子眼。
    裴浪旁边的一个跟班踹翻了一只脚凳,冷冷道:“我们大人要的酒为什么还没上来?”
    白掌柜看着那个横飞过来的脚凳,差一点就砸中了他,看得出是故意的。裴浪最多是半刻钟前叫的酒,就是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端上来,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找茬。
    可白掌柜还是点头哈腰地赔笑:“真不好意思,怠慢了大人,小店这就去催催。”
    说着,白掌柜猛然瞪向了旁边的伙计:“还不快去给大人催酒!”
    但只有伙计这个角度才能看见,白掌柜对他使了一个别样的眼色,这伙计是白掌柜手下最得力的,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当下假作害怕的样子:“是,小的这就去厨房看看。”
    实际上,这伙计却直接从后门溜出了得月楼,一路撒丫子狂奔,目标却是孔宅。
    当初得月楼的掌柜就曾经找过孔玲珑一次,但那也是差不多一个月前的事情,当时孔玲珑只交待了让白掌柜一切小心,有什么事情再去告诉她,想不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话说白掌柜这个小动作,欺骗其他人自然没问题,可是他面对的是锦衣卫啊,天下鼻子最灵敏眼睛最毒辣的锦衣卫,裴浪更是早就知道白掌柜让那个伙计干什么,只是他没阻止,倒不如说他故意给白掌柜制造了这个机会。
    酒很快就上来了,随从给裴浪斟酒,裴浪目光看似冷沉,实则已经把得月楼上上下下都打量个通透,这是锦衣卫常年养成的习惯,他们平时帮助帝君抓一些朝中忠臣,都要把可能逃跑的路线提前预算,这样才能保证不会有漏网之鱼。
    眼前这得月楼里里外外不少门窗,刚才小伙计离开的后门就是一道,所以裴浪一个眼神下去,锦衣卫们就有数了。
    白掌柜胆战心惊地,只觉得一瞬间楼中拔刀霍霍,都是锦衣卫的声音,之前聚在一起的锦衣卫们,忽然分成了好几拨人,灵活地窜向了得月楼各个出口窗户,连楼梯都没放过。
    白掌柜阅人无数,一颗心直往下沉,知道自己这怕是中了计,奈何现在想阻止孔玲珑过来也是迟了。
    裴浪冷笑一声,锦衣卫立刻动作,上前把白掌柜拖到了前头,冰冷的长刀就架到了脖子里。
    白掌柜也是硬气,咬着牙一声没坑。裴浪伸出手,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本指挥使接到密报,你这小小咸阳的地界,竟然出现了侮辱先皇太后的叛逆,以为山高皇帝远,就没有人会知道了?”
    白掌柜很明显就从对方的威胁中想起了月前的事情,那几个在楼中大肆买酒的书生,果然是被人指使,就是要栽赃给得月楼。
    这罪名却无论如何不能认,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被锦衣卫狠狠一踢在后膝盖处,白掌柜剧痛钻心,五十来岁的人,就这么屈膝跪在了裴浪脚下。
    裴浪的眼神里都是冷漠,刚才踢人的锦衣卫一脸鄙夷:“见了大人,连跪着回话的规矩都不知道。”
    来孔家报信的伙计,见到孔玲珑后,就一股脑地把事情说了,那小伙计生平没见过锦衣卫,只说是带着刀的人,看起来像是比衙门那些差役还要可怕。
    孔玲珑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旁边就插进来一句有些低沉的问话:“那些人是不是穿着飞鱼服?”
    小伙计转头,看到一位俊俏公子瞧着自己,他并不知道什么是飞鱼服,但想了想那些人衣服上确实有像鱼一样的东西,便慌忙点头:“应该是了!”
    夙夜脸色就是一变,看向孔玲珑说道:“是锦衣卫,你不要和他们对上,这件事我让骆从容去处理。”
    孔玲珑听说锦衣卫,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可能,尤其是现在听夙夜这么说,她便看过去:“你知道是锦衣卫?”
    那小伙计急忙对孔玲珑说道:“少当家,他们来了起码上百人,每个人手里都拿刀,掌柜的被他们挟持,小的是好容易才跑出来报信的!”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其实按说轻举妄动,可是小伙计也是有眼力的,那群人来势汹汹,只怕凶多吉少,这时候如果不赶快想出法子,不知道得月楼会怎么样。
    这时忽然就有一支羽箭横飞了过来,直取夙夜的面门,半空中骆从容大吼一声:“少主退开!”
    羽箭几乎话音落就被打落,但是跟着就有两三支羽箭飞了过来,全被骆从容徒手抓住。
    “是冲着少主来的!”骆从容冷静分析形势。
    羽箭是冲着夙夜,但背后恐怕就不那么简单。
    小伙计也吓呆了,孔玲珑看着分身乏术的骆从容,和对面只要稍微挪动一步,就有羽箭跟着射过来的夙夜,几乎瞬间就判明了立场。
    她当机立断,吩咐小伙计:“你跟着我从后门坐马车,我们立刻去得月楼!”
    夙夜虽然被羽箭逼得寸步难行,可是耳朵不聋,听到这话他面色苍白:“玲珑,你不能走!”
    孔玲珑对上锦衣卫,不是脆弱的卵碰上坚硬的石吗?!
    可是夙夜却只盼来了孔玲珑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就毅然决然带着小伙计往后门去了。
    说也奇,不管孔玲珑是走是留,那墙外飞过来的羽箭,半点都没有光顾她身上,那小伙计险些晕过去,后来才心有余悸陪着孔玲珑远远到了孔家的后门。
    孔玲珑上了马车,就吩咐走。之前邺城县令李大人派了两个官兵“意思意思”地跟着孔玲珑,在后门口看到她上车,还打算跟上去,哪知手里就被塞了厚厚一沓银票:“这是你们家大人要的税银,今天起这桩欠税案就了结了,你们回邺城复命吧。”
    马车都走远了,两个官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手里的银票眼睛都放光了,虽然知道这孔家小姐有钱,可是随手就这么多银票,就算还了税银,也还绰绰有余的好吗。
    孔玲珑到了得月楼之后,就看到所谓飞鱼服的锦衣卫守在大门口,可是看到她孔家家徽的马车,那群锦衣卫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冷笑。
    孔玲珑带着小伙计,慢慢走近得月楼,那锦衣卫也只冷冷看着,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孔玲珑越过门口这人,看向了得月楼大堂,正好和裴浪目光对了正着。
    裴浪这个指挥使做了也有十年,通身都是一股子阎罗殿的气息,还没有人敢和他对视超过片刻,但孔玲珑这个女人,居然和他对视良久,眼神甚至比他还冷几分。
    自家的得月楼被占据,孔玲珑的眼神怎么可能不冷。
    裴浪也看见她身边只带了那个刚才出门报信的伙计,等于是孤身前来,不由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都说白痴才什么都不怕,这个女人以为自己很有能力么?
    孔玲珑却已经踏进了得月楼中,得月楼的白掌柜看到少当家果然亲自来了,双眸中又是欣慰又是更深担忧。
    “少当家。”白掌柜纵然被刀夹住脖子,还是哽咽叫道。
    孔玲珑没有去看白掌柜,她盯着裴浪,也默默地把得月楼打量了一圈。得月楼现在被锦衣卫做成了一只瓮,所有在里面的人现在都成了瓮中鳖,包括主动走进来的她自己。
    裴浪懒洋洋地开口:“你就是这酒楼的背后主人?庶民的规矩懂吗?”
    孔玲珑看着他,虽然小伙计没有明言,但是如果锦衣卫都来了咸阳,那要办的,就只能是牵涉朝廷的大案子。白掌柜一个月前请她过来商量的事情,想必已经成为导火线。
    拿刀架着白掌柜的锦衣卫这时发难:“低贱商女,见了指挥使大人,还不跪下!”
    锦衣卫这群疯子,在皇城连正经朝官都怕他们,别说最底层的商户了,此刻竟然和裴浪对视,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孔玲珑忽然看向了那持刀的人:“你一个路边捡回来的走狗,也狗仗人势在这里叫嚣?”
    此言一出,白掌柜都忘了自己还被刀挤着脖子,直接愣了。
    而那个拿刀的锦衣卫,则是好像闷锤砸了一下,眼睛瞬间死瞪着孔玲珑。“你个贱人说什么……”
    孔玲珑盯着他下一刻反唇相讥:“从漕帮的土匪头子,变成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想必讽刺的紧吧?只是你在这里得意忘形,可有想过你背后的主子若是知道了,你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那拿刀的锦衣卫起先还色厉内荏,现在握刀的手都抖了起来,瞬间在白掌柜脖子上切了一道血痕。幸好口子不深,白掌柜也咬咬牙没出声。
    锦衣卫看着孔玲珑,就好像看着阴曹地府上来的鬼一样。
    孔玲珑刚才在门外一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遇见上一辈子见过的人。这个指挥使裴浪身边跟着的锦衣卫,名字叫朱王三,她当年,是在刘家的门客上,见到这人一次。
    当时朱王三也是一身的飞鱼服,一脸得意跋扈,在刘老太爷面前,感谢刘老太爷当年的提携之恩。
    因为朱王三这个人脸上一道疤十分骇人,正是他从前当土匪的时候抢劫山民留下来的。后来漕帮覆灭,他流落到京城,被刘老太爷在路边发现,成了老太爷手上一把杀人的刀。
    这些过往已经是起码二十年前了,而孔玲珑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却知道这些,朱王三怎么会不感到害怕。
    要知道,他混入锦衣卫之后,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他也不相信刘老太爷会说出去,指挥使裴浪也蒙在鼓里。
    将这些往事说出去的,是朱王三自己,上辈子的朱王三自己。
    被上辈子的孔玲珑听到。
    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成了今日得月楼中,阴间人看着阳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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