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 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巧心已经细心地吩咐门外:“速速去给娘子备水沐浴。”
第11章 变形记(二)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才就着皂荚净面,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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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