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将目光从他领口移开,点了下头,偷偷一看除了白水煮蛋他啥也没弄,就说:“等我会儿啊,我洗了脸就去楼下买早饭。”
杨桢:“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他想看黄锦怎么买,用什么买,他昨天坐过地铁,暂时在心里将它认成了超级马车,但是没看见人付车马费,大家都只是用一张小卡片在一排长条形的柜子上贴一贴,然后障碍自己就开了,也许那种卡片就是这里通用的银票。
黄锦还是不太习惯他忽然变得这么有礼貌,愣了下说“可以啊”,反正你又不要我背。
“谢谢,那你去洗漱吧,”杨桢说完回过头,再次盖上了锅盖。
鸡蛋一层壳封了所有,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熟,他食材认得全,可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饭,章家虽然是小户,但也有洒扫的仆役,再说就是普通的百姓家,男子主外,厨房也只是妇人的天地。这一早上他揭开又盖上已经反复了好几遍。
他背过身,t恤v领的存在感就更强了,因为他说要跟自己出门,黄锦不太忍心地说:“杨哥,你t恤穿反了。”
杨桢头痛地捏了捏鼻梁,转身准备去房里换,可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火关了,他怕失火。
平心而论,他踏入现代社会的第一步走得已经很不错了。
——
疾控中心无论来几次,都让人熟悉不起来。
老彭是这里艾滋病防控办公室的负责人,权微第一次送孙少宁来复查的时候,老彭就找他聊了半天,这不是因为他长得帅或者看着有钱,而是每个陪病人来检查的亲朋好友,老彭都会挨个交流。
老彭说亲人的歧视和冷漠,比艾滋病毒还要可怕。
权微当时没走心,只觉得这老大哥像唐僧,东拉西扯、没有重点,他坚持听完的理由只是觉得老彭心地好,他从不为难这类人。然而这天下午在鸡飞狗跳的艾防室门口,这句话忽然就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老彭又有了新的客人,应该是一对父子,儿子低着头,脊背直不起来似的弓着,瑟缩地用胳膊护着身体。老人涕泪横流,脸上挂着刺眼的屈辱和绝望,扬着拳头追着要打他,嘴里含糊地念念有词,你这小畜生,不要脸,生下来就该掐死你什么的。
老彭拦在中间当夹心饼干的馅儿,又要劝老头先冷静,又要劝年青人别往心里去,前前后后忙得一塌糊涂。
孙少宁没什么表情,这些他都经历过了,打是亲嘛,他还能从这老头的崩溃里旁观出一点亲情来。倒是权微的意见比较大,作为一个能用尖叫鸡捏出一曲“大河向东流”的神人,他竟然还有脸觉得别人吵。
孙少宁见他大爷直奔风暴中心,怕他跟人起肢体冲突,连忙拉住了说:“你干什么去?”
权微见他一脸警惕,登时就有点无语:“拿号排队啊,还能干什么?”
孙少宁眯着眼看了他两秒,将手松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说:“哦。”
然后权微是号是这么拿的。
由于他的靠近,争执的父子和老彭都分了些神,他就在别人好奇的时机里将正在对他说“来了啊”的老彭往外拉,边拽边说:“彭医生,今天挺热闹啊,你方便的话给我们开个号吧。”
彭医生用那只眼睛看都不方便,他拧了几下手臂,刚要说“等会儿”,权微就已经转头去看那对父子了,笑起来简直像个温文尔雅的好青年:“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医生的每一秒钟都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您二位要是有事不急着检查,那我俩就……先插个队?我们已经等不起了。”
你他妈才等不起,孙少宁微笑着往他后背上狠擂了一拳。
老彭不赞成地瞪了权微两眼,觉得他是在自己病人和家属的痛苦上火上浇油,他用力地甩开了权微的手,打算回头去安慰老人,然而他伸出去拍肩的手扑了个空,老人膝盖一软,跌到地上涕泪横流。
“等不起”是个伤心的字眼,不偏不倚地刺在了这个白发人的心上,他心里怨恨,却也心疼。儿子这才敢抬起头,跪在旁边抱着他爸哭得打颤,呜咽里能清楚吐出来的话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这场面很可怜,老彭怕打破这点忽如其来的温情,都没敢叫两人去屋里坐着平复,只在小伙子肩膀上安抚性地捏了捏,回办公室给权微开号去了。
吵吵打打孙少宁无所谓,这种却看不了,他低头作势去摸手机,头也不抬地进了办公室。
只有权微落在最后头,在心里不偏不倚地给这对父子各打了一板子,老头揍人,但对孩子有感情,儿子可怜,以前想必也可恨。
孙少宁能有今天也是他自己作的,权微不同情他,也不会替他狡辩。
老彭接触完外头那两个激动的,再看孙少宁这个淡定的就特别顺眼,和颜悦色地问他最近的心情和感觉,权微被晾在一边,尬坐了半天,他在外面很少玩手机,除非是自己一个人。
孙少宁也不是头一回来了,老彭开完检查单,他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权微准备当个安静的跟屁虫的愿望却被老彭打断了。
老彭度量大,连被病人家属误伤都不会生气,权微那点不礼貌这会儿早忘了,他招了招手,示意权微过来坐。
“小权,我问你个事。是这样,我们艾防部呢下个月有个活动,想组织几个同性社团去他们常聚会的地方做个干预,我看少宁状态不错,主要是他治疗的态度很端正,你觉得我要是邀请他,他会不会去?”
权微坐过来说:“你刚刚怎么不直接问他?”
老彭用笔敲了敲桌子,措了会儿辞才说:“嗯……我在这里已经13年了,对他们这个群体不说了如指掌,但看的应该不算少了,我不说全部啊,但大多数人都会越来越自卑,想藏起来,与世隔绝,你让他带着这个标签到大庭广众下去,很多人都没有这个勇气。”
权微听着都替老彭心累:“那我要是说觉得他会去,实际上他又不肯去,那我俩不是白聊一通么?”
老彭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就白聊了,你这不是知道了么?少宁回来了我会征求先他的意见,你呢,回去以后也帮我劝劝他,他还很年轻,我希望他能够走出来。”
道德高尚的人身上有种让人折服的力量,老彭就是这种人,虽然默默无闻,但是权微尊敬他,所以他在老彭面前说的都是心里话,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地说:“你自己劝吧,我劝人一把渣。”
老彭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权微还是直摇头,孙少宁想去就去,他不会去动摇发小的决定,老彭动员不动他,只好敲着桌子喊下一位。
权微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后来才发现他小看了“唐僧”的不屈不挠。
——
杨桢总是忍不住想要低头去看左脚,他有很多年都没有像个常人一样走过路了,昨天浑浑噩噩的走了老远,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畅快,所以黄锦一去上班他就下楼来散步了。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叫“幸福花园”,对面的小区里有个菜市场,早上黄锦带他去过,杨桢见到了这里的货币,跟他家乡的银票差不多。他在小区里绕了一圈,又走出大门,沿着门口的一条街走了很远。
这里的商铺不用牌匾,花花绿绿的很大的一块,上面写着超市、银行和营业厅,成衣铺大变模样,还有人站在里面,车水如龙、高楼大厦,对他来说都是新事物,他看得越多,就越不知所措。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杨桢在一个大型商场门口再次接到了“高利贷”的来电,这次他没拒绝,按下了绿色的圆圈,然后学着黄锦给经理请假的样子将手机抵在耳朵边“喂”了一声。
对面立刻响起了一声冷笑:“杨桢,说好的昨天还钱,宽限你的最后一天,怎么,想驴我?”
杨桢的生存问题都还没解决,高利贷根本还没列入考虑之列,闻言只是满头雾水,要还钱也得知道债主,于是他说:“您是?”
对面一瞬间有几秒的沉默,然后就是一声巨响,之前的男声咬牙切齿地说:“你跟我装傻是吧?行,你小子可以!你家里最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就小心你的肾!”
话音一落“嘟”声就响了起来,杨桢皱着眉心,虽然云里雾里,可却莫名在意“家里”那两个字。
同一时间,幸福花园3号楼1007室的大门虚带着,4个社会人士在里面乱翻,留着莫西干头型的男人一手撑在沙发角落上准备去掀垫子,没料却被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占据下一秒。
嗷——咯咯——
第8章
杨桢不会打的、坐公交,走回租房的时候,城里的灯火已经很辉煌了。
黄锦比他先到家,面对一扇被撬开的门和满屋子狼藉,根据他遭贼的第一反应,黄锦冲进卧室检查完自己的物品,立刻选择了报警。其他东西就是乱了坏了,都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毕业证原件不见了。
挂掉电话后黄锦心慌意乱地在卧室里崩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没看见脑缺血的杨桢,他冲到loft上层,发现屋里的凌乱比他房里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空无一人。
也是,他心想要是杨桢在家里,小偷也不敢光临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锦的楼梯下到一半,正好跟推门进来的杨桢碰了个正着,他松了口气心里又一紧,连忙告起状来:“杨哥你去哪儿?家里进了小偷你知道吗?”
杨桢提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毛笔、墨水和二两寿眉,这是他一下午采购的成果,毛笔的毛摸着很奇怪,他要墨块店家说只有墨水,陈年的寿眉也非说是今年的新茶,按货论价是他的强项,只是他初来乍到,难免多说多错,就也没还价。
杨桢在屋里扫了一眼,沙发翻了、杯子碎了、各式柜门都开着,还有几只手掌长的、有点像长脖子鸡的东西散在地上,色泽鲜黄让人想忽视都难,一股虚无缥缈的压迫让他感觉呼吸困难,他暗自叹了口气,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嗯,我知道。”
一般人看见屋里这样也能明白是进了贼,黄锦没有多想,将楼梯扶手捶地“砰砰”作响:“日他爹,我已经报警了,你快上楼看看有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
杨桢无所谓地说:“就是丢了什么,我也一定不知道,你呢,丢什么了吗?”
黄锦想起他的病情,登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尴尬了几秒,说完自己的损失后还是劝道:“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吧。”
杨桢冲他微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上了楼,他生气归生气,无奈也无可奈何,可更多的却是不知该如何向黄锦交代。
他因为不清楚这里的刑罚,所以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欠了那个打电话恐吓他的人的钱。
如果真有其事,按照他们中原的规矩,除了要上衙门挨板子、坐牢,出狱之后还得去债主家里役身折酬,也就是干活抵债。要是敢逃跑,打出屎尿的都有,所以借钱不还的不多。
章家的牙行也做赊当的业务,所以他十分重视债务人还钱的能力,就是从没想过自己一觉醒来,竟然也变成了一个老赖。
他在卧室里看了一会儿,很多东西都叫不上名字,想当然也不知道少了什么,不过他这次长了教训,仔细地将物品清点了一遍,然后坐在床上发呆。
黄锦说的报警应该跟报官是一个意思,也许很快他就能知道破门而入的人是谁、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又干过些什么,然后弄清了来龙去脉的他,来为前身的过失承担后果。
公平吗?其实也没什么不公平,因为他借了人的命。
——
从疾控中心回市里的路上有片草莓种植基地,权微停车摘了个十来斤,他妈爱吃这个。
这一耽搁,回去就遇到了堵车高峰,到孙少宁家的时候就已经7点多了,孙少宁没有留权微吃饭的意思,权微知道他的心思,将人扔在大门口就走了。
孙少宁在马路边上吸了他一肚子的汽车尾气,心想这狗日的是真潇洒。
下一站是他父母家,可是权微刚上路没多久,就接到了幸福花园小区物业的电话,告知他房子遇到了入室盗窃,让他过去协助调查。权微出租房屋也有三四年了,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对房子比人上心,立刻就改了道。
外门上看不出撬锁的痕迹,所以进去过的不是有钥匙的人,那就是职业小偷。
权微刚要拐进房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问:“你再想想,哪有人丢了东西,自己却不知道的呢?”
一道声音犹犹豫豫地响了起来:“我……”
这时权微走到门口,屋里对着门的一个人十分警惕,立刻抬头看过来,昨天才闹过不愉快的人今天很难忘掉,权微很快认出了那张脸,心里忽然就有点烦。
怎么又是这个神经病!
杨桢再见他的感觉却十分良好,他诡异且莫名地松了口气,他现阶段接触的人越多,理解起来就会越复杂。
物业已经看见了来人,开始跟大家介绍这是房东。
黄锦无法理解穿越人的情怀,一看见权微就觉得药丸,忍不住凑到杨桢旁边讲起了小话:“我来得晚,没见过房东,房子是你租的,你也没见……算了,现在问你也不知道了。”
租户那边和摄像头的问题民警已经了解过了,他们又问了权微下午去哪儿了、这间房子的钥匙持有人有几个、门锁是不是在公安机关备过案的等问题,做完笔录告诉杨桢和黄锦等通知。
物业:“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和房东协商一下破损和换锁的事,尽快到物业处登个记,好吧?”
黄锦丢了电脑,连招待大爷的心思都不剩多少了,蔫蔫地丢下一句“权哥随便坐,我去收拾一下”,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瞬间走得只剩下2个人,一个沉稳一个冷,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把别人干净整洁的房子住成这样,杨桢不可能没有一点愧疚,他主动打破了沉默:“权先生,对不起。”
权微盯着他,嫌弃地说:“不喊客官?不见谅了?”
杨桢这称呼还是跟物业现学现卖的,他笑里有些藏不住的苦涩,眼神却很直接:“不喊了,我昨天撞到了头,有些神志不清,今天已经好多,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权微见他今天的表现还像个正常人,这才肯回到房东的角色,公事公办地问道:“丢什么了?损失严重吗?”
杨桢:“我不知道,黄锦说丢了电脑和毕业证。”
屋里乱七八糟的,走路都要挑地方下脚,杨桢说着就开始收拾,他是个利落的人,对这种混乱不能忍。
权微想起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话,猜出他八成是撞傻了,看着倒是挺聪明。大爷收拾自己的家都要看心情,自然不可能帮他,权微走到沙发上坐下,往后一靠看别人忙活:“锁是你们自己换,还是我来换?”
杨桢以前没干过家务,分不清主次,动起来也显得笨手笨脚,他先将好的东西就近捡起来,然后才打算将碎片扫做一堆。他俨然是个一心一意地性子,扫地就闷头扫地,说话就停下来看人:“你是房东,你来换吧。”
权微一下被这个态度给取悦到了。
平时租房里丢了东西,有的租客会对房东疑神疑鬼,权微没有伺候人的耐心,被质疑了说不定让租客滚蛋的事都干得出来,然而现在杨桢让他换,他又懒得换,只是坐在沙发上伸懒腰,无聊地杨桢那个软底拖什么时候会踩到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