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医婆子是求财,目的明确简单,她姜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喂饱她还是没大问题。
最好能也是坐这么一架骡车,里头还摆着炭盆,暖烘烘的,一点儿冷风吹不进来。
她问医婆子从这儿到金陵得多远?
医婆子惊讶道:“你是省城来的?造孽哦!差点儿就便宜他们姓唐了的了!你男人很有钱吧?不然你咋这么多宝贝呢?你爹是干啥的?当官儿的么?我瞅着还真有点儿像,你识字不?”
医婆子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姜如意晕乎乎地感觉体温渐渐恢复了,她的发热奇迹般的好了。
她真感谢姜如意这一具身子,让她该病的时候就病了,帮了她这么大的忙。
她感谢医婆子,说等我回了金陵,就让我爹给你找城里的先生,给你外孙儿上课。
医婆子笑得露出牙豁子:“了不得哦,咱家还能出来个读书人了!”她得赶紧回去跟男人说,这可是他们老谭家的第一个读书人啊。
姜如意把车窗掀起来一点,露出一个缝儿,骡子才刚开始走,蹄子在雪地里走着一点不吃力,等待会儿跑起来就更快了,到时候身后唐家这个大平房就会成一个点,然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地里头。
“你歇会儿,几十里地呢。”医婆子把窗户给打下来,她是怕碰上熟人跟她打招呼,来来去去的多耽误事儿啊。
可惜骡车没走出多远,还是颠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
医婆子插着腰又露出泼妇模样了,姜如意还有点佩服她,刚才坐在边上那个热心肠的大妈不见了,成了另外一个人,牙尖嘴利谁都惹不起的人。
医婆子气势汹汹地骂:“干什么?拦路狗啊?”
小唐和小唐爹气吁吁的,一个在前头拦着不让车走,一个在后头扒着车轱辘,想着法儿给爬上来。
姜如意靠在后座儿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睛透过窗户缝儿去瞧外头,却没想到头皮突然一痛,她尖叫一声,人带着头发被一股力气揪住。整个人像是被一个巨型磁铁给吸住了。
要不是小唐吭哧吭哧喘气声还有咒骂声,她真以为抓她的是个怪物。
小唐撬开了骡车后头的门板,扯着姜如意的头发,捂着她的嘴,把人给拽到地上,其实是“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的,薄薄的一层雪地能瞧见砸了个大窟窿。姜如意头晕目眩,嘴巴喊不出声,鼻子透不出气,她只能闻到麦子收割的气味,还有泥土的味道。
这是一双粗糙而且沾满了泥土黑垢的手,黑黢黢的手印按在她的光滑的长发上,按在她的袖子上、领口,按在她的脸上。
小唐发了狠,牛脾气犯了,他忘了他拽着的那个人是个活物,把她当牲口,当成个忘恩负义的牲口。
他想,老子好吃好喝给你,把你当菩萨供着。老子养你又不是要吃你的肉,老子半点儿好处没跟你要呢,你咋要跑?你哪儿来的胆子?
小唐眼睛越来越红,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唐媳妇搀着小唐娘过来的时候,老远看见小唐拖着个类似人形的东西,走了一路,后头的雪地给被拖出来一路的人印子。姜如意的两条腿成了耙地的耙子,又黑又密的长发成了耙子的把手,她整个人半斜着就这么被拖行到唐家门口。
起先她还想着医婆子救她,医婆子在外头和小唐爹理论干仗,她要是回头发现她不见了,准得掉头过来找她。
被小唐拽到后来,她一双鞋早就被拽飞了,袜子也飞了,她的一双光溜溜白皙的没有缠过的天足做了鞋子,一双嫩生生的有点残疾的脚做了耙地的耙子。她的裤腿很快也被磨破了,雪很薄,下面就是泥巴碎石粒。她被冻得通红的一双脚先是没了知觉,然后又开始发烫,被雪烤得发红发肿,她觉得一双脚能肿成老面馒头那么大。
肿起来就开始痛了,感觉细细密密几十道小口子从脚跟、脚心、脚趾头、脚脖子传来,一直痛到她不痛了,然后又重新开始痛一轮。
她还等着医婆子回头来找她,她不知道医婆子已经被小唐爹用锄头给赶跑了。
小唐爹别看六十岁的人,照样下地一个人割两个人的麦子,一个下午弓着腰撅着屁股割麦子,连口水都不用喝。老家伙精气足得很,老家伙一锄头照着医婆子脑袋下去,就让让她成个破了瓤的西瓜,让她脑浆爆得满地都是。
老家伙心狠手辣,谁敢来找唐家的不自在,问问他手里的锄头。
他一路把医婆子和她的骡车追到村子口,呛了一嘴灰:“臭婆娘,敢再来试试,老子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要死哦!你要她的命啊!挨千刀的,你活不好好干,就知道回来挑最嫩的肉出气!”小唐媳妇尖叫着扑过去,对着自己男人一阵拳打脚踢,踹得小唐回过神看手里拎着的那一团黑黢黢的东西。
他猛地撒手,像是手里抓的是一条毒蛇,而不是一个女孩子乌黑的头发。
他看见地上发黑发紫的血,冻成了一块一块染了一地的血,脑袋翁的一下炸了,他抡起拳头往自己脑门狠狠使了两下,发出砰砰的声音,他还嫌不够疼,又来了两下。
小唐娘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打自己,但是她也气得浑身都在颤,忍不住往他腿狠狠踹了两脚:“以后带外头别说你是我生的,我没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小唐噗通一声朝着躺在雪地里的血人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管不住自己的那一双手。刚才的那个人是禽兽的,畜生的,他脑子不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转过弯儿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拖了将近一里远了。
小唐娘不敢动雪里的人,她小声地问儿媳妇:“还有气儿吗?”
小唐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泪,她用肩膀擦一下,没一会儿脸上又痒起来,热乎乎的滚得全是刚出炉的热泪。
她不知道是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地上的人。
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嫁的是个畜生,指不定往后哪天被当成人形耙子的人,就成了她自己。
她摸摸姜如意的脉搏,肯定地说还有气。
小唐娘狠狠瞪着儿子,又在他身上来两下:“狗杂种,还不赶紧去把医婆子给叫回来!要是丫头人没了,你娘我亲自拧着你去村长跟前跪祠堂!”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杀人犯伢子!”
小唐爬起来,膝盖上脑门上沾的全是雪,也顾不上抖,像是屁股后面有只野狗撵着似的,亡命地朝村子外头追了过去。
他娘在后头骂:“刚才在恁大力气呢!现在吃多了狗屎跑不动道儿了?”
小唐又跑快了一些。
过一会儿小唐和他爹一块回来了,小唐娘盯着他们俩后头干巴巴瞅了半天,还是抱着希望:“大夫呢?”
小唐看看爹,看看自己,下巴戳着胸口,脑袋都要埋进脖子根儿了,说没追着。
小唐娘急得摘下脚底的鞋就朝他脑门拍:“丧门星现世报,我咋生了你这么个畜生崽子,平时要你杀头猪给猪放血,你抹了三刀才把皮给割破。现在好啊,要一条人命,你是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你平时藏得深啊!”
小唐吓蒙了,一脑门子汗珠子往下坠,打在他眼睛上,把他长长的眼睫毛打湿了,他迷迷糊糊看见地上那个人动了一下。
又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