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晏轻没说话,目光会绕弯一样,一打眼看见了他屋子里的场景,抿住嘴,问:“巫龄要走了么?”
    “嗯。”陆尧说:“我也要走了。”
    晏轻原来还是冷静的,然而乍听见这句话,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黑色柔软的头发半长,被他用颤抖的手别在了耳后,然而强装镇定的问:“你要去哪儿?”
    陆尧说:“北京……”
    他嘴里刚蹦出这两个字儿来,就听见晏轻牙齿重重一磕,竟然死死的闭紧了,下巴冰凉雪白,嘴唇上不见一点血色,紧接着眼圈刷的一下子就红了。
    许久之后他僵硬的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他不问陆尧为什么要去,也不问陆尧什么时候回来,似乎就笃定了是因为不想再见到他,强烈的绝望感重重的压迫在他的脊椎上,那一瞬间晏轻很难形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他只是背着手,攥紧了那块糖。
    其实也不是……那么不重要。
    当时他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边看试卷。数学老师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女儿前几天刚结婚,桌子上摊着一堆喜糖,见人就分,晏轻讨人喜欢,老师就笑眯眯的往他手里塞了一把。
    “给我的么?”
    老师亲热的拍拍他的手,说:“这个是喜糖,可以送给你喜欢的小姑娘。”
    晏轻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从里边挑出来了一颗形状最好看的,仔细攥在了手心,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了老师,说:“我只有一个。”
    老师愣了一下,“还真有啊……”
    “嗯。”晏轻点点头,说:“很喜欢他。”
    他把手背在身后,焦躁的抓着奶糖,可怜的问陆尧:“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当初要把我留下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随手就可以扔掉的玩具?”
    陆尧有些愧疚的垂下了眼睛,晏轻站在他面前,脸上浮现起了几片黑色的鳞,印在少年白而柔软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艳丽,他倔强的说:“那你想错了……我愿意做玩具,但不是你想丢就能丢掉的!我特别黏,你玩过了,就再也甩不掉了!”
    他哽咽着推销自己,说:“你摸摸我……我鳞片特别光滑,我还特别软,能把自己折起来……你真的不考虑养一条蛇么?”
    陆尧迟疑的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少年的头,劝道:“你年纪还太小了,有些事情我们得慢慢来。”
    他没撒谎,他是真的很喜欢晏轻。
    这几天家里就他跟巫龄两个人,巫龄忙着给他那几具尸体换绷带整衣物,整天闷在客房里不出来,他为了避开晏轻,只是偶尔去警卫室看两眼,大多数时候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看书。
    傍晚的时候有混黄色的光从窗户中照进来,他脑袋会忽然‘嗡’的一声,想起晏轻来。
    晏轻是个很让人舒服的人,陆尧习惯了独来独往,大多数时候晏轻待在他身边,都让他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又总能看见晏轻的眼睛。
    永远都专注。
    但是陆尧这个人,小半辈子都是孤家寡人的过,习惯了把自己隔出人群,隔出感情——人是群居动物,是社会动物,然而这么长时间了,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一个人怎么就过不好?
    所以他不排斥晏轻的靠近、却又在他触碰到那根线的时候,果断而又决绝的后退了一步,并把任何情面都毫不留情的掀翻。他对待感情太粗暴了,在尚未理清楚自己复杂而繁乱的心思之前,就快刀斩乱麻,断的一干二净。
    晏轻声音嘶哑道:“可是你都要走了!”
    他一头撞在了陆尧的身上,顶得他往后退了两步,屋子里边巫龄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想看看外边怎么了,陆尧扭头说:“躺好!”
    然后猛地把门扣上了,与此同时他的后背刚好抵在防盗门上,一股冰凉的铁锈味攥紧了鼻腔中,寒意越过衣料爬满全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晏轻已经重重的亲了上来。
    他经验太少,只是把嘴唇堵上去,比起上次那种决然的、富有侵略性的亲吻,这次更加青涩,陆尧看着他紧闭的眼睛,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忍心推开他。
    陆尧安抚性的拍拍他的后背,许久之后晏轻终于偏开了头,却依然把陆尧按在门上,一只手在身后窸窸窣窣,把糖纸拨开了一半,然而递到了陆尧嘴边。
    “你吃。”他眼中噙满了泪水,说:“你吃了再走。”
    浓烈的奶香味扑鼻而来,几乎引得陆尧心中的愧疚决堤而出。
    他不震惊那个吻,毕竟晏轻的心思早就一览无余了,他只是……很愧疚。
    为什么不愧疚?
    一开始就是他先过的界,他对晏轻跟其他人不一样,现在人家误会了,他又翻脸不认人,说断就断,还只是因为一个苗头,实际上人家就连亲一口都没伸舌头——可是他解释不了,说一开始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跟我死去的弟妹很像?
    他心中又酸又难受,终于退了一步,低头把块化了的奶糖含进去,奶香味儿很重,只有芯儿还是硬的了,晏轻把糖纸塞进口袋中,眷恋的蹭了蹭陆尧的头发,陆尧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说:“我是去北京开会,你着什么急?”
    晏轻脸蹭的一下子就红了,转身就想走——
    陆尧心想走就走吧,两边都冷静一下,改天再找他谈谈……哪有两个男人吵架吵得像是情侣分手的?
    结果晏轻走到楼梯口那就不动了,前后才两步的距离,陆尧一伸手就能够到。少年背对着他,耳根通红,脖颈修长,半长的头发搭在软白的肌肤上,他又低着头,从下颚到颈窝,是一条流畅而浅薄的线,看上去就格外脆弱。
    陆尧懂了。
    他走上去摸摸晏轻的耳根,摸了好半天都没有回头,陆尧心想这就是个什么操作?他误会了?谁知道他刚刚准备收回手,晏轻就转过了身,力气大如蛮牛,硬生生按着陆尧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道歉,说:“……我没有真想闹脾气。”
    他扯着陆尧的袖子不松手,泪水濡湿了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了隐隐的水光。“你不要丢下我,”他用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小块布料,又小声的重复了一遍:“你不要丢下我。”
    第41章 夜猫子
    这话说的太可怜了。
    他把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甚至拔掉了自己的獠牙,给人看他温软的舌头,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无害。
    陆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本来就面冷心软,大局形式能判断,却很容易在这些肤浅的感情上败退——决心是有的,他也清楚,在这件事情上,他一步也不能退,免得让人生出更多希望。
    “好么?”晏轻往前拱了拱,眼睛中满是凄切,“就一个承诺,我不亲你了,我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只要你不丢下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陆尧单手戳了戳他光洁的额头,说:“你别给我添乱。”
    晏轻就顺手扯住他的手,把脸送上去,细密的亲亲他的手心,再反过来,啄几口手背。
    这举动说过界也算不上,谁家的猫都会伸舌头舔舔人,陆尧不尴不尬的把手抽回来,假装没看见。他打开防盗门,小心翼翼的敞开了一道缝,把自己送进去,先威胁巫龄:“躺好了!”
    想爬起来看看情况的巫龄又缩了回去。
    陆尧再把头扭到门外,对晏轻温声细语道:“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上楼的时候捧着喝,暖和一下。”
    晏轻直勾勾盯着他的嘴唇,陆尧警惕的后退了一步,说:“老老实实待着。”
    他去倒了一杯茶水。茶叶是去年老五给他寄过来的,他不喜欢喝,就塞进了厨房中,现在掏出来,也还能尝两口。
    他单手按着冒热气的杯口,小心翼翼的避开巫龄,跟他说:“自己把东西收拾好,我出去一会儿。”
    小孩儿果然规矩的站在门外等他,陆尧把杯子往前一递,另一只手拎着茶壶,往后踹了一脚,把防盗门踹上了。“去你房间聊。”陆尧说。
    晏轻伸出手想要接过玻璃杯,两人耳边却陡然炸开一声尖锐、年迈的叫声,在初秋的阵阵寒风中,让人心口发凉。
    “病入膏肓,今来讣告——”
    冷清的八号楼楼道中,从楼上飞下来了一只夜猫子。硕大的眼睛闭着,翅膀上的羽毛犹如秋日黄叶,落了一地,它的脖子扭成一百八十度的诡异角度,忽然睁开了一只金黄的眼睛,瞧了瞧陆尧,再用另一边眼睛,看了看晏轻。
    它扇动了一下翅膀,用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喊了一声:“你饲我大,我饲你老——”
    是冲着晏轻去的。
    陆尧手一松,晏轻极有默契的一弯腰,将玻璃杯跟茶壶都接在了手中,与此同时陆尧已经单手扣住了夜猫子的翅膀跟,手下咯吱作响,几乎要把中空的骨骼捏碎。
    夜猫子在他手中扑棱两下,很快就断了气。
    陆尧松了手,那东西落地,身上冒出白烟,散发出了一股烧焦蛋白质的味道,然后缩水成了一团。他故作轻松地踢了一脚,然后对晏轻说:“你上楼写作业吧。”
    晏轻什么都没问,乖乖往楼上走,陆尧也两只手插在口袋中,拧开了门把手,却没有进去。他面对着防盗门,修长的手指搭在铜金色的门上,听着晏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然后是开门声、闭门声。
    ——进去了。
    现在温差大,呼出一口气,一触及到冰凉的门就会迅速凝结成小水珠。
    他从怀中掏出烟,低头叼着,边开打火机,边悄无声息的走了回去。
    通讯手法有很多,传递讣告,大多数非人都选择比较原始的方案。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生死的事儿就必须掂量仔细了,免得引死者愤懑怨恨。他曾经见过余三七收到过符篆,大晚上的,老道士一个人跪在后山,眼前略过那么点星火,眨眼功夫就烧成了一团火球,最后落下来的时候反而是张蜡黄粗糙的纸,上面用极秀丽的字体写了远去之人的道号与俗名。
    老道士满脸萧瑟之意,左手压右手,重重的行了大礼,几乎要把头磕进潮湿的泥土中。
    没见过谁家讣告是冲着活人发的,不怕损阴德遭报应么?
    他捻着那个小黑点,轻飘飘的捏了两下,却忽然听见了晏轻的声音,“云南那边分支很多,有种巫女叫草鬼婆,以身饲蛊,是不能结婚生子的,一旦与人交媾,就会被养在身上的蛊虫反噬,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他站在楼道拐角的角落中,被恰巧落下的黑暗遮住。
    “这是只蛊虫。”
    陆尧沉默半晌,‘哦’一声。
    草鬼婆,之前领导嘴里提过这个词儿。
    要是换成旁人,两方重压同时落下,再加上前不久那一通电话,免不了起点疑心。但是陆尧没有。垃圾领导在国安这么多年,分寸拿捏的刚好,高压政策下也让人生不出谋反的心来,这样直接把脸面扯破的事儿,他是干不出来的。
    陆尧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在医院接到的那个电话。
    ——这两件事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晏轻抬起眼睛,略微有些不安,他的手指甚至在不自觉的抽动,然而陆尧陷入思索,没有察觉。蛊虫的焦黑尸体被他用透明的塑料小袋子装了起来,妥善保管,准备带到北京,让那边的人看一下。
    他本来想想给领导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然而巫龄的东西刚好收拾完,已经要准备出发了,没办法,只能先送他。
    巫龄走在傍晚,陆尧转身锁上门,尸体在楼梯上站了一排,巫龄蹲在门前,跟他睡了好多次的毯子讲了一会儿话,依依不舍的告了别,又去花坛底下跟娑罗说再见,转眼又看见兔兔……陆尧耐着性子等他跟目所能及的所有人都告完别,眼看着他又准备跟花坛聊一会儿,最后连拉带扯的,总算是把他带到了后山。
    陆尧打开了通道入口。
    说是走捷径,但是实际上掌握在陆尧手中的这条横跨距离不长,巫龄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慢吞吞的迈了一只脚进去。
    陆尧把装了果冻的布袋塞他手里,又仔细的给他整理了一下旅行包,说:“慢点,路上小心。”
    年年都要来这么一次,倒是没怎么伤感。巫龄伸手,给了他一个熊抱,小卷毛蹭的陆尧脸痒,他嘴上嫌弃,但是没有推开他。
    算了,他想,朋友本来就不多,总不能太过蛮横,把谁都往外踹吧。
    他忽然又一愣,心想何止是不多,这么多年算下来,除了国安里边那几个,也就只有巫龄了吧?晏轻是么?
    ——不管现在是不是,将来大概都要一拍两散。
    他太坚决,他却始终抗拒,这本身就是一件不能调和的事情,感情本来就不能勉强,更何况晏轻是真的……真的喜欢他么?又或者仅仅是漂泊无依久了,就把第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当成了毕生的终点?
    此时恰好巫龄蹭了蹭他的脸,说:“我不在的时候少抽烟,你身上烟味真的很难闻……去年还没有抽这么多的。”
    随后他后退,整个人没进了通道口浓重的黑雾中,这一步仿佛踏出千万里,铃铛的声音隐隐绰绰,通道外的尸体排成一排,慢慢的走了进去。
    陆尧漫不经心的点了一根烟,看着通道口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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