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谢鸿,便知道三五十年后,他风度英俊绝不比他爸如今少半分,这点总没有错。”
“那三五十年后我可得严加防着外头那些小姑娘,”她打趣笑,又问,“姑妈,后来你没想过再嫁?”
葛太太眼垂下来不知盯着哪里笑,“葛老走了多年,百千男人来了又走了,留下的里头,最知情知趣的只一个谢鸿。”
楚望支起脑袋:“谢爵士人十分有趣。”
“是好得很,对女人尤其好。”
“那姑妈为何不嫁他?他可多年没娶妻。”
“他?”葛太太哼笑,“我可不想给人当妻子。”
“爵士夫人与葛夫人有多大区别?”
“区别在于旁人在称呼我时,有无一个男人挡在我前头,”葛太太看着她,“将作别人妻子当作毕生事业的女人最无用,到头来还是得明白什么男人都没钱靠得住。可你不同,你有自己毕生事业,将来自外头去旁人恐怕要称你‘林先生’,抑或前头还要加上头衔,满世界只谢择益叫你一声谢太太。”
“那不挺好,专属他一人称呼。”楚望笑道:“何况我这么怕事,恐怕成不了什么大事。”
“还叫成不了?这几月风头给你出尽。”
楚望不解。
穗细笑着递过几份报纸来。
她打开一份,抬头大字就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将192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tsui l., leung z.,和lam l.发现“中子存在”的三位中国物理学家,以表彰他们在原子核成分研究方面的贡献。
她手一抖,接着翻另一份报纸,千篇一律,全是她、徐来与梁彰三人的名字。
报纸一扔,她重重躺倒回床上,拿被子将整个人兜头罩住,整个人羞愧到发烫。心想:这下完了,我有何面目去见德布罗意与查德威克?
葛太太以为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同穗细在外面咯咯笑着说,“亏得那时你还不姓谢,否则让谢家跟着沾光。”
楚望哭都哭不出来,只想时空穿梭回到两年前,好拿钢笔将自己名字从那份最终稿上抹掉。
亦或是将提示徐少谦中子存在的发问友情出让给年方十二岁的徐文钧,让他以这篇论文及如今十四岁的年纪,灭了欧洲与美国万千诺贝尔奖得主,让世人看看什么叫作中国少年。
可是落到她这一介凡人身上,半点成就感都没有,只剩下羞惭。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如何回香港去面对早已知道她这论文剽窃者身份的徐少谦。
葛太太接着说道:“你以这身份嫁去,是结婚,不是出嫁,更不是泼出去的水。谢宅开车过来左右不过十分钟距离,你仍可随时回来,没人敢说半点闲话。”
她叹口气,“可是我四个月之后就走了。”还好啊还好,四个月就隐姓埋名去做工程师了。几年以后出来,大约别人也忘了这茬。
葛太太道:“十六岁太早,身体没长开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年轻女孩没熬过十六七岁生育鬼门关。几年回来生孩子正好,那时你姑妈我想必还没过半百,还带得动满地跑的小崽子。”
果然是类似短效避孕,顺带替她将养几年身体。她不由赞叹葛太太实在走在潮流尖端,实在太有远见。
“谢鸿想孙子想得发疯,如今你这么出息,连这关都不怕了,爱几时生养几时生养。”
葛太太因着生孩子这事大约是有一些早年阴影,不免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多说了一阵话。她渐渐听着,心里也安慰自己:这个礼崩乐坏时期的民国女人,有点浮名傍身才能赢得男人尊重,否则活着多累啊。
葛太太见她脸色没那么倦怠了,便趁热打铁:“来精神了?来精神了,我先将嫁妆同你念一念。”
一堆堆大件物都带着什么景泰蓝、大维德、漆雕、玉璧、玉龙、铜卣、荼罗、抱月瓶;字画类的立轴、画卷、竹鸟图、草堂图……她听得眼睛发直,几乎打起瞌睡。
葛太太仍不饶她,念完这份,又念了一堆地产,多在绍兴县。
“……你舅舅几个都不够争气。接过苏家家产却不善经营,幸得让我从它他们手中将所余三成祖辈产业买到手中,有少许银号、四处酒庄、一处茶园,百亩田地,四处房产……十六岁上,再没人比你更富有。”
楚望困到头点地,只问:“这些到底值多少钱?”
葛太太向她报了个天文数字。
她仍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购买力,晕头转向的问:“嗯?足不足以从乔治五世手头将香港买下来?”
“买十数条大道怕是轻轻松松。买下来做什么?”
“盖房子。”
葛太太给她逗得直乐:“到八十岁时拄起拐杖,每月自一号至三十号不带休息的向人收租?”
楚望自己也笑了,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宏愿也不过就是挣够本钱,去巴黎第八区买几间平平无奇的公寓,做个包租婆而已。
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她做了个梦,梦见谢择益背着她在绍兴乡下田间小道上穿梭。水牛犁地,农民躬耕,农妇插秧,孩童在田地里追逐嬉闹。
她趴在他背上颖指气使,好不神气的挥斥方遒:“这一片地,那一片地,那那一片,都是,都是,都是我们的!富有不富有?”
她歪着头时将唾液腺压着了,梦里口水吧嗒吧嗒的淌到谢择益衬衫上,醒来时丝绒枕头上一股子口水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〇五六 聚散之四
一觉醒来始觉这梦无比美妙, 带着愉快微笑洗个澡, 换了早餐服寻下楼来吃早餐时,葛太太已换上在家会客的旗袍, 周围聚拢三五客人。
“姑妈何事这么忙?”
“姑娘真是天下最清闲的新娘子。婚宴上大小事务, 宴请什么宾客,礼服要什么样式都不过问。”
楚望嘴里塞着虾饺只顾笑。
葛太太招招手道:“过来, 来看看这自教堂离开, 晚间出行的罩裙是否用宽摺好些?”
楚望压根连自己婚礼流程是什么都不清楚,随口应道,“唔, 好,好。”
期间一个裁缝笑道:“细摺好些。”
葛太太道:“细摺恐怕十多年前流行过了吧?”
“正因八|九年前不大时兴了, 如今才又时兴起来。”
她细想一下, 又摇头:“不行。细摺最考验仪态,莲步姗姗,裙至多微动。我家这个, 恐怕到时候走起路来汪洋大海浪涛滚滚,叫人发笑。”
楚望委屈:“百摺裙难道不就是活蹦乱跳才好看吗?”
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葛太太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几年幸运多了。十余年前,我们做姑娘时,穿上嫁衣绣鞋入内宅, 头顶端着一碗水也不敢洒出来一点半点。尤其广东人家,妯娌几十人蹲等着看你笑话。”
楚望笑道:“那不怕。难不成八国联军也懂看中国内宅老规矩?”
葛太太瞪她一眼,接着细数陈年旧事:“十余年前女人仍不许抛头露面,不似现在街上, 女孩子举手投足远没从前漂亮了。二十年余前你母亲嫁进门时,我也躲起来偷偷看。发丝似的红裙摺,嫁衣飘带下系了四五只小小金玲;几寸的金莲,走起路来,只若隐若现响几声铃。那才是真的端庄得体,仪态万方。那时女人规矩还没及变,读过几年书的男人却先革新了审美,真可惜了。”
这时代确实在进步,但进哪里去,规矩仍由男人们说了算,真不公平。
落后当然要挨打。也难怪民国多渣男,多怨女。当然,也不乏认清现实自强独立的女性。
不多时,“读过几年书”的男人立刻登门拜访。
蜜秋来告知葛太太,她摆摆手,“叫他等。”
等几名裁缝走了,她才让蜜秋将林俞带去大会客厅,也一定叫楚望一同跟过去。
林俞走进来,一身旧、却熨帖得体的褂袍,四十有三,风度款款,想必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男人。
楚望与葛太太一人盘踞一处丝绒沙发。
林俞立在会客厅中央,目光颇有些欣赏的落在楚望身上,仿佛栽培出这样一个学业大成的漂亮闺女,他居功至伟。
蜜秋也知道此事应当闭嘴,没问来客要喝什么茶。
林俞也不在意,突然说道,“你与你母亲当年有五分相似。”
葛太太头也不抬,不吱声。
林俞深吸一口气,“嫁给我,是她这辈子做过唯一糊涂的事。”
葛太太笑着抬头来,“说吧,要多少钱?”
“林瑾,我又不是乞丐。”
“不要?不要那么请回吧。我姑娘忙着出嫁,没工夫陪你叙旧。蜜秋,送客。”
“等等!”林俞坐了下来。
葛太太笑了一声。
“也须得有人携着她的手走入教堂……”林俞仍面不改色。
楚望想着,对哦,怎么将这样重要的事忘记了?
葛太太半途截断他的煽情,指指背后滴答作响的大吊钟:“我至多再给你三分钟时间,失不再来。”
楚望眼见林俞死握拳头,青筋一根根突出,起身掉头便走。
在门口站了五秒,林俞转头来,狮子大开口的说:“二。”
葛太太笑道:“二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呢。三丫头,你一月薪水多少,有么有多余零花够给你这位父亲救救急?”
她一愣:“有的有的。”脑子一抽,说着便要从兜里掏钱。
紧接着林俞又说:“两万。家中实在周转不开。”
葛太太愉快的笑起来,冲穗细扬起下颌。不时,她携一只巨大|麻布钱袋递给葛太太。葛太太拿在手头,解开绑口,迎头在黑红的地毯上洒了一地灿灿的孙大头。
林俞一动不动立在银元里头,不可置信的将林瑾盯着。
楚望叹了口气,大约觉得在这里将会碍着他拾钱,颇为体贴起身出门。
她听得葛太太在背后头说:“待你在她母亲十六年忌上,带着你妻女去她坟上认认真真磕二十个响头。余下的钱,我如数汇到你账户中。”
将门掩上时,林俞趴在地上,狼狈将一枚一枚孙大头重拾入麻袋中。
葛太太盯着他轻描淡写的说:“那年为着婚事我将乔家闹个人仰马翻,回家挨一顿痛打。她为我求饶,自你房中跪了一宿,你便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你可知第二天一早她来我房中喂我喝药时,因着我连累了她向她认错。她摸着我额头:‘跪一宿有什么打紧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女人没有。懂得示弱与不要脸,这世道对女人就这一点好。我不似你,世道将我这辈子都困在这宅子里。你一定要走出去,倘若有人给你活路,从人胯|下钻过去将活路拾起来,又何妨?将来叫他们所谓膝上黄金在你面前一块块碎成渣子。’”
十分钟后,楚望在花园中喝立顿红茶时,亲眼见着林俞吃力的拎着一只麻袋离开。
葛太太走至她身边坐下,问:“这人来时衣冠楚楚许诺要携女儿之手走进教堂,走时夹着黄鼠狼尾巴仓皇出逃。你看他配不配?”
楚望盯着看了一阵,“姑妈为何要给他钱?”
“不给他,等他向你哥哥讨要?在政府当职能有几块钱?他聘礼未曾开口向家里讨要分毫,新婚夫妻,生活多不易,这两万,我是替他偿的。”
楚望想起刚来上海时林梓桐大约同她讲过“父债子偿”一类的话,心中感慨在葛太太这里实在德怨分明,恩仇快意。
她想想仍不明白:“为何他宁肯在姑妈这里丢掉脸面,也不肯去找乔太太要?”
“无非姐弟两共享一个他年轻时更落魄的秘密,这事令他终身懊悔,细数起来远比在我这里丢人要紧得多。”
什么样的事?
大抵不过清高向钱财低头,新式人的尊严被旧派女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