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时至三月,宇文宪杨坚攻下信都,俘虏任城王高湝、广宁王高孝珩,捷报传回长安,宇文邕大喜,大军还未班师回朝,封赏的旨意就下来了。
    宇文宪善于治军,足智多谋声威赫赫不消说,宇文邕为表彰杨坚功绩,任命杨坚为定州总管,择日启程上任。
    杨坚获此重任,喜出望外,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隋国公府接到皇帝诏令,杨坚调任南充州总管。
    阖府上下接了圣旨,独孤伽罗领着诸人送走了传旨的宫人,叮嘱各自在家安分待着,莫要出去生事,违令者重罚。
    贺盾随杨广回了书房,杨广只在书桌前坐着,一言不发。
    、
    贺盾给他倒了杯清茶,也没扰他,自己坐去一边接着看医书了。
    国公府里养着个厉害的老医师,贺盾恰巧请他去给老厩丁看腿,煎药拿药一来二去就熟了,她现在除却跟着杨广听老师讲学之外,其余空闲的时间都跟着老医师学医,三五个月下来,自己身上的怪病虽还没个头绪,但已经知道不少医学药理了。
    只是还得花时间努力学。
    贺盾听见外面说太子殿下来了的禀告行礼声,心说近来可真是个多事之秋。
    宇文赟来说郑译的事。
    他自西北回来,被大将军王轨等人告了一状,说他在军中胡作非为祸乱军纪,宇文邕大怒之下自然又赏了他一顿板子,还将给他出主意的郑译刘昉等人贬出宫去了。
    宇文赟与郑译亲近,想将郑译弄回身边来,宫里到处都是父皇的耳目,他不好行事,便来找他两个妻弟出主意了。
    太子太子妃是微服私访,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太子着了便装跟在杨勇后头进来的,贺盾给他们奉了茶,自己拿着书先下去了。
    贺盾前几天找机会去宫里看过宇文邕,除却那层紫气变薄,她看不出宇文邕身体有旁的异常,只能借着天气转凉的由头叮嘱两句,让宇文邕随时请太医看看脉。
    贺盾又明白她这些做都是无用功,宇文邕便是出征,身边也随时带着太医,若是太医有用,他就不会突然病死了。
    生老病死,大抵都是命中注定的。
    贺盾管不了,倒也没想太多,近来朝中战事繁忙,她便把精力都放在医术和文史上了。
    宇文赟也待不了多大一会儿,他就算爬不起来也得爬起来去听政,风雨寒暑一天都不能落下,出来这一会儿还是借着陪太子妃回家的由头,天黑前就得回去。
    兄弟两人将太子太子妃送出门,等人走远了,杨勇便问,“阿摩,这样太子真能将郑译要回来么?”
    宇文邕就是要太子有个人君模样,他裝得像一些,礼贤下士勤奋好学,又说这些都是郑译教他的,宇文邕高兴了,儿子求什么自然不会太苛责。
    杨广看着宇文赟急匆匆的背影,瞳孔黑得看不见尽头,半响才低声道,“大哥,母亲叮嘱我们不要与太子走得太近,大哥也是,别引火上身。”
    杨勇笑了一声,不以为意,“他是太子,又是咱们的姐夫,待咱们也亲近,母亲就是太小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可是储君……”
    杨勇说着声音压低了许多,接着道,“别看皇伯父老是说废太子,让姐夫小心些,但其实你想想看,皇伯父那么多儿子,二皇子比太子还不如,其他皇子年纪又太小,奶都没断全,这江山,不交给姐夫交给谁……”
    杨勇说得眼里都是光,坚定得很,末了又拍了拍杨广的肩膀,笑道,“算了,阿摩你年纪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听母亲的话,好好待在府里孝顺母亲,大哥我过几日可是要随父亲往南充上任了。”
    杨广看着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自家大哥,一言不发,心知说也是白说,他和大哥说还不如和阿月说,至少阿月还听得懂他什么意思,现在亲近是亲近,以后可就未必了,宇文赟只要不傻,总有一天也会与杨家为敌的。
    再者宇文赟这个人,性情无常,亲近起来是亲近,翻脸了,那也是六亲不认,看看他对皇帝的态度就知道了。
    杨广这么想着,也不耐和杨勇在一处,径直道,“大哥,我回房去找阿月玩了。”
    杨勇笑出了声,说了句玩心重,叮嘱他别闹太晚,摆摆手让他去了。
    杨广回房的时候贺盾正看医术,他走过去将书册抽走了,坐下来低声问,“阿月,你知道皇伯父为何会将父亲从定州调到南充么?”
    书桌上摊着一幅地图,是杨广从杨坚那要来的,此刻少年白如骨玉的指尖正点在南充上,若有所思。
    同寝同食这么久,贺盾已经发现了,杨广在外,在父母,仆人,甚至他大哥面前,都只是一个喜好读书,文静聪慧,恭敬有礼,乖巧懂事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很得父母甚至下人的喜欢。
    但进了房间关起门,关心的都变成了大人的事,学的东西是多,会的东西也多,但最喜欢的还是琢磨朝堂政事,精力旺盛,推演讨论起一些有争议的案例能拉着她研究上一整夜,不眠不休,乐此不疲。
    有人的时候就是个锯嘴的葫芦,没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
    他经常和她一起讨论,也不是需要她给出主意,或者教授他什么,似乎只是需要有这么个人在旁边听着就行,有人听着,他越发兴致勃勃就是了。
    贺盾也没什么可说的,多数时候也就实话夸赞两句,算是给个反应表示屋子里还有人。
    贺盾不回话,杨广也不管她,自顾自低声道,“定州乃是大周的门户,军事要地,至于南充…南充与南朝毗邻…北齐的余孽还没彻底清扫完,皇伯父暂时不会对南朝用兵,这南充总管,就可有可无了。”
    贺盾:“…………”恭喜陛下,答对了,但没奖。
    这是不放心将定州军要交给父亲了。
    杨广眉头微蹙,看了眼小奴隶,也不是他,这小子就半个月前进了一次宫,当真是他说了什么,皇帝不会拖到现在才下诏令。
    无论如何,皇帝对父亲的忌惮是越来越深了,屠刀举起又放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当真砍下来,父亲素来谨慎,不会没发现,想来是已经有所防备了。
    杨广舒了口气,拿书本在贺盾面前晃了晃问,“阿月你怎么不说话。”
    贺盾无奈道,“你都推断完了,我还说什么。”贺盾是真的佩服他,她是个旁观者,又有历史知识加成,这才看得清宇文家和这些勋贵门阀间有什么冤孽由来,简单来说,北周宇文家,大隋杨家,大唐李家,都属于这个集团势力的一部分,往上数一代都是亲戚兄弟,谁都想当大哥,实力相当,一不小心就被拉下马掉脑袋,相互忌惮是正常的。
    宇文邕现在不动手,只是因为杨坚素来谨慎,没给他留下好由头罢了。
    杨广在贺盾对面坐下来,“大哥又跟着父亲去南充上任了。”
    这就是羡慕了,贺盾拿过自己的书,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页,忍笑道,“阿摩你这么厉害,去不去又有何妨。”
    杨广失笑了一声,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的小子,心说臭小子不去找皇帝,他们还真可以是好玩伴,以后小子要是能忘了皇帝,彻头彻尾的跟着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大半年来小俘虏去找皇帝的次数变少了,说明白眼狼也不是喂不熟的。
    再加把劲罢。
    杨广心里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个羊脂玉佩来,递给小俘虏道,“阿月,这个是我在外面淘来的,给你,你喜欢么?”
    晶莹润白的玉佩有半个指头那么大,烛火映衬着光华流动,看起来很漂亮,不过贺盾就不爱这些东西,拿着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品不出味道来,便摇头道,“阿摩你收着罢,你长得这么好看,这玉佩衬你。”
    杨广乐了一声,拉开贺盾的掌心,将玉佩放在里面合拢起来,眼里带笑,流光四溢,“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收着便是。”
    陛下一脸不收下我不答应的模样,贺盾莞尔,接下了收到怀里,道了声谢,又要接着看书了,杨广看了看外面天色,抽了贺盾手里的书,把人拉起来道,“天色晚了,阿月,眼睛看瞎了,走,沐浴去,咱们洗洗睡了。”
    贺盾嗯了一声,吹了烛火,就给杨广拉出卧房了。
    同寝同食说了可不是玩的。
    贺盾看着前面拽着自己精神奕奕亲密无间的陛下,心说真是划不来,二十几年以后她要能这样和他同塌而眠,那甭提睡得多安稳了,不过那是异想天开。
    贺盾心里笑了一声,就她记得的,这位陛下十三岁就成了亲,到时候她在旁边当个幕僚,可真是要陛下多赐点小东西给她了。
    第9章 不早了,快睡了
    这时候的人起得早,睡得也早,两人洗漱完戊时都还没过,就要准备睡下了。
    杨广对贺盾很好,但因着他不喜下人在场,有时候连铭心也一并赶出去,吃饭穿衣他自己动手不用人,却总也有用得到贺盾的时候。
    贺盾乐意做这做那。
    偏生杨广讲究些礼尚往来,贺盾帮他擦头发,他笨手笨脚的也要伺候她一回,还笑问她以前是不是没饭吃,头发又枯又细。
    两人穿着中衣,一样的面料材质,都是真丝绸缎,穿起来柔软熨帖之极。
    贺盾垂着腿坐在床榻边,她明日要出府,这会儿脑子里正计划着日程,杨广得不到回应揪揪她的头发,她才偶尔应两声。
    厚实吸水的巾帕已经潮了,杨广见差不多,将巾帕扔在一边,抬着小奴隶细细的手腕握了握,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凉,不是洗的热水么?”大半年养这么精细,也没见多长起二两肉,每日两个白胖馒头,也不知都吃去哪里了。
    “天生就这样。”贺盾将床榻上的巾帕扯过来,整理好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又劝道,“阿摩,不如我去隔壁睡,我身体凉,冻着你就不好了。”是真的凉,白日还有点热气,一到晚上就跟从凉水里捞出来似的,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怕把旁边睡着的陛下给冻着了。
    更何况她毕竟是个伪男子,眼下虽是年岁小好隐藏,但同寝同食难免有露马脚的一天,这时代男子装扮比女子装扮行事方便许多,尤其是呆在陛下身边,贺盾不想掉马甲,早点分开睡才是妥当事。
    杨广眯着眼睛笑。
    单独睡这话小奴隶隔一段时间就提一次。
    这是在谋划着什么呢。
    该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让他知道,怕同床共枕得久了就暴露了。
    杨广心里将这事记下了,面上只笑眯眯地拽了小奴隶一把,手脚缠上去将人团来怀里紧紧抱住,拉被子拽人一气呵成,“阿月不怕,哥哥抱着你睡,暖和,一会儿你就不怕冷了。”凉是真凉,透着两层衣衫都能感觉到凉气,夏天抱着清凉舒爽,等冬天的时候,岂不是要冻死人了。
    “阿月,哥哥身上暖和不,好点没?”
    少年笑起来有种如沐春风的暖意,当真是拿自己当哥哥看待了。
    贺盾有些哭笑不得,杨广待她是好,可就是太固执了,说一不二,自己觉得馒头好,就不许她吃米那种,先前非得要拉着她洗凉水澡,她冻病了一场,两人这才各洗各的相安无事,这会儿他兴头来了非得要一起睡,她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好在现在年纪小,穿上层里衣就分不出是男是女,同塌而眠暂且也无妨。
    贺盾想着等会儿等他先睡着,自己离远些便好。
    贺盾不动了,杨广唇角弯了弯,在小奴隶的背上满意地拍了拍,心说这才乖。
    他抱着根消暑的冰棍条,困意没上来,现在还不太想睡,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贺盾的后颈玩,躺了一会儿声音也懒懒散散的,闭着眼睛随口问,“阿月,你最近出府都干了些什么,外面好玩么?”
    贺盾觉得有些闷,往后退了一些好能呼吸些新鲜空气,周身暖洋洋的她有点困,指扣上的紫气已经消散干净了,不知这么安稳睡觉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贺盾往后挪了挪,双手撑在两人中间离远些,回道,“去见了朋友,长安城很繁华,阿摩快睡罢,天色不早了。”
    贺盾也没什么朋友,就是月前发生了一件好事。
    陈朝想借齐国灭亡的时机,发兵夺取徐州充州,却在彭城遭遇宇文宪,陈朝大军全军覆没,老将吴明彻也被宇文宪俘虏回朝了,陈军龟缩回去再不敢轻举妄动,北周南线算是暂时稳定下来。
    捷报传回长安,宇文邕龙心大悦,下令改元宣政,大赦天下,原先高纬身边的那些宫女仆人也都沐浴了龙恩,人从牢里放出来了,只是倘若没家人拿银钱来赎,就要流放千里做徭役,去那等苦寒之地,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
    那日算得上普天同庆,贺盾恰好在府外,路过的时候顺道就将人全部赎出来了,她寻常也用不到钱,杨广给的都攒起来了没花,再将她收着的那些玉石卖一卖,买了人还剩下不少,分一分足够她们回乡的路资了。
    贺盾听杨广问她见得朋友是谁,便也老实答了,“就是原先在北齐那会儿认识的宫女仆人们。”
    倒是老实,也不瞒着他。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小奴隶,失笑了一声,复又闭上了,在外怎么折腾都无妨,只别跟宫里人接触就成,不过成日忙得脚不沾地,尽做些没用的也不好,还不如待在他身边,有空给他念书听,说说话什么的。
    杨广闭着眼睛在小奴隶手臂上捏了捏,又摸了摸小奴隶扁平的肚子,开口道,“你操那份心做什么,有那工夫不如多吃些长长骨头,你看你个子这么小,有六岁了么,还不如我三弟四弟壮实。”
    贺盾被他捏得清醒了许多,生怕他一会儿突发奇想要剥了衣服看,知道他精神头好不想睡,索性睁开眼睛认真陪他聊天了,“我也用不上钱,不过顺手的事,长不胖是体质的缘故。”贺盾若是说她有强迫症,事关人命她有时候就是想管一管,不管不自在,杨广指不定要拿她当神经病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上辈子所在的地方人口极度稀少,人命珍贵,任何人都有维护生命个体存在的权利和义务,每个人自一落地被灌输的就是这样的思想和观念,她上辈子年纪轻轻病变身亡,她待过的养育机构,教育机构都要接受监管部门的彻查研究,十几二十年的教育和生活就是这样,根深蒂固,是改不了的。
    贺盾是个外来人,旁观这个时代,她不插手,也不与人分辩这些事,但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也想照自己的想法来,毕竟这样做,心里十分舒坦就对了。
    更何况她或多或少还受过那些宫女的照料呢。
    贺盾想起一事,脑袋清醒了很多,想着陛下也睡不着,索性从被窝里爬出来了。
    夜晚凉风习习从窗缝里透进来,陛下身上暖,贺盾乍一从被窝里出来,冷得打了个寒颤,这常年累月的和个大暖炉睡,时间日久只怕要上瘾。
    杨广忙拉住人,问道,“阿月,大半夜做什么。”
    “给你看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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