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觉得自己没被气得头顶冒烟是因着这是在父亲偏殿的缘故,问得这般坦坦荡荡,是当真没把他放在心上了。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压着怒气问,“阿月,你不去并州,留在长安做什么。”
最要紧的当然是紫气了,但自从当年不小心偷听到宇文赟的密谋后,她对隔墙有耳这件事就十分有警惕心,尤其这里还是皇宫里。
踌躇之下,贺盾就把紫气的事咽回肚子里去了,换了个常人能接受的说法,“阿摩,……我是这么想的,我们都去了并州,谁在父亲母亲跟前尽孝啊,阿摩你去任上,我在长安城照顾父亲母亲,我,我会想你的……阿摩你一路顺风……”
贺盾多说一句,杨广脸色就多黑了一分,等听到一路顺风几个字,简直气乐了,只还未等他出声说话,就听得一阵朗笑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就是老宫人的通传声,说皇帝来了。
因着窗外有泉水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都被掩盖在里面了,杨广心下一凝,将方才和阿月说的话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查出问题,这才稍稍松了心神。
贺盾心里呼了一口气,就说这里不隔音,要是让杨坚也听说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门咯吱的一声开了,杨坚大步跨进来,后面跟着满脸笑意的老宫人,杨广行礼,贺盾也忙从地上站起来,杨坚摆手,看着贺盾一双虎里还有十足十的笑意,“都起来。”
老宫人忍笑道,“这墙可不隔音,晋王妃您孝心可嘉,大臣们听见您说的话,纷纷夸赞您是个贤淑孝顺的,就是打趣说晋王殿下有些惨了。”
杨广有些发窘,颇为威严地瞪了眼还站在父亲身边的女人,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还不赶紧过来。
贺盾收到陛下的指令,忙跑过来站在他身后了,她本也是真的想跟在杨坚独孤伽罗身边,说尽孝也是真的想尽孝。
杨坚看得想笑,朝贺盾招招手笑道,”阿月朕和你母亲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与晋王新婚,并州还是要去的,不过你平日无事,也可多回长安看看,进宫陪你母亲说说话也好。”
杨坚开了口,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贺盾有些郁闷,想着偶尔能回来,这才勉强提起了些精神,杨坚看她精神怏怏不似作假,心情大好,让内侍去案几下的阁柜里取出了一套《金刚经》,经书在绸棉里包裹着,书页显旧发黄,边角卷曲破损,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杨坚翻了翻,目光里露出些怀念,看向贺盾道,“这是当年智仙神尼抄录给朕的,十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边,阿月你是个好孩子,这个算是父亲赠与你十五岁的成年礼,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个念想罢。”
贺盾光是得这一份珍而重之的礼物就很开心了,更别说这书册上还有浓郁纯正的紫气,贺盾又感激又激动,双手捧着书朝杨坚拜了又拜,心说瞌睡碰上枕头,杨家的人都是她的福音。
杨广将贺盾激动得脸颊发红的模样看在眼里,虽是知道她心无旁骛,只单单是佩服敬爱父亲,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就算只有佩服敬爱,能不能把目光都放在他一人身上,都是他的妻子了。
杨坚看向一旁的儿子,让内侍把另外一本《妙法莲华经》给他,笑道,“阿摩,这个给你的,莫要说父亲偏疼阿月了。”
“儿臣岂敢。”杨广接了,道了谢。
杨坚想起方才的事,看了眼杨广问,“朕日前颁布法令禁止恶钱流通,今日武侯府却在长安城里捉到几个以劣币换好币的奸商流民,杨广,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斩。”
开皇令颁布没多久,贺盾跟着研习过,自是知道这类的犯人该受仗刑,罪不至死。
不曾想杨广想也未想就回道,“自是当斩。”
杨坚便问,“刑律读了么?”
杨广行礼回道,“刑律此罪当杖刑,可君威不容侵犯,他们以身试法,自是要以此以儆效尤。”
杨坚眼里赞赏之色一闪而过,见贺盾想说话,便问道,“阿月,这事赵绰与朕争论了半日,朕和阿摩是一个意思,阿月你是赞成阿摩,还是赞成赵绰?”
长远来讲,当然是赵绰对了。
贺盾回道,“赵大人是刑法官,各有所长,听他的比较好,阿月赞成赵绰。”
杨坚虽是没得想听的答案,却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想笑,看着儿子,挑眉道,“杨广,你说阿月心悦于你,朕左右看着实在是不像,不过朕也不管你们儿女私事,都下去罢……”
杨广憋着气行礼告退,贺盾在后头,捧着经书道了谢,行了礼,也跟出来了。
杨广拢着披风在前头走得很快,浑身都冒着寒气。
贺盾跟在后头,知道自己惹祸了,陛下自离开中华殿不远脸上就彻底没表情了,走得大步流星,一般这时候就是生气了。
贺盾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想挽救一二,便不断地组织语言和他说话,企图缓和气氛,“夫君,你累不累,经书要不要我帮你拿……”
杨广不想搭理她,便只做没听见,路上遇到熟悉的人便点头打招呼。
“夫君……夫君,咱们不去母亲那里了么?”
杨广听她喊夫君就来气,再看路过的大臣含笑拱手的目光,心里气得痒痒,越发不想搭理她了,别说只是唤几声,这次就是唤上一百声,那也是没用的。
第44章 时候不早早点睡
独孤伽罗那里自然是要去的。
只不过陛下一直没多话,两人一路都是做戏,别人眼里一对恩爱夫妻。
贺盾便也沉默下来,等回了府里,杨广进了书房,她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最后索性在外面石桌前坐下来,杵着下颌看铭心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渐渐昏昏欲睡起来。
杨广坐在书房里,案几就在窗户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正杵着下颌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心中烦闷不已,将政务处理完,看了会儿书看不进去,心说她对他也就这点耐心了,嘴巴又笨,跟在他后头,还没跟进府里,就泄气不管了。
外头太阳大,他是没打算理她,但不是让她在外使苦肉计的。
杨广摆手让收拾东西的仆人都下去,自己出了院子,把人从石凳上一把抱起来,听她惊呼挣扎着想下去也只做没听见,阴沉着脸把人放在小榻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想睡在里面睡。”
贺盾挣扎着坐起来,“阿摩,我不想睡觉,我只是在晒太阳。”
她原先是个石头的时候就说要晒太阳,还老是想去父亲那边,杨广目光微微一动,摆袖在床榻边坐下,低声问,“阿月,你当真不愿跟我去并州么?”
贺盾点头,“我早些年就跟你说过父亲身上有祥瑞之气,我常年梦魇,沾染过父亲的紫气才能睡个安稳觉,太阳光和月光虽然有用,但在人身里就远远不够,我待在父亲身边就很舒服……”
她身上大变活人的荒诞事都有了,再多加点什么也不稀奇,更何况也不是无迹可寻,杨广深深看她一眼,脑子里念头转的飞快,将由此引出的支末暂且先压了下去,只专注解决眼下的事。
人他是非得要带走不可的。
杨广将她说过有这等祥瑞之气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是皇帝,高纬他不知道,但宇文邕宇文赟,她都收藏过他们的东西,晚上还时常抱在怀里一起睡,原先只当她是有怪癖,现在一切都能说通了,似乎那种时候她确实很少梦魇惊醒,能睡得安稳些。
杨广在脑海里将床榻上的那些东西点了点,基本都是些皇帝贴身的、或者常年累月用着的旧物,晨间得了父亲多年珍藏读阅的金刚经也是激动得不行……
贺盾见他神色晦暗不明,以为他是怕在杨坚那里出尔反尔不好交代,便比划道,“阿摩,你若是信了我的话,我去与父亲说。”装来装去的虽然也谈不上多费心多累,但她演技不好,很容易就穿帮了,今日杨坚虽是玩笑话,但定也是看出了些什么。
说什么,人他是非要带走不可的,她是指望着就此留在长安城,天宽地阔,离他远远的,就连假夫妻也不用装了么。
杨广压下心里的烦躁,起身道,“做噩梦也不会死人,惊醒了你再睡便是。”
杨广说完便起身出去了,贺盾看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里莫名就闷闷的,只觉没精神极了,怏怏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这才坐起来,将杨坚给的经书好好的收起来放到包裹的最里面,也开始打包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多的还是她写的手稿,还有一些别人赠送的礼物,加上她攒下的那些陛下用过的旧物,林林总总也有很多。
贺盾一一打包收拾好,四处看了看,没什么心情晒太阳,就只取了笔,将今日杨坚和赵绰的争论记录下来,包括两人各自的论述观点,具体的情形她现在不得而知,只得等以后再填充了。
要离开长安,认识的朋友们总是要一一告别一番,她现在虽是女子身份,但高熲李德林张子信元谐庾季才王轨宇文宪等人都是长辈中的长辈,她过府探望问好也说得过去,只家数多,这么一圈走下来,天都黑了,贺盾又去见了下自己唯一的女性朋友冯小怜,冯小怜现在是个胭脂水粉铺的女掌柜,稍稍修饰了容貌还是难掩倾城容颜,但现在自食其力,贺盾有时候救济的女子女孩也会塞来她这里,时日久了,也颇具规模,在长安城里也难有人欺负到她。
贺盾与她说了自己要去并州,又将自己调配的一些脂膏水粉方子都给了她,有想法也一并说了,等冯小怜说她瞎操心,赶客让两个婢女送她回了晋王府,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贺盾回房见杨广已经在床榻上规规矩矩躺着睡着了,便自己去沐浴,上了床榻里侧,轻手轻脚躺下来,躺了好一会儿轻轻偏过头,看向旁边睡着了也带着冰渣一样的俊脸,心说他今天对她可真凶,认识这七八年,他还是头一次对她这么凶过,还说梦魇也不会死人,惊醒了再睡便是。
贺盾心脏被水淹着一样难受,又知现在这样能安睡的日子不容易,便也强迫自己放下这些有的没的,陌生又让人不适的情绪,轻轻吸了吸鼻子,打算好好睡一觉。
杨广根本就没睡,听见这声轻轻的响动,猛地就从床上坐起来了,偏头对上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脑子一懵,再顾不得其它,把人搂来怀里不住道,“好了好了,今日是我不对,我心情不好,不该朝你发火,阿月,莫哭了莫哭了。”上次夺舍不成他也对她发过火,那时候她也闷不吭声的守着,他说一就是一,她也不反驳不争辩,但被困在石头里,大概连眼泪也哭不出来的,她本就特殊一些,他便要多花些心思,多有些耐心才是。
这真是奇怪啊。
她本只是被水淹了一样的难受,听他这么说水还想淹没头顶想从眼睛里冒出来了,当初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也不见眼睛冒水,这会儿就难受成这样……唉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了,比起生理的疼痛,这个似乎更让人难受。
贺盾硬把眼里的热意逼退回去,从杨广怀里退出去,咧嘴笑道,“阿摩,你别生气,我跟你去并州就是了,大不了我隔上几个月回来一次就可以了。”
他可真是拿她没办法,一点金豆豆还不成气候,他一颗心就被泡软了。杨广长长吁了口气,搂着人倒在床榻上,把人箍来怀里,低声道,“你都二十好几的老妖怪了,可别胡乱掉金豆豆了,我算是怕了你了。”
贺盾见他不生气了,心里也高兴,听他这样说,就哈哈乐了一声,眉开眼笑,“阿摩你生起气来可是真凶,也没有喊打喊杀的,就是看起来黑煞神阎罗王一样可怕,恶狠狠的。”
他那还不都是被她气的。
杨广搂着人闭上眼睛道,“睡罢。”
贺盾想躺平了睡,杨广不让,“阿月你怎么就跟个老夫子一样迂腐极了,以前咱们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彼此分得这么清,就太刻意了,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该如何就如何,莫要因噎废食。”
“好了,睡罢。”杨广说着睁开眼睛,见怀里的人愣住,唇角弯了弯,戏谑道,“还是阿月你怕七年后爱上我,所以要刻意与我保持距离?”除了爱上他,她没有旁的选择,他倒是不担心这个。
“我为什么要怕。”贺盾回道,“我还没恋爱过呢,七年后要是能爱上你,我还谢天谢地,谢谢你。”书里说恋爱是十分美好的一件事,就算是暗恋,也是难以描绘的美,若是有幸得之,她为什么要拒绝。
咳。
这话真是新鲜。
杨广睁眼看她说得一脸严肃,忍笑忍得胸膛震动,“那你不如提前谢谢我。”
贺盾说得很认真的,被他笑话也不生气,只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把认识的人翻了一翻,七年后她认识的人里,她最敬佩的人一个是杨坚,一个是杨广,如果要恋爱,除了陛下,她不知道她还会爱上谁。
贺盾想起杨坚,便又想起今晨关于律法的事来,就问道,“阿摩,你今日当真是觉得应该处斩那些罪犯,还是因为知道父亲的主张,顺着他说的。”
“自秦皇汉武,每个江山的主人都是如同父亲这般想的。”杨广拉过被子盖好两人,低声道,“睡罢,今日不想与你讨论政务,有话明日再说。”
贺盾只好作罢,便也闭上眼睛好好睡了一觉。
清晨她醒来的时候铭心他们都把东西搬上马车了,这次是轻装上任,带的也不多,书就占了大头,四辆马车足足有两车半,贺盾洗漱好出去,时间刚刚好,铭心指挥着下人把东西搬完,见了贺盾便迎上来,笑道,“主上已经在马车上了,王妃快些去罢。”
贺盾昨晚睡得很沉,都不知道杨广什么时候起的,等上了马车看见案几上的大盒子就是一呆,因为那盒子虽是盖起来了,却还是有浓郁的紫气从里面冒出来,贺盾揉了揉眼睛,见不是她的幻觉,哇了一声伸手就想去拿,瞥见旁边手里握着书正似笑非笑看着她的陛下,又收回了手,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和激动,“阿摩,我能看看这个盒子么?”
杨广虽是相信了她说的话,但毕竟没有现在这样来得真实震撼,因为这盒子盖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绝不可能看出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她能看出异样,如何能认得出。
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有些是从父亲那讨的,有些是从母亲那要的,还有一些是父亲赏赐给臣下的礼物,君主赐予臣子旧物,是荣宠信任的表现,如高熲苏威虞庆则等朝中重臣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只是弄出来比较麻烦,尤其是一个父亲用了七八年的帷帐,他的属下连夜从唐国公的床榻上扒拉下来,属下送来的时候神色古怪目光一言难尽,不过为了让他妻子开心些,他也只能四平八稳面不改色的接过来了。
杨广本是想拿这些东西同她交换点什么,但她在这方面实在一颗质朴之心,这些他习以为常的心思还是用来对付外人罢,以后也尽量少算计她,对她好,她总是知道的。
他用真心哄得她心甘情愿,她日后回过神来,也总归是开心的。
杨广这么想着,便大方点头道,“你看看这些够你用多长时间,不够了再与我说,我在长安安插了人,总归能弄到的。”
贺盾点头,杨广也不看她,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书,不紧不慢翻过好几页,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去,余光和注意力全都在那一人身上了。
贺盾却是满怀激动地打开了盒子,最上头压着一本《妙法莲华经》,是杨坚赠与杨广的,紫气浓郁之极,甚至比她那本《金刚经》还要旺盛一些,足够撑上好几个月的了。
贺盾心里情绪浮动,忍不住偏头看着杨广,感激道,“谢谢阿摩,谢谢夫君。”
杨广是给她这声带着感情的夫君唤得心跳不稳喉咙发干,却眼皮也没抬,只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举手之劳。”还有另外一些是衣物腰带什么的,他暂时不想拿出来,等非要拿出来的时候再说罢。
发箍,簪子,玉佩,手环,弓箭,佩剑,匕首,还有笔,砚台,瓷枕,玉枕……
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中玉石和佛像最多,大概是因为杨坚正如日中天的缘故,这些东西本身也有灵气,上面的紫气就十分浓郁,汇集在一起就更不用说了,足够她撑上好几年的。
贺盾把东西一样一样摸过,爱不释手,扭头看了眼旁边坐着看书正看得专注的陛下,知道不好打扰他,但还是忍不住起身挪到了他旁边,看着他一张五官轮廓越见深邃的脸因为透过车窗的晨光俊美得越发普渡众生,手抬起来又放下,好一会儿见他没搭理自己,唤了声阿摩也没得应答,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自己心潮起伏地在他身边待了一会儿,才起身坐回了案几前。
失望。
杨广抬头看了眼就这么回去了的人,他还当她会扑过来亲他一下呢,果真是他想多了。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将东西小心地又装回盒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咧嘴笑开来,环抱着这一箱她手臂也抱不过来的盒子,脑袋搁在盒子上翻过来翻过去,实在太高兴了!
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