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十几个皇孙皇女们正替元氏受孝守灵,独孤伽罗下了令,就算是皇子皇孙,也非得要孩子们给元氏守满三个月不可。
杨勇面色疲乏,末了出来见崔氏精神恍惚哀泣不已,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只朝贺盾拜了一拜道,“枉费阿月时时提点她注意身体,照看了两年多,有了点起色,却终是没留得她一命。”
贺盾摇头,元氏的死各执一词,东宫里一些人以为元氏是郁郁而终,自己生疾暴毙,有些则认为元氏是被害死了,贺盾不知其中缘由,对着杨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杨勇说着倒是朝贺盾一笑,引着她往前面走,“倒是阿月你,快些给阿摩生个儿子才是,阿摩都二十二岁了,成亲十年微有子嗣,别有用心之人,都要用七出之罪来弹劾你了。”
贺盾点头,又给自己把了把脉,朝杨勇道,“我估计是怀上了,只是月份太浅,还不太确认,等一会儿安顿下来,请了太医来看看就知道了。”
杨勇闻言呀了一声,眼里都是惊喜,围着贺盾转了一圈,朗笑道,“这可是个大消息,阿月你不知道,我和父亲母亲这些年都担心阿月你生不出孩子来,阿摩又痴性,不肯碰旁的女子,那可就麻烦了。”
成亲十多年,是够晚的了。
贺盾有些不好意思,莞尔应了一声,见还有些官员来吊唁的,便与他告辞了。
杨勇摆手让贺盾帮他送崔氏一截,贺盾便与崔氏一道走了。
崔氏是杨俊的正妃,杨俊现在坐镇并州,来吊唁的便是崔氏了。
小姑娘年不过二十,容貌姣好,只比两年前瘦了好多,容颜憔悴,再不若以往明艳逼人的模样了。
婢女仆人在后头远远跟着。
贺盾给她递了个帕子,崔氏擦干净了,边走边苦笑道,“大哥是半点不待见我了,可见皇嫂的亡故,大哥是半点不会伤心不说,还怪皇嫂善妒贪心。”
贺盾摇摇头,看崔氏面色灰败,给她探了探脉,拿出小本子给她写了个方子,撕下来递给她了,嘱咐道,“往后切莫忧思了,这个可以调养身体,用上两个月,婉婉你睡眠会好一些。”
崔氏收了,笑道,“谢过二嫂,恭喜二嫂,二哥和二嫂的事传遍了大江南北,大家都说二嫂好福气,得二哥相守一生,婉婉和几个弟妹们,还有皇嫂,时时说起来,都艳羡不已。”
贺盾知崔氏说的是杨俊,杨俊这些年喜好女色,原先在长安的时候还有独孤伽罗管一管,现在去了并州,天高皇帝远,府里姬妾就多起来了。
杨俊原本也是仁恕慈爱的孩子,平陈的时候因为担心有伤亡,并没有冒然进攻,不争功不抢功,只是后来离开父亲母亲身边时间久了,逐渐奢侈,违反制度,放贷于百姓,收受利息,大修宫室,穷奢极欲。
杨秀杨谅也很有些相似之处,长着长着就变坏了。
陛下大概也差不多,其实他铺张浪费喜好奢靡的脾性自来都有,等以后顺心随意了,只怕会变本加厉。
女色这一块上就更说不准了,虽然他们现在相爱,但未来的事无法承诺和保证,历史记载萧皇后和隋炀帝自始至终都感情恩爱甚笃,却也不妨碍他喜欢别的女人,就像杨坚一样,深爱独孤伽罗,也无法阻止他对着旁的美色怦然心动。
未来的事看不到,她只想走好当下的每一步。
贺盾摇摇头,朝崔氏问,“婉婉你想留在长安么?想的话我们一起去与母亲说。”
崔氏一怔,随后摇头,自己倒是笑了一声,“当真离开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长安,他当初要去当和尚的时候,我又何必劝他,我再不看着点,府里便也无我和浩儿的位置了。”
贺盾是不想她走上极端,因着杨俊的关系,崔氏的事她知道一些,印象最深的是记载崔氏在瓜里下毒,杨俊因此重病不起,杨坚又怒又气,下旨把崔氏赐死了,没过几年,杨俊也病逝了。
崔氏朝贺盾行了礼,不再说话,领着后头的婢子婢女往秦[王府去了。
那头石海急匆匆过来,贺盾看了会儿崔氏的背影,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先搁下,和石海一道先去见杨坚和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的寝宫里人很多,太医令和好几个太医贺盾都认识,黑压压的一片,见她进来纷纷行礼。
独孤伽罗正含笑看着她,贺盾想一想便明白这些医师是叫来给她确诊的,估计杨勇是一得了她的话,就派人四处传达了。
贺盾给杨坚独孤伽罗行礼。
独孤伽罗朝她招手道,“好孩子,快过来。”
杨坚也在,等太医令确诊了贺盾确实有孕,杨坚和独孤伽罗皆是大喜,贺盾自己也长长舒了口气,虽说宝宝来的猝不及防,但她肚子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这件事,真是让她又无措又陌生,责任感和欣喜并重,毕竟是一个小生命,真是搁在肚子里都怕磕到碰到它,责任重大。
寝宫里满是恭喜晋王妃,贺喜晋王妃的道贺声。
杨坚龙心大悦,在场的太医都赏了一遍,谢恩声一阵接着一阵,寝宫里就热闹了起来。
独孤伽罗见贺盾捧着肚子站着一脸郑重,把贺盾拉了过去,好笑道,“阿月你莫紧张,像平时那样便可,它现在还小得很,感觉不出来,也掉不下来的,放心了。”
杨坚呷了口茶,笑道,“阿月你便住在宫里安心养胎,陪你母亲说说话也好,无聊也可去藏书阁看看书,等孩子出生,朕给他起名字。”
这便是要留在长安养胎到生产了,怀着孩子贺盾也不想来回奔波,便点头应了,只是想着陛下的嘱咐,有些忍俊不禁,朝杨坚拜了一拜,笑道,“还请父亲派人送信去阿摩,阿摩还等着儿臣回江南与他一道过元旦,这下是不成了。”
杨坚听得大笑,当即便提笔写了一份诏书,大概意思便是男孩名为杨昭,封河南王,女孩名为杨馨,封南阳公主。
石海乐呵呵接了圣旨,朝贺盾道了喜,先下去安排了。
杨坚又给了诸多赏赐,末了朝独孤伽罗乐道,“朕估计阿摩定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子未出,先封王,甚至连表字都起好放着了,可谓是荣宠之极。
铭心喜得满脸堆笑,把来使引进门先安排妥帖了,杨广也没心思应付他,自己拿着圣旨去了书房,见暗十一风尘仆仆乐滋滋地跟在后头进来了,真是很难忍住不踹他的冲动。
杨广在上首坐下来,沉声道,“傻笑什么,把信呈上来。”他若知晓她有了身孕,定然不会让她长途跋涉去长安的,便是到了半途,也得把人追回江南来,这下好了,回朝述职在明年年底,父亲把人留在了长安,如何会放人。
暗十一把信和小盒子摸出来递过去,见自家主上完全没有即将拥有小世子的惊喜和期待,踌躇着把信封呈了上去,迟疑问,“主上您不高兴么?”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孩子生下来,五分五,有一半的可能是嫡长子,那他在朝野的地位无形中便稳固了许多。
太子元氏闹出这么大动静以后,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出现得太是时候,当初崔氏生下杨浩,父亲龙心大悦赏赐天下百官,嫡长子在父亲母亲眼里意义非常,这次是他和阿月的孩子,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妻子在宫里定会被照顾得很好,根本不用他忧心。
可不是他照顾的。
一岁一朝,他下次入朝的时间是明年九月,将近一年的时间。
杨广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胸膛微微起伏,看向呆立着的暗十一,开口道,“高兴,本王高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暗十一拍拍胸口喘气道,“吓死属下了。”什么以为王妃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种事,真是惊悚的念头,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乱猜测的。
暗十一不敢在书房里多待,告退下去寻铭心。
杨广自己坐了一会儿,他几年不曾发过火,连上次抓到放叛军入赣州的奸宄太守,也没发过火,今日却因这么点小事就忍不住了。
自上次把她弄丢以后。
他便很难忍受这样两地分居的日子。
也不放心,交到任何人手里他都不放心,只有放在他身边,他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心放心的。
阿月,她大概还觉得他临行前心情不虞是喜怒无常小题大做罢。
他只是不放心,也不乐意她离开他身边罢了。
将近一年这么长时间……
杨广拆了信看。
里头就写了她一路安好,走的水路并不颠簸,进了长安城怀疑自己有了身孕,进宫确认立马就来信了云云,絮絮叨叨字里行间都是对有了小宝宝的兴奋和喜悦,说她在长安很好,会保护好宝宝不会磕到碰到,守护好肚子里的小生命,说她即将要做一名母亲,很忐忑,怕自己当不了一个好母亲,还说父亲准许她去秘书省帮忙,帮着牛弘等人修史修礼,说她在长安很好,让他勿要挂念。
通篇也就只有末尾一句话是他想看的,说她很想他很爱他,会时常来信报告小宝宝的日常,希望明年九月快些到来,嘱咐他在江南好好的,待一见面,她定然交给他一个建康又可爱的小宝宝,他肯定会喜欢。
她给他生的,就算是生了个石头,他也喜欢。
杨广把信来回看了几遍,静心凝气了好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把信收好装到盒子里,拿过旁边放着的文书看了起来。
第101章 做自己想做的事
长安城里的许多场葬礼,譬如这些年为大隋修成礼乐的沛国公郑译,还有杨坚的兄弟滕穆王杨瓒等人,按礼数贺盾既然在长安,便是要过府吊唁,并且探望亲属的。
杨坚与杨瓒不和,独孤伽罗与杨瓒的妃子顺阳公主不和,杨瓒和郑译一前一后的卒亡了,贺盾的礼数都是独孤伽罗安排准备的,她与这些人也不熟,是以每日便安安心心的待在大兴城里,多半时候都泡在藏书阁,或者在秘书监与牛弘他们一道修礼做学问。
平陈以后,杨坚把江南的士子文人悉数迁入长安,一部分充入了国子寺,剩下的多任各地方的教学官员,平陈以后,兴学的气氛越发浓厚了。
贺盾与独孤伽罗陪着杨坚亲临国子寺主持隆重的释奠仪式,因着有皇帝皇后亲临,这场仪式便显得意义非凡,贺盾看得见杨坚是想发展扩张文教事业。
他是一个很看得清大势的皇帝,陈朝已灭,偃武修文,马背上打江山的时代彻底结束了,推行文治,兴教为先的治国理念便提上日程来。
书学和算学正事置于国子寺之下,与经学并立,至此国子、太学、四门、书、算五学分门别类各有相教,并且建树颇丰,贺盾每日泡在这些地方,时间过得就很快。
朝堂上近来喜事很多,乃至元氏暴毙的事并没有在皇宫里引起多大的动荡,杨坚独孤伽罗伤心了一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吐谷浑可汗世伏得知陈朝已灭,十分恐慌,退居北方,再不敢侵扰大隋边疆,世伏派遣其兄之子无素入朝,上表称藩臣服,并且为表忠心诚意,将自己的女儿并诸多美女敬献给杨坚,不过都被杨坚拒绝了。
消息第一时间报到了独孤伽罗这里,贺盾能感受到独孤伽罗的从里至外透着的欢欣和喜悦,对待杨坚越发尽心尽力,杨坚私底下也时常与大臣炫耀说他五子皆出一母,言语间都是对独孤伽罗的尊敬和爱护,两人感情越发深厚浓烈。
贺盾虽是身体不便,但偶尔也会有人上门求医,多是些高官贵族,一来求的是杨坚独孤伽罗,都是些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功勋元老,两人不好拒绝推诿,二来贺盾情况还好,是以来了长安大半年,倒是救了好几个人的性命,包括上柱国韩擒虎等人在内,重病难治,贺盾和太医令一道看的。
贺盾自韩府回宫,去给杨坚回禀情况,听见御书房里杨坚正大发雷霆,踌躇着是不是过会儿再来,毕竟她现在怀有宝宝,不比以前了。
石海噤若寒蝉地在外头候着,见贺盾来了迎上前来,小声道,“是秦王爷的事,皇上正发火呢,皇后也在里头,王妃进去劝劝罢,气坏龙体了。”
贺盾点点头,在外头问安求见。
杨坚让她进去,似是余怒未消,见贺盾进去,让人给她看座,神色微缓,“邦国以和,阿摩在江南广搜英才,江表文记,悉总文集,这几月来汇集江南诸儒编撰江都集礼,继稷下之学,论辩真伪制礼作乐,深得江南士人的喜爱和赞誉,他发的这告令朕也看了,意在拉拢佛道两教,大半年来也颇有成效,至少先前朕与那智顗大师去信,他客客气气没见理会朕,眼下也肯好生说话了,还有这些所谓的大儒们,原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看起来也顺眼了许多…………”
贺盾知道杨坚说的事。
江南门阀士大夫文化素养普遍偏高,素来瞧不起北方蛮夷,几乎可以代表这时候文化思想发展的最高水平了,想要拉动安抚江南,在这一块上下功夫,可以说是直指要害,笼络了江南士林的心。
礼仪制度历来都是儒家思想的重中之重,杨广对这些士大夫们礼遇有加,并且集江南诸儒编撰江都礼记,这些事他做得比陈国的皇帝好太多,江南人对大隋的仇视抵触情绪自然就消减了很多。
另一处重中之重便是佛道两教了。
佛、道两教兴盛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江南这一代影响力不可估量,整个江南从朝臣到百姓,信教者十之七八,自上而下,佛教和道教几乎蔓延在社会的方方面面里。
杨广并不是虔诚的宗[教徒,却十分清楚宗教在南朝的地位和影响力。
江南叛乱,流寇四起,寺庙尽毁,佛道两教损失巨大,他一移镇江都,便张贴了告示,把大隋平陈平叛中毁坏寺庙佛法的罪行全部推到了叛军的头上,为流离失所的僧人道士们提供住所和帮助,杨广这时候站出来,要当此二教的保护[伞,大得民心只是迟早的事。
杨广做得也十分彻底,对待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大师,比刘备三顾茅庐还耐心,最后于江都城内摆了千僧宴,建立四道场,大宏佛事,盛转法[轮。
组织僧人装补故经,亲自编著宝台经藏愿文,总计九十万三千五百余卷。
智顗大师虽还未松口,但其余的佛教、道教子弟,已经很明显的在朝大隋朝偏移了。
杨广拜智顗大师为师,自称弟子,对待僧尼道士礼事丰华,优赏非常,目的和杨坚是一样的,把江南宗教控制在朝堂之下,但与杨坚严厉苛刻粗暴排外的政策和态度相比,杨广这些举措和政令,效果立竿见影。
文人和敌人的骨头很硬,南北文化的差异和沟壑消除起来并非易事,但贺盾和杨坚一样,远在长安,也能从这些不断被杨坚征召入朝的江南士人大儒身上看出变化来,也看得见杨广作为一名上位者应有的政治素养、眼光和耐心。
杨坚翻着手里的奏章,翻着来气,“江南与北方形势大为不同,阿摩能站得住脚跟,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做得漂亮,深得民心,他杨俊镇守个并州,这才多长时间,就给朕惹出多少事端来,再有个两三月,朕旁的不用看,专看弹劾他的奏报了!”
独孤伽罗见杨坚说着神色不好,在旁给他倒茶,温声劝道,“莫要气坏了身体,阿祗是在外头玩野了,没了顾忌,私设浑天仪这样的事确实是不能姑息,过段时间实在不行,不若把人先召回长安来罢。”
阿袛是杨俊的小名。
浑天仪这些仪器只有皇帝或者像庾季才张子信这样的朝廷官员可以设,藩王弟子在府里私设这些东西,算是越矩的大罪了。
贺盾虽是有些踌躇,却还是开口道,“三弟这个人平常就有些痴性,他原先就想舍身佛寺,现在沉迷于精工器艺,私造浑天仪,目的跟张子信大人和庾季才大人是一样的,想做学问做研究,三弟兴趣不在朝务政务上,父亲不若随了三弟,放他专注在这些事情上,他日子有了盼头,也就不会沉日沉迷酒色玩乐了。”
杨俊亲手制造的模型和器物都被杨坚派人搜刮来了长安,贺盾见过一些,在她看来,杨俊在这上头是很有天分的,设计的水上宫殿天马行空,所造的器物极具美感,对搞科学发明的兴趣明显比对朝堂政务高出一百倍,奈何身为皇子,又有个望子成龙生性严厉的父亲,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不能做,这样时间久了,压抑得久了,人就很容易沉沦,眼下混玩还是小事,过几年奢靡享乐为祸一方,那才晚了。
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这在贺盾的时代是理所当然的事,贺盾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可杨坚听了更气,拍桌子对贺盾骂了声荒唐,脸都铁青了,“朕与你说这事就是白费口水,他身为皇子,怎么能自甘堕落与工匠为伍,沉迷这些奇技淫巧,焉能大成!这话阿月你莫要让朕再听到第二遍了!”
独孤伽罗点点贺盾的额头,好笑道,“阿月你呀,快别说了气着你父亲了,若非阿摩来信说随你做什么只管应允了你便是,你父亲也不让你跟着张子信宇文恺做这做那,也不让你行医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