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堂面色黑黑,有气无力:“启程吧。义、妹。”
*
嗯啊……嗯啊嗯啊……
欢脱的小叫驴,拉着一名黑着脸的当朝贵公子,一名笑眯眯的小胖妹纸,一名撸袖子的七级吵架高手,一名头顶月芽、脚踩大地的伴读小书童,外加一名神出鬼没、一会在天上、一会在地下,一会又窜到车尾,令贵公子一句“你特么是齐天大圣么”而乖乖缩回到车厢里的神奇护卫;一行奇形怪状、各有千秋的神奇小伙伴们,浩浩荡荡出了皇宫北云门,又绕过夹城道,向东出了东城门,径直向东南临海王爷的封地临海郡而去。
此临海郡一如郡县之名,地处东南,北依望山,南接成郡,东临东海,是个依山傍海、富庶平静的好地方。但唯一不便之处,便是距离京城太远,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行上足足一月,方能到达。为此,临海郡虽为临海福地,但竟无亲王、爵侯,愿意被封此地。
而临海王身在大齐皇宫尚被称作皇四子的时候,文皇帝才刚刚登基。众所周知的道理,新帝登位、皇权未稳,最野心勃勃,最令新帝担忧的,便是自己手下的这些亲如水手足的兄弟。望上下数千年来,哪朝哪代皇位更迭间,莫不是都踩着兄弟的尸身、踏着败者的鲜血,方能得登大宝。文皇帝虽性情温和,却也是在众多皇子中经历了重重心机杀戮,方才保住了皇帝之位。而这位皇四子,开始时并无争位之心,却一个错手,竟被文太后抱走了他的幼子。幼子一入皇宫,皇四子立刻便感觉到了皇权的寒刀,已然架在了全家人的头上。
“换子之秘”,简直能动摇整个大齐根基!有这样的秘密存于自己家中,基本上是等于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放在了文皇帝的手上。聪慧的皇四子与王妃枕边一合计,立刻于第二日便当朝哭报幼子病夭,难掩痛心,以请“远封”。
这道当朝哭请,正合了文皇帝的心意。
文皇帝立时封了他“临海王”之位,并将临海三郡,发于皇四子为封地。
临海王于朝会上请谢了隆恩,当晚便全家上上下下数百十口,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待文太后觉得此事不妥,还欲再行派人寻临海王进宫,临海王一家数百口子,早就逃出了几百里外。于是临海王一家入了临海郡后,十数年间再从未回过京城。而文皇帝坐稳了皇位之后,又数年间历经朝中政事更迭,身缠病魔,渐渐地便将这遥遥地一家,遗忘在了远方。
。
这件秘事,本来少帝沈少堂并不知晓。
但是近十数年的皇宫生涯中,他一直觉得将他养在身边的文太后,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他。虽不打骂,但是要求严苛、态度隔阂,他一度以为是自己不够听话、功课不好、又或者不够讨太后欢喜而使母亲不够亲近。但是后来发现他用尽了各处方法,文太后依然与他像隔了一层。
小小皇帝的心中备受伤害。
历经重重折腾,小皇帝终于发现了这件秘事的一个知情人——他的仙人胡须太傅大人。在某一日他真的将太傅留了数年的仙子胡子烧了个精光,太傅气得要“叫临海王前来揍你”的话语中,得知了真相。
他哭了。
关在崇阳殿里,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不知殿外是何等的凄风冷雨,小皇帝的心里,又是何等的疼痛与孤寂。
但是一夜过后,他又坚强地爬了起来,肿着一双谁都看得出的双眼,重新爬回了太和大殿的大朝会上。
自此,他再也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世,没有再强求过太后的母爱,再追问过太傅,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而今,他要去临海郡了。
*
驴车摇摇晃晃。
一路好风光。
几乎没怎么出过宫门的田小田和莫南风,眼看着经常和白老爷出城乱溜哒的白软软和阿宝,听着主仆两人摇头晃脑地唱着“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两人不由自主地便加入了白小姐主仆地动次打次地节奏里。
只有沈少堂一个人,黑口黑面地坐在马车中。
四人正唱到兴处,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地朝四个人一扫——三个人全闭嘴了。
只有“义妹”小胖软软,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公子,要不要一起唱啊?看看你的大好风光,你就没有高歌一曲的冲动?”
他没有高歌一曲的冲动,他有揍车上这群家伙一顿的冲动。
但是,软软的提醒,还是让沈少堂将目光移向了驴车外。她有句话说的到是没错,既然好不容易将手边的政务放下,出城私访,他何不借此机会,好好饱揽一下属于他的大齐河山、他的大好风光?毕竟能悄然私服出宫的机会,太难得了。
于是,沈少堂终于透过车窗,极目远眺。
远处,青山淡淡、苍林涛涛。
嗯,除了因为已入了初冬,树叶黄了点儿、树枝枯了点儿,他的江山,还真有点好看。
沈少堂点头赞叹道:“嗯……此处的韭菜,着实长得不错。”
车中众三人:“……”
小义妹白软软:“公子,这一垄乃是农户们种的冬麦。绿油油的,明年定会丰收。”
小义兄沈少堂:“………………”
罢了。
贵公子沈少堂又赞叹道:“那一垄的蒜黄还是可以的,想来这边的农户很有心思。”
车中众三人:我没听到我没看到公子你说什么我还是个宝宝……
小义妹白软软笑眯眯地:“哎呀,他们这么早就种了春葱啊!看来这些时日这边天气还温呐!”
那是……春葱吗?!
细得跟指头一样的,竟然是、葱!
贵公子脸上飞过一抹浮云。
不行,为了一正他堂堂当朝贵公子的身份,他绝不能就这样被打趴下!
贵公子沈少堂终于鼓起勇气,朝着远处还苍绿的翠竹林一指:“此处民心风土,必是清廉奉洁;你们看,居于此处北境,竟还有如此大的一片青……”
“青竹”二字还未吐出口,沈少堂的手指就被小胖妹纸软软一扣。
堂堂大齐少帝的手指尖被小皇后生生掰弯。
白软软笑眯眯甜蜜蜜软绵绵:“往年秸秆早就收掉了啊,怎么这一片还立在田中。嗯,没有放火烧掉烟尘滚滚,已当表扬了。”
青竹?秸秆!
堂堂大齐少帝、当朝贵公子的脸上,掠过一阵——一阵——又一阵——
快将这小胖妹纸从驴车里拉出去!
不对,还是将他自己从驴车里扔出去好了。太丢人了,太丢人!
沈少堂狠狠地将眼睛往马车里一瞟——
小伴读田小田表示,我什么都没有听懂啊我不识字;木头护卫莫南风表示,我听懂了我也不会开口说话的陛下你丢了人我也不会给你透漏出去;七级吵架丫头阿宝表示,我们家小姐懂得真多我太爱她了么么哒!
沈公子终于咬牙:算了。
认了。
第18章
一路风光行,吃吃喝喝。
一驴车的人都十分开心,对了,唯有一个……嗯,某个人……吃也不开心,喝也不开心,黑口黑面……
开始的时候,胖妹妹白软软还上前劝劝他,后来的时候,小胖妹妹和自己的小侍女玩得开心,便完全将他扔在了脑后。月芽田小田开始还抿着嘴不敢笑,后来和阿宝玩翻花绳、抓石子,玩得不亦乐乎;再到最后田小田输给了阿宝七个脑崩子,结果被吵架七级高手阿宝宝给弹得满头红包,满眼金星!木头护卫莫南风都被逗得喷笑出声,一行人在驴车里笑得打滚。
完全,将某人,忘了。
某人气愤。
愤而无用。
算了,身为堂堂大齐少帝的沈少堂,感觉得身为一个堂堂皇帝的基本帝威都被他们这群家伙踩进了地心,他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了。于是,他兀自一个人怔怔地望着驴车之外,那远处缓缓行过的山山水水。
说实话,当小皇后软软提议要他放下朝堂政事,随她前往临海的时候,他不是心下没有打鼓。虽然十数年身为十分委屈的大齐少帝,手中没有多少政事的把控之权,就算是连一件官办瓷器的小事,也要经由他人;他知道自己即使就这样离开了,大齐朝中也不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但是在心底下,他对前往临海这件事,还是有着小小的抵触的。
先不说他仅仅只有三四岁时,便离开了亲生父母的怀抱,脑海记忆中,已完全没有了父亲母亲的旧时模样;更别说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估计一个也认不出他们现在的样子,更别妄谈何等手足之情;再想到,当初父亲母亲亲手将他送进皇宫,虽让他有了九五天下的天子之命,但是他的人生,却被那一夜的交换,而毁得一塌胡涂。若他从没有被抱进宫,现在该是何样呢?
也许就是个亲王家的小世子,过着不愁吃穿的小日子,天亮起床逗逗鸟,无聊上街招招猫。即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会有政事之扰,也绝不会天天被那群长胡子老政客们按在地上摩擦摩擦,让他每天的日子都像被呕饱一口老血。又或者他也可能就遇到了某个世家小姐,两人亲亲热热地谈个小恋爱,娶回小家门,过个小日子?那样简单、舒服的小幸福,绝不会像现在——
沈少堂一回头,驴车中的小胖软软刚刚赢了田小田两个脑门崩,笑得哈哈哈哈……
沈少帝绝望:算了。都是泪啊。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驴车在小官道上摇摇晃晃。许是前些日子刚刚下了些薄雨,小官道有些微的泥泞。路边的排水沟里,更是积满了许多的泥水。
他们的小驴车一路摇摇摇,后面正行来了一辆高大的青昵马车。这马车的车头上拴了一匹高头大马,许是大马也看不惯小叫驴慢吞吞,竟自己加快了步伐,就要从小驴车旁边穿过去。小叫驴正行得欢,突然看到旁边阴影一现,一头棕黄水滑的大棕马得得得地便挤了过来。
小叫驴立时不服气了:俺拉的可是小皇帝,你挤啥挤?
小叫驴在大棕马窜过来并行的同时,突然小蹄子一刨,“嗯啊嗯啊嗯嗯啊……”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大棕马马高马大,但却底子里是个怂蛋。竟被小叫驴这振蹄一叫,吓得全身一哆嗦,脚蹄子下面便跟着一滑——哧——滑了个标准的大劈叉!
大棕马拉着的马车便立时一歪,车轮子一个便滑进了旁边的水沟里,车厢一歪,就要翻倒进去!
沈少堂一眼看到不好,连忙大叫:“南风!”
木头护卫莫南风虽然正跟着皇后笑得没心没肺,但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特殊直觉,在马车稍微一倾,皇帝爷叫出口的瞬间,整个人已经腾地一下,窜了出去!几乎人影一闪,便已出现在倾歪的马车身边,天生神力地将整个马车的后辕拉住,生生竟将整个马车控制在路边!
一车人都惊得一大跳,田小田连忙拉住小叫驴,从车厢里跳了出来。
软软、阿宝也跟着下车。
沈少堂最后一个步下驴车,而从那辆歪倒着的马车之中,也终于有人慌里慌张地将车帘一掀——
“怎,怎么了?”蒋水月慌慌张张地拉开车帘,张着一双水月蒙蒙的漂亮眸子,吃惊地问:“出什么事了?”
驴车对面一车的人,皆是惊奇地看到蒋水月,啧啧咋舌。
好漂亮的姑娘,好漂亮的一双水月眼睛呢。
*
就这样一场意外,沈少帝一行人,救下了差点马车翻覆的蒋家姑娘。
蒋家姑娘本是由家中管家领着,前往临海郡的一个亲戚家串门儿,但是因为这场意外,她家的那匹大棕马在劈了一个那么惊世骇俗的“大劈叉”之后,便伤了马腿。管家只能将大棕马带往驿站休整,自己也雇了一辆驴车,跟在了沈少帝的驴车之后。蒋家姑娘一打量,全是驴车,且他们的驴车里欢声笑语多,跟着便也钻进了他们的小驴车中。
小皇后的小叫驴则因为干过了大棕马,心里正是一个欢脱,即使再加上了蒋家姑娘,它也咬着驴牙,欢欢快快地上路了。
这蒋家姑娘生得也是白白嫩嫩,修长纤细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睛;性格还有点迷糊和脱线,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不过恰好在蒋家姑娘来之前,白软软因为吃饭洒了米汤,而刚刚换了一身小男装,蒋家姑娘爬上马车的时候,正好看到白软软和阿宝坐了一排,田小田和莫南风坐在了一起,只有沈少堂自己坐在马车的正中间。蒋姑娘有点迷糊,眨着水灵灵的眸子,不知自己该坐去哪?
还是白软软十分痛快地拍了拍沈少堂的身边:“坐这来。”
沈少堂因为软软的这个动作,气得拿眼睛瞪她。
白软软丝毫不怕他,还将蒋姑娘硬是拉上了车。
蒋姑娘被拉在沈少堂的身边,立刻就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沈少堂也觉得十分不自在。
虽然小蒋姑娘一靠近他,便是一身扑鼻而来的淡淡芳香,但是沈少堂却怎么都觉得,那种香气让他全身痒痒。
他尤记得与白软软大婚的那个当夜,他也嗅到了她身上的独特香气,但是那种香气淡淡的、暖暖的、还带着甜甜的奶香,让他恨不得都想舔她一口。怎么到了这个小蒋姑娘,这种少女香气竟会让他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只想上下抓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