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张继先又有点慌了:“那怎……怎么办?我们必须要出个4800万了吗?”
    “我先查查,等下回电。”
    “我等着您。夏律师,我等着您。”
    “嗯。”
    放下电话,夏溪开始东翻西找,查阅各种卷宗、法条。
    她失望地发现,一切都在向越来越坏的方向走去。
    到了七点,她又给张继先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才响了一声,便被对方慌忙抓起,夏溪听见张继先的声音传来:“夏律师!查到什么了吗?”
    “张总,”面对这种状况,夏溪难免有点怨气,“结果不好。用于到政府部门办理相关手续的那份合同,法律效力远远高于我们手中这个东西。”
    “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份合同,更受法律保护。”
    电话那边出现死一般的沉默,夏溪只能听到手表哒哒地走,每一声都仿佛是在催促他们快点步入早已准备好的大坑。
    夏溪叹了口气:“张先生,贵公司自作聪明、无视规则的做法,已将自己逼至绝境。”
    只是,她想:不该他们付的,还是不该付呀。
    第58章 分包(八)
    夏溪工作、生活上的双双水逆还没结束。
    首桩案件严重受挫一周之后, 夏溪忽然接到周介然的电话,叫她立即赶到医院。
    夏溪以为“未来公公”已经清醒, 连忙扔下手头正在加班的活, 拎起挎包跑出律所——因为证据交换过程当中国祥拿出另外一份合同,情况全变, 夏溪每天都在寻找新的证据用以证明责任归属, 幸好这个案子开庭时间较晚,目前还未接到法院下的通知。
    然而……她不该高兴。
    周介然道:“医生说, 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让做准备。”
    “介然……”
    “我没事。”周少还是英俊、冰冷、从容、优雅。
    “……”
    “小溪, 过来。”周介然转身向前, 却回手一捞, 十分准确地握住了夏溪手指。周介然手掌温热,夏溪一暖,非常乖巧地没有去挣脱对方。
    到病床前面, 周介然伸出左手,推了一把夏溪, 双手按床,微微弯腰,对着毫无意识的周国宁说道:“爸, 我介绍个人。”
    周国宁静静躺着。夏溪再次赶到悲哀——死亡面前,真是人人平等。管你昔日如何纵横于官场、驰骋于商界,在“疾病”这个绝对强者面前都是毫无反击之力。那些因“战胜疾病”骄傲、自豪着的人们也许并不十分明白,能战胜疾病, 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对方抛洒来的怜悯。云京一院神经内科全国第一,走廊里有许多高富帅白富美,然而此时,个个是可怜人,个个在等待着命运对他们至亲至爱的重要的宣判。
    夏溪也学着周介然的样子——双手按床,微微弯腰,看着已经不能控制眼皮、眼球,形容枯槁的
    老人。
    周介然说:“爸,这是夏溪。夏天的夏,溪水的溪。是个律师,房地产律师。我们……因为清臣、狮城那个案子相识,当时她是狮城请的代理律师,只是……不愿说谎,被那世成踢走。后来,又因为清臣、尚材那个案子相知,那时她是龙山雇的专业律师,知道我们十分无辜,便将我们拉入诉讼,使得湖畔上品免于生虫灾难——这个事情我曾提过。现在,因为一些原因,她在法正那边工作。”
    “……”夏溪也将视线转向身边的人。
    她知道,这是告别。周介然正在告别,却带着她。
    半晌之后,周介然讲完,夏溪喉咙发干,嗓子微哑,犹豫片刻,叫:“周叔叔。”
    第一次“见家长”,竟然会是这种情形。她与周介然甚至没有正式交往,却要赶着见家长。
    叫过之后,夏溪想走,却被周介然一把拉住:“别走。”
    “……嗯。”
    “陪着我吧。”
    “……嗯。”
    不过,夏溪还是没有能够陪到最后。
    周国宁的状况貌似比较稳定,于是,到了半夜,周介然叫夏溪先回家去休息。
    谁知过了三点,周国宁的血压忽然开始狂掉。
    单单两个小时,人便去了——没有什么痛苦,安然地离去了,眉头都没皱上一下。脑出血过世只有一点好处,就是不会经历痛苦。
    此前,周介然他已经叫人制了寿衣。非常气派,符合身份。当时老板扔了截葱在装衣服包里,说能驱除死神,叫人起死回生。其实,会制作寿衣的,没有哪个不是已经无力回天。
    周介然依夏溪讲的,去开具了《死亡医学证明书》,上面说,直接死亡原因就是肺部感染。
    …………
    得到消息时,夏溪心里非常难过。
    不过作为房地产律师,她已见过太多生老病死,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很奇怪的是,人们最喜欢讲的,往往是逝者家属最不爱听的,比如“一切都会变好”,因为人已去世,当然无法变好,再比如“你好坚强,要我是你,肯定崩溃”——宛如一种炫耀,还像一种指责,令人觉得:我该怎么样?不坚强能怎么样?夏溪还没见过有谁会失去理性,基本上都能维持体面。
    夏溪想了一想,说:“介然,你知道么?你爱你的爸爸,你的爸爸爱你。这份感情永远存在,不因生命有尽头而损失一分一毫——”
    周介然沉默许久,说:“我没事,这就叫作“生活”,也可以叫作“命运”,本质就是无常,多数时候风和日丽,少数时候狂风骤雨。不过……我这几天会回家里,陪我母亲,我在过去从未如此被人需要。”
    “应该的。”过了几秒,夏溪轻轻地问,“介然,葬礼……我能陪你吗?”
    “嗯,来吧。”
    …………
    周国宁的葬礼排场大得出奇。
    许多政府高官、商界大佬都出席了这场葬礼。整个告别厅摆满各种花圈。夏溪一眼便看见周介然亲手写的一副挽联,字迹遒劲,内容有痛苦也有希望,写着“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翠柏苍松堪慰逝后英灵[注]。”
    告别仪式开始之后,殡仪馆的人员以周介然名义朗诵他为父亲写的悼词,悼词描述了周国宁一辈子,夏溪也第一次有些了解“公公”。周国宁一手创建清臣集团,当年,借着从前人脉拿到一个项目,并不惜以每年高达25%的利息借款,成功改造云京市的一处旧楼,赚到第一桶金。
    悼词最后,他说:“人有所忘,史有所轻。然而,两三岁时听到“安得广厦千万间”这句,必定永记于心。”
    接着,按照告别程序,众人绕行,与周国宁最后“告别”。家属都在上首一字排开,有周国宁的妻子、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等,感谢大家到场。夏溪没有站在周介然的身边——这个场合,显然不适合被正式介绍出来。
    夏溪发现,大概由于上世纪的影视圈子还不算是十分混乱,这些年来又被丈夫保护得非常妥当,周国宁的妻子有些坚持不住,被两个儿子轻轻扶着手肘。周介然一如既往,淡定、冷静,而周修然……也差不多。
    她很清楚,周介然内心不是那样从容。她也知道,这些今天旁观起来有些悲壮的情节总有一天也会变得风淡云轻,然而,它会存在记忆当中,证明那些人、那些年,曾经那么努力地在人间生活。
    最后,周国宁的遗体被人送去火化,周修然陪母亲等待,叫周介然回清臣工作,周介然答应了,把夏溪领好,离开。
    夏溪没有开车,周介然便顺路送送。
    爬上车,夏溪正不知道要说点什么话,周介然的手机便嘟嘟地响了。
    周介然接起来:“喂,元琛。嗯,是,我刚打的,你没接。”
    夏溪竖起耳朵。元琛也是一个顶级富二代,家里在开投资公司,似乎是周介然圈子中的朋友。
    过了几秒,周介然说:“不用解释,我不关心,只想知道拜托你的事情的结果。你能在二级市场吃进多少清臣股票。”
    “……???!!!”夏溪惊呆。
    叫人在二级市场吃进一些清臣股票???这是什么操作???
    周介然讲了许久,把手机扔给夏溪,说:“帮忙拨个电话号码,1380、138、12345。”
    夏溪乖乖拨了。
    周介然说:“是律师——不是法正,另外一个律师。”
    “嗯?”
    “要办继承的事。”
    “……”夏溪想:葬礼才刚结束……
    周介然斜睨夏溪一眼:“觉得我太冷心冷血?父亲才走就想继承?”
    “不是,”夏溪眼睛没有疑惑,只有担心,“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公证遗嘱就在党律师的手里。法正是清臣集团法律顾问,出于保密,我爸请了另外一个律师,就是党律师。”
    “嗯。”
    “我得知道股份究竟如何分配。你晓得,基本上,此前,周家股份都在父亲手里,占全部股份的33.4%,拥有对提议的一票否决权利。现在……母亲肯定会有一小部分,我与大哥再分剩下的那一堆。母亲始终觉得,直接把清臣集团交给我来接班有点亏待长子,毕竟一般家族都由长子继承,所以总会建议父亲多留股份给我大哥,叫大哥多得些钱,搞平衡,觉得,反正周家股份加在一起还是33.4%,公司并不会被外人夺去。”
    夏溪熟知商事、民事法律,自然全都能懂,可是有点懵逼:“所以呢?”
    “所以……”周介然一手开车,另一手搭在窗上,手指碰着下唇,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他很少一手开车,非常谨慎小心,尤其是当夏溪坐在副驾上时。几秒钟后,车子转弯,周介然右手抹着方向盘划了一个大圆,左手碰着的下唇微微启开,说,“夏溪,你是律师,你该知道,很多父母,同子女生活好几十年,也不真正了解子女……希望我是多虑。”在父母眼中,一家人都是一条心,实际却是未必的 。
    夏溪:“…………”
    “现在,清臣集团近两年来最大项目“云安居”的进展不顺,正在与施工单位针对改造进行谈判。我以前讲过,云安居这个项目,许多股东并不同意,是我一意孤行。这个节骨眼上父亲去世、股份重分,我很担心。”
    夏溪又是:“…………”
    很多父母,同子女生活好几十年,也不真正了解子女……
    这个“子女”,是指,周修然吗?
    第59章 分包(九)
    接下来, 周介然在夏溪的指点之下,着手办理父亲周国宁的遗产继承。
    呃, 这种时候, 体现出了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的优越……原本清臣集团股权结构很稳,周国宁独占51%, 拥有相对控制, 不过,谁叫他有两个儿子?死后总归会有松动。
    以前夏溪说, 周国宁他本来根本没想“二胎”,没想老大周修然八岁时老婆再次怀孕, 舍不得打, 而且那时周修然展现的智商平平, 于是跑到美国悄悄生下次子,然而最后还是没能瞒天过海,丢掉国企老总也与这个有关。要知道, 80年代末,放着好好国企高管不当跑去“下海”的人很少, 大部分是情势所迫,当然下海的人大多一夜暴富,这是后话。总之, 对周国宁来说,败也周介然,成也周介然,事业中的重大变化都有关于这个次子, 可以说,要是没生周介然,也没清臣集团。
    当时夏溪就想:这么多年下来,周家大少竟然真能毫不在乎。按理来说,周家一切——包括物质的、非物质的,都该属于哥哥,然而,那个计划之外的、预料之外的,甚至法律之外、政策之外的弟弟却夺走了所有。弟弟基因更好——英俊、聪明,一路名校名企,大三自己创业,大四便被收购,在运动、艺术上面也是极有天赋,让人不懂老天为何这样安排。周介然从小到大光彩夺目,周修然呢,便显得黯然失色、不受重视,父亲也是毫不犹豫地叫当时只有26的次子接班,明明长子已经34,正处巅峰状态。夏溪自己一直自尊心强,她觉得……若是周围所有的人都看轻她、不重视她,她会想法证明自己,大概无法如周修然一般平静接受现实。扪心自问,在当时环境之下,若是家中老二,还能安慰自己来到世上就该感恩,可是……作为家中老大,面对着“不公平”很难保持淡然。嫉妒这种感情总是越压制越生长,不需多时,便能溶入血液、钻进内脏、弥漫全身。它像一颗栗子,一加热便要爆裂掉躯壳,又像一颗种子,一灌溉就能撑裂开木盒。
    拆封遗嘱是在周家老宅,夏溪没有任何资格旁观。
    不过,周介然第一时间给夏溪打了电话。
    不得不说,周国宁的遗产分配……interesting。
    其他不谈,只说股份。
    在将清臣集团交给周介然前,周国宁独占51%,拥有相对控制。而把清臣集团交给周介然后,周国宁保留33.4%,拥有一票否决权,并转给周介然将近12%(11.8%),转给周修然将近6%(5.8%),周家人加在一起还是51%。老爷子在家中拥有绝对权威,这三年来公司一直平静无波,周修然从未表现任何不满,于是周国宁也就忽视了问题。
    如今,周国宁意外去世。
    如果没有遗嘱,周国宁那33.4%的股份将由妻子、两个儿子三人均分,可是他有遗嘱,那就要按死者意愿办事,虽然……这遗嘱,跟没有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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