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他此时什么都没做,又是朝廷任命的官吏,你打算罗织什么罪名安在他头上?只要不是死罪,又或者布局擒拿失败,让他逃脱了,他回来报复,我们又能防备他到几时?!”
文成周冷然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两全其美岂是那么容易,如今不是鱼与熊掌能否兼得之势,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孟二郎处置稍有不慎,就是文家大祸临头,你不愿劝他,但若是家中任何一个人因此出事,你定会抱憾终身!”
文玹虽心有不甘,却无话可驳。
文成周又问她:“你可有途径传信给他?”
文玹差点脱口而出说阿莹,及时刹住,摇摇头。
文成周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从笔挂上取下一支狼毫小兰竹递给她,一边道:“你写封信,由我来给他。”
文玹讶然:“这么急?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古二也未必会去威胁他。”她还想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有没有更好的两全之策呢,没想到爹要她当场就写信,根本不给她考虑或犹豫的机会。
“防患未然强于亡羊补牢,若是等他告诉端王就来不及了。”文成周淡声道,将笔递到她手里,“写吧。”
文玹提着笔却半天无法下笔,这信要她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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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清晨,位于东京内城南隅的国子监门口,陆续有几辆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的都是锦衣罗袍的年轻郎君,身后都跟着数名书僮或小厮。书僮或小厮手中提着书袋、茶水点心、替换衣物等等,还有自带枕头的。
国子监门前这条街就叫学院街,街道上亦有着棉布袍的年轻郎君,自己背着行囊书袋与干粮,三两结伴地步行而来。
六月底的三舍法第一考之后,国子监首次有七品以下的官员子弟甚至平民子弟进入就学,这是本朝开国以来头一回,亦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
因此文成周在贫寒学子以及较低品级官员子弟中名声远播,这些因他才有机会进入国子监就学的学子,虽然从未经他授课,却都尊称他一声文师。
孟裴下了车,进入国子监,正要去广知殿,却被守在门口的张主簿叫住了:“孟公子,文相公找你过去。”
孟裴不禁讶异,向其问清文相所在,便朝后院进贤亭而去,进贤亭正北立着七座御制圣谕碑,两侧厢房则为判监事、祭酒办公之处。
今日是国子监生分为上、内、外三舍后的第一天,有不少学子首次进入国子监就学。祭酒与司业、主簿都在前院广知殿,待诸生齐集之后,就由祭酒向诸生宣讲国子监内各项学规,以及施行三舍法后每月私试,每年公试,隔年舍试的具体施行办法,因此整个后院里空荡荡的,根本看不到人。
孟裴到了东厢前,见门敞开着,仍是轻轻敲两下门,叫了声:“文相公。”
里面传来文成周的声音:“进来吧。”
孟裴刚跨进门去,又听见一声:“关门。”不觉眉梢一跳,知道恐怕文相公要对他说的话不是学业相关的事,便让成然留在门外。
果然行过礼之后,文成周便递给他一封信。孟裴打开一看,立即便认出是文玹的字迹,顿觉惊讶无比,抬眸迅速地看了眼文成周,却见他一脸淡然,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心中满是疑虑,又有些许不安,便即低头看信。
文玹在信中写,她担心古二会去找他,要他别阻挠其复仇,想问他是否确有其事,若是,他又准备怎么应对?接着她又劝他,说世子引狼入室,即使事发,也是自作自受,不能怨怪别人,他若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并没有什么不对。最后她说,希望他能慎重对待此事,她不愿见家人因此事而受伤害。
只是这些字迹,并不像她以往所书文字那般流畅果决,顿挫起伏皆力透纸背,反而一笔一划都显得犹豫不决,软弱无力,且越到后面越是明显。就像是她在书写时,自己内心也犹疑难决。
又或者,是被人逼着写的。
孟裴抬眸看着文成周,默默不语。
文成周见他脸上神情已知文玹猜对了,古二已经去找过他,便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孟裴沉吟道:“还请文相公放心,小侄不会轻举妄动,但毕竟此事牵涉到小侄的父兄,甚至整个王府,若要小侄置身事外……”
文成周打断了他:“即使古二以阿玹以及文家人的安危相胁,你仍是毫不在意吗?”
孟裴不由蹙眉,否认道:“文相公,我绝非毫不在意阿玹或是文家人的安危,但此事并不仅仅牵涉到文家。”
文成周冷声道:“文家只要有任何一人,因你贸然行事而受伤害,阿玹或许不会怨你,但她定会悔恨自责!而我也绝不会原谅你!不会允许你再见她哪怕一面!”
孟裴摇头道:“文相公不必以此要挟,在古二出现之前,你就没有允许过。在古二出现之后,即使我照这封信里说的去做了,你也不会对我假以辞色的。”
文成周淡淡笑了笑:“那倒未必。”
第107章
孟裴闻言一愣, 看着文成周,心头一时惊一时喜,纷乱来去的都是“那倒未必”四个字。
文成周起身走近他, 将手放在他肩上, 压低了语调, 语气关切:“我本来不喜阿玹与你相见,一方面是她年纪尚小, 另一方面也是因你与世子相处不睦, 而世子气量狭隘,若她真的嫁给你, 吉凶难料, 前途难卜, 作为父亲,我又怎可能放心?”
“可眼前却有转机,所谓福祸相依,古二此事若利用得好,便是福不是祸。我劝你置身事外,是因为一旦事发,世子犯了大过, 极有可能被重责甚至被废。那反倒是你的机会了。”
孟裴不可思议地望着文成周,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听到了这番话。
他如果利用此次机会, 踩着孟赟上位,文相才可能首肯阿玹嫁与他么?
眼前的文相公,是将阿玹与世子之位作为利诱, 逼迫他就范么?这样的作为,和古二又有什么区别?
他从未想到,文相公竟然是这样的人!这一番赤.裸裸的威逼加上利诱,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又把阿玹当成什么了?!
即使在他救回文瑜,却仍被冷遇的时候,他也没有对文成周生过任何的不满与怨愤;即使在文玹因翻墙出来见他,而被责以家法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愤怒过!
他心中不仅是愤怒,更有对文成周为人的鄙薄,不自禁攥紧了双手,捏在手中的信纸,亦随之皱了起来。
为了按捺心中的激愤怒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信,白纸黑字,是她亲笔所书的一字一句,虽是被逼无奈,但通篇数百字里,却有四个字是与众不同的,这四个字或是少了一点,或是有笔划没写完就提早收笔了。
连成一句便是——遵从本心。
孟裴一遍遍看着这四个字,终于艰涩地开口:“文相公,我不能……答应你。”
文成周冷冷看了他半晌:“信给我。”
孟裴将信还给他,文成周走回桌边,点起案头的灯,将信点燃,看着它烧尽了,才回身,语气冰冷地问道:“你不肯置身事外,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孟裴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的愤怒压下,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几个月前我已经派人去往金州查古二的过去,昨晚又再加派人手,赶赴金州,若是能查明他仇家是谁,也就能知己知彼。同时我也加派人手在文府附近,保护文府上下出入安全。今日回府后,我会禀明父王此事,与父王商量对策,一举将古二拿下。”
文成周追问道:“若是拿下了如何处置,若是擒拿失败给他逃了又怎么办?”
孟裴昨夜里已将此事利害关系考虑透彻,便不假思索道:“他会以阿玹威胁我,只是想借端王府这条路去接近仇家,一旦他发现自己再无半点机会利用端王府,再伤害文家人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我若是因为他的威胁而退缩,放任他为所欲为的话,他并不会就此罢休,反而会得寸进尺,不断以阿玹要挟,甚至逼迫我来帮助他复仇,到时候,事态只会变得更为棘手。”
文成周哼了一声:“你倒是为自己考虑颇多,如果他感到复仇无望,伤害文家人作为报复怎么办?”
孟裴不自禁捏紧了双手,连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道:“只要古二还能自由来去,对阿玹以及文家人来说永远都是威胁,我是不愿阿玹一再被作为人质胁迫,才会如此应对的。我也知道文相公担心家人安危,我会恳求父王,多派部曲护卫文相公全家,而不仅仅是阿玹,还请文相公放心。古二毕竟势单力孤,即使在京中有同谋,数量不会很多。我亦不会轻易打草惊蛇,只有在确保文家人安全的前提下,才会对古二动手。”
文成周淡淡地看着他:“你若是将此事与端王相商,不管他做出何种决定,你都要来告诉我。”
孟裴本以为自己拒绝文成周的建议,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只是平静地问自己准备如何应对,并让自己向他通消息,错愕了一下才答应道:“自该如此,明日文相公可会来国子监?”
文成周点点头道:“下朝后处理完重要公务,我就会过来。”
“如此,明日我会来告知文相公相关进展。”孟裴说完后行礼告辞。
文成周点点头,看着房门轻轻合上,嘴角微弯,谨守本心……若阿玹在信中留的是别的话,他给孟二郎看的就是另一封信了。
孟裴推门出去,阳光灿烂而耀目,他不觉眯了眯眼。不远处传来清亮而悠扬的钟声,三下钟声敲过,直讲就要开始今日的授课了。
他加快脚步走出进贤亭,走到院门边时不由回头望了眼自己方才走出的那道门,忽然觉得,今日这次对谈,比三舍法的第一次考试,还要难上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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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傍晚的夕阳,仍带着灼灼热意,端王府的女使们浇完花,便将多余的清水均匀洒在游廊与院子里,以消暑热。
一名年轻女使起了玩心,淘气地将水洒在同伴身上,那名被洒了水的女使假装气恼,亦将水洒回去,却不料被她躲过,反而淋到了另一名女使身上,引来一声带着嗔意的惊叫。
这几名浇花女使都不过十五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立时嬉笑玩闹起来。
正闹得兴起,其中一名女使忽见孟裴远远过来,急忙提醒同伴,几名侍女慌忙停止嬉闹,纷纷放下手中水瓶或水盆,粉脸涨红,紧张不安地向他行礼问安。
孟裴微微颔首,毫不在意地穿过廊柱与地面上满是淋漓水痕的廊子,向腾璜阁而去。
孟炀正在书房内写信,见他过来抬眸看了他一眼,微笑问道:“上舍生的第一日过得如何?”
孟裴浅笑道:“尚可。”
“所学经义策论是否比以往艰深?”
“确实要难一些。”
孟炀又看他一眼,搁下笔,摒退房中侍候之人,随后道:“说吧!”
孟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将与古二有关之事源源本本,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孟炀听他说到昨夜古二以文玹相挟,不由讶然:“他为何会以文相公之女……”说话间见孟裴神色微窘,脸颊发红,顿时恍悟,不禁大笑起来,“原来如此!”
他笑了几声,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傲然道:“蝼蚁之辈,鼠目寸光,竟痴心妄想利用端王府来达成其目的,简直可笑!居然还敢威胁于你,真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为所欲为了?”
孟裴却没有孟炀那么轻松:“父亲,我答应文相公,不可轻举妄动。古二也可能会对文小娘子之外的文家人下手,又或者他另外留有后手……”
孟炀朗声大笑起来:“保护媳妇自然是义不容辞之责!更何况文相又是圣上倚重之臣,怎能让他家里出事?”
孟裴被他这话说得面红耳赤:“父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不要这么说。”
孟炀笑着道:“文家长女我倒是从未见过,就是被山匪张大风抢去做义子的那个?”
孟裴点点头,又急忙道:“但她没沾染半点匪气,只是比起寻常小娘子来更有主见,又极有灵气,聪慧而善解人意……”
他连着说了几句,忽见孟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脸一红,住嘴不言。
孟炀道:“正好借着此次机会见见她,也好了解一下胡觉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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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其他课目也就算了,她勉强还能应付,但到了练琴之时就不行了。在夏先生指导下练了数月,她的琴艺本来大有进展,然而心绪之繁杂,在琴音中亦有体现,她今日所弹之曲,完全失却了宁静悠远的韵味,她自己却丝毫不觉。
夏先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戒尺突然在桌上重重一敲。
文玹一惊,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她。
夏先生冷冷道:“心不在此,再练无益,今日不用弹了,明日加练一个时辰。”
文玹低头道:“是。”
送走夏先生后,她将先生留的功课做完,接着再临字帖。
直到天色昏黄,日影偏斜,才等到文成周回来。文玹没带阿莲,只身来到前院正堂。
文成周正与卢筱说话,清俊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见她出来了,便问道:“今日功课都做完了?”
“大部分做完了,但仍有疑问难解,就等爹回来,好向爹爹请教了。”
文成周轻轻点头:“书房去说。”说完看向卢筱。
卢筱微笑道:“晚饭还有一会儿才好,你们去吧。”
父女两人进了书房,关起门来。文玹便急不可耐地问道:“爹,他看了信吗?他……愿意吗?”
文成周淡然道:“他拒绝了。”
文玹松了口气,她虽在信中留下密语,但仅仅留下了“谨守本心”四个字,因她并不想影响或改变孟裴的想法。
虽说从以往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不是会选择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孟赟被古二利用,甚至连整个端王府可能被牵连也不顾的无情无义之人,但她也怕他会在文成周的施压之下,被迫答应置身事外,得知他拒绝了,她才终于定下心来,便又急急追问:“他是怎么说的?”
文成周把孟裴应答的那番话尽数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