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景年只是看着他们,唇边带一点不经意的笑,又似乎含着淡淡的嘲弄。
最后,阿嫣没耐性了,直截了当:“二爷,您不是还有事得回去处理吗?您先走,不用管我,郑先生会送我回青铜巷的。”
郑先生说:“正是。”
沈景年笑笑,声音不轻不重:“……是该走了。”
齐正跟着他回到车里,见他半天没吩咐司机开车,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时看一眼酒楼门口,心里暗暗着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发现,懂得二爷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来。
足有半小时,没人出来。
沈景年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来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沉默地凝视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尽是自嘲:“开车。”
齐正开口:“二爷,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无表情:“不必。”
车开了。
沈景年忽的皱眉,来不及多想,将那双手套凑到唇边,咳了一阵,睁眼再看……又是血。
猩红的血,鲜艳刺目。
他杀过很多人,双手曾沾满血渍。
都是报应。
齐正忍了又忍,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二爷,您若是对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说,横竖她是百乐门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后,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尸,若有仇家不肯罢休,上门寻事,她替我还债,替我遭罪么?”
齐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双斑驳的白手套,喃喃道:“……罢了。”
*
齐正原以为,那个妖里妖气、行事作风像极了狐狸精的女人,就这么从良了,放着所有正经的生意人不选,放着二爷不要,跟了青帮的郑老板。
可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酒楼认识郑先生后,那人住的青铜巷附近,常有青帮的人出没,全是些彪悍的汉子,只要一露脸,就能吓哭婴儿的那种。
好几晚,齐正经过青铜巷,都能看到36号门口,有几个汉子轮流守夜。
他有心让人留意阿嫣的动静。
回来报告的人都说,郑先生不曾在青铜巷留宿,别说过夜了,他就从没来过,只有青帮游手好闲的小喽啰,倒是一直献殷勤。
到了选美大赛的那天晚上,百乐门门前,成群结队的帮派人士现身,一个个拦下准备进去的客人。
“你——问你话呢,跑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我问你,今晚你准备投给谁?”
“……艾丽莎。”
“他妈的,你眼瞎了?到底谁长的漂亮,谁是选美皇后,你他妈的看不出来?”
“好汉,饶了我吧!我……我拿了吴老板的钱,他买了我这一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啊!”
彪形大汉眉毛一竖,脸色狰狞,左眼一道疤像极了弯弯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作响。
可怜的男客已经吓哭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钱还回去,票投给该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懂,钱还回去,票投给阿嫣。”
“算你识相,滚。”
“下一个,你——给老子站住!”
齐正开车停在路边,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转头看向后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爷,你看这……要不我叫咱们的人,把这帮闹事的赶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虽然语气平静,齐正瞧着他的神色,却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兴的。
齐正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细,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会以为,那人是妖精转世,行事古怪,作风放浪,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还能引得多年来心如止水的二爷,露出这般温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
这一晚,后来者居上的阿嫣小姐,获得了选美皇后的称号,众望所归。
她站在灯光最明亮之处,周围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过奖杯和花束,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视线没有焦点,并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谁,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而喜悦的。
她很快乐。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名青年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
他不爱跳舞,这次是被好友拉来的。
台上的女郎千娇百媚,神采飞扬,笑起来自信而明艳。
她是在场男人眼里唯一的色彩,梦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倾国佳人。
那个女人,曾是他木讷的妻子。
这……到底是个荒唐的梦,还是更荒诞的真实?
*
阿嫣唱了两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经后半夜了。
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汉子凑上前,讨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见这些人,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你们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兴——跟我来。”说着,将那些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男人带到后台的梳妆室,从桌上拿起几张海报,一个个递给他们:“我的亲笔签名海报,送你们。”
众人呆了好一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阿嫣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不如我们带回去,给郑先生,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嫣不满:“给他干什么?他答应派人给我,我不是已经给他甜头了吗?足足听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假装我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摸了两下小手,这次又不是他站街上替我拉票的,关他何事?”
那几个人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接过海报,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阿嫣也高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抬起手,指尖划过镜面,写了几个字。
——全世界第一美的阿嫣。
顿了顿,又写下一句话。
——唐子明看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她的听力视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虽不曾刻意搜寻,却早看见了角落里的唐子明,看到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看到他张着嘴,下巴掉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对于这个攻略对象,阿嫣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有一丢丢的兴趣。
他的文笔那么好,口才也好。
阿嫣眯起眼,幻想起来。
等前两睡过去了,到了你侬我侬时,他会给自己写下最华美的文章,等到任务结束,她要把文章都带回去,没事便重温两遍,最好离开魔界,重得自由后,弄两个乖巧的丫鬟,早晚诵读三遍。
真高兴。
阿嫣幻想完了,终于放下手,回头,瞥向窗帘边的阴影处:“沈先生,这么晚了还没走,学人躲起来听墙角,有失身份。”
男人便从暗影处走出来:“不想打扰你的雅兴。”
阿嫣笑了起来:“你坏不了我的兴致。说吧,什么事?”
沈景年沉默片刻,柔声问:“今晚,开心吗?”
阿嫣说:“开心,开心极了。”
沈景年笑了笑:“你在台上,唱的很好。”
阿嫣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没夸到点子上,便有点意兴阑珊:“多谢沈先生夸奖。人都走光了,你留下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不全是。”
阿嫣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景年温声道:“第二首曲子,再唱一遍。”
阿嫣觉得奇怪,看在他是老板的份上,没什么异议,又清唱一遍。
唱完,他问:“摸小手了?”
谈话风格真是跳脱清奇。
阿嫣说:“摸了。”
他又问:“还有呢?”
“没了。”
“摸的哪里?”
阿嫣叹了口气,双手环胸,靠在梳妆台边看他:“沈先生,跟你说话怪累的。相识一场,我直说了吧,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进行采阳补阴的剧烈运动——至多还剩三月寿命,多买点好吃的,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人间的风景,才是正事。”
沈景年咳嗽了一声,慢慢走过来。
阿嫣看着他。
沈景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拉过她的手,重复道:“摸了哪里?”
阿嫣轻笑:“郑老板摸了哪根手指,你就切了哪根手指吗?我劝你三思后行,你不知道——”
手被他牵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阿嫣皱眉。
沈景年平静道:“你说的对,至多剩三个月。”抬眸,凝视她:“所以,这三个月,陪我一起看看风景,给我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你口才不好,满足不了我蓬勃的虚荣心,算了吧。”
沈景年也笑:“真的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