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想不通,颤着音反问:“你做什么了?”
一着急,她忘了用敬语称呼萧震。
萧震垂眸,嘴角浮现苦笑:“我没请大人喝酒。”
他在暗讽,苏锦怔了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萧震是遭到了李雍的报复,不用说,李雍恼萧震给他没脸,进京时在皇上面前参了萧震一本!
知道了前因后果,苏锦反而冷静了,就萧震那臭脾气,能混个官当都是老天爷照顾他了!
眼看衙役们冲进萧震屋里翻箱倒柜了,苏锦搂紧女儿,厉声吩咐身后的如意:“快去收拾细软,大人获罪没收家财,我们娘仨可没犯法!”说完苏锦还不放心,瞪着愣在原地的萧震道:“大……你过来,替我照看阿满!”
萧震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走过来,接过襁褓。
苏锦让儿子待在萧震身边别乱跑,她一边叫刘婶去包子铺催阿贵关门赶驴车回来,一边领着如意匆匆去了后宅,紧锣密鼓地一阵收拾,被子衣裳鞋袜银子首饰,鼓鼓囊囊裹了三个大包裹,回来后,苏锦又冲进萧震屋里,从衙役手中抢了好几身萧震的衣裳。
萧震素有威望,衙役们没与苏锦动手,去前院请示李雍。
李雍无意将事情做得太绝,点头默许。
半个时辰后,苏锦将最后一个包袱丢上驴车,气喘吁吁地,呼出一团团白雾。
阿贵站在车前,萧震抱着阿满站在车旁,身边是阿彻、刘叔刘婶春桃一家。如意吉祥守在苏锦一侧,众人身后,萧府漆红的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门前雪地一片混乱脚印,彰显了今日萧府发生的天翻地覆。
街坊们围在远处,心情复杂地看热闹。
齐知县冒雪来为萧震送行,千户李文彪披着裘衣过来,看似惋惜,实则落井下石。
萧震行得正坐得端,无愧天地,只对苏锦有愧,愧疚道:“是我无能,累弟妹跟我受苦。”
苏锦搓搓快要冻僵的手,瞪着他骂道:“少废话,快上车,留在这里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萧震:……
☆、第22章
大雪漫天, 驴车慢慢悠悠地离开了彰城城门。
也幸亏这头驴喂得够壮, 车上坐了萧震、苏锦娘仨、刘叔一家三口、如意吉祥, 算上赶车的阿贵,整整八大两小,驴子居然也拉得动, 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
阿贵、刘叔分别占了一边辕座,刘婶四女排成一溜挤在车尾拥挤着互相取暖, 背朝前方,如此驴车中央, 就给苏锦娘仨与萧震围出了一小片相对封闭的天地。
苏锦又把大红的棉被裹身上了, 阿满躺在娘亲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谁也看不见女娃,只有苏锦低头,才能看见襁褓里女儿漂亮的脸蛋。她对面,萧震身下垫了一块儿垫子, 阿彻想单独坐,苏锦怕冻着儿子, 让萧震替她抱娃。
萧震也心疼单薄的阿彻,不由分说地将男娃拉到腿上,再用被子裹住阿彻。
阿彻浑身僵硬, 当初来彰城,五岁的他就是这样被娘亲抱着的,现在他都八岁了……
苏锦哄女儿睡着后, 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儿子僵硬的小脸。
苏锦忍不住笑了,这儿子,年纪小小,却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头。
萧震心里有事,一直在看着苏锦,然后,就看到了苏锦的这个笑。处处都是雪,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红被坐在那儿,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蛋,乌发浓密,凤眼水润,明亮似夜晚璀璨的星辰。
她是那么的精神,仿佛他的丢官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可是,怎么会没有影响?他当官,她是官太太,现在他丢了官,他身无分文,她……
怔愣之际,那双明亮的凤眼直勾勾地对上了他。
萧震下意识地回避。
铁骨铮铮的大男人,低垂眼帘的瞬间,竟能让观者砸吧出一丝委屈。
苏锦默默叹了口气。
她恼之前萧震不听劝,有便宜不占反而得罪了指挥使李雍,现在萧震真因为他的刚正耿介吃了苦头,苏锦没有半分嘲笑他不听劝的念头,只替萧震觉得心酸无奈。萧震没错,真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萧震定是个好将军好官,可惜,世道如此,似萧震这等不愿为了仕途改变自己的“犟驴”,难混啊。
“接下来,大人有何打算?”知道萧震有话说,苏锦主动打破沉默问。
萧震抬头,举目四望,毫无头绪。
苏锦顺着他的视线忘了一圈,亦有同感,天大地大,无处可归。
她与冯实在扬州还有一栋小院子、一间小铺面,但扬州的街坊们对她充满了恶意,苏锦不怕,却不想让一双儿女遭人非议。她想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冯实死了,没有人会因为阿彻的容貌猜疑他生父的身份,这就少了一桩闲话。
但,去哪里?
“听说大人祖籍通州?”苏锦试探着问。
萧震明白她的意思,垂眸道:“家宅已毁,长途跋涉,回去也无用。”
苏锦观察他神色,隐约觉得,萧震是不想回通州的家,只是原因难猜。
“那咱们随便在辽东挑个地方落脚吧,扬州太远,我们娘仨也习惯了辽东的气候,就不再挪窝了。”苏锦做主道,大冷天的,她想快点租处宅子,免得冻坏了一双儿女。
萧震对辽东各地都很熟悉,提了几处繁华城池供苏锦选择。
城池越繁华包子越好卖,苏锦不假思索道:“就去凤阳!”
凤阳城,正是辽东的省府,也是辽王府所在的地方。
对萧震来说,去哪儿都一样,给阿贵指明方向后,他终于肯正视苏锦了,肃容道:“弟妹,我现在身无分文,不想拖累你,彰城距离凤阳还有四五日的车程,我先护送你们过去,等你们在凤阳落脚,我再告辞。”
萧震知道,苏锦手里有些积蓄,她也是个能靠自己谋生的女人,有阿贵、刘叔一家、如意吉祥帮忙,少了他这个包袱,苏锦只会过得更轻松。
苏锦还不清楚萧震现在一穷二白?
萧震此时提出离开,他的良心是安了,潇潇洒洒一个人出去闯荡便可,她苏锦却要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萧震发达时她跟着吃香喝辣,萧震一倒她就自扫门前雪。
看着萧震,苏锦冷笑道:“莫非在大人眼里,我苏锦就是那等攀权富贵、爱富嫌贫的小人?”
小妇人生气时眼睛会更亮,嘴角带笑,却比不笑还让人惧怕,萧震忙解释道:“萧某绝无此意,弟妹莫要……”
苏锦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大人还肯叫我一声弟妹,那岂有一家落难,兄长弃孤儿寡母于不顾的道理?我们在辽东人生地不熟,大人走了,万一再出个吴有财欺凌我们,我们找谁撑腰去?”
萧震无言以对。
坐在他腿上的阿彻突然仰头,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舍地看着他:“大人别走。”
小少年沉稳懂事,不像妹妹那样嘴甜会撒娇,但关键时刻的亲近,却如一碗热酒,暖了萧震的心。摸摸阿彻脑顶,萧震不敢再提离开,只是……
他看向苏锦,苦笑道:“我现在没有官职,一穷二白,实在无颜靠弟妹白吃白喝。”
苏锦挑挑眉毛,瞪着他哼道:“大人想的美,谁说供你白吃白喝了?大人身强体健,还愁找不到一份营生的好差事?实在不行,大人替我卖包子吧,我一个妇人不宜抛头露面,大人仪表堂堂,您去摆摊,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们肯定会捧场,争着来买咱们家的包子。”
此言一出,如意没忍住,最先笑了出来。
春桃、吉祥紧随其后。
第一次被姑娘们当面嘲笑,萧震很不自在,低声训斥苏锦:“弟妹休要胡说。”
街头巷尾这种话不要太常见,萧震居然也抹不开,苏锦撇撇嘴,瞪着他道:“反正大人找不到合适的差事,就帮我卖包子,我每个月给你发工钱。”
萧震无奈地看着她。
苏锦想象他摆摊卖包子的情形,又笑了,凤眼弯弯,娇俏妩媚,灵动得就像春风里,花枝轻颤。
萧震守礼地移开视线,耳边却鬼使神差地响起冯实的一句话:
“我当然愿意,锦娘那么好。”
.
走走停停五日,一车人赶在元宵前夕来到了凤阳城外。
上元佳节,府城年味儿正浓,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喜气洋洋的。
苏锦几个女人坐在驴车上,男人们去打听哪家有宅子赁,最后阿贵先打听到了一处位于城东的两进小院,租金一个月一两银子。挺贵的,但宅子所在的石盘巷清幽安宁,隔了两条街便有一家名气颇大的私塾,正适合阿贵去读书。
苏锦一口气交了半年的租金。
有了宅子,苏锦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安稳觉,翌日,萧震单独去找差事,苏锦与阿贵一起去找招租的铺子。
第一天,两帮人都无功而返。
第二天,苏锦还是没找到铺子,萧震给自己寻了个米店扛货的差事。
苏锦坚决不同意:“大人曾经官至四品,战场有勇有谋,岂能如此轻贱自己?”
萧震自嘲道:“弟妹若看得起我,叫我大哥吧,萧某如今白身一个,当不起大人之名。”
大哥也没用,苏锦就是不同意他去扛米。
小妇人明明只到他胸口,发起威来却母老虎似的叫人不敢忤逆,萧震暂且听她的,然而到了月底,苏锦的新铺子都开起来了,萧震还是没找到一份让她满意的体面差事。连续吃了半个多月的白饭,萧震终于不再听苏锦的,背着她接了那份扛米的活儿,反正他要出门,苏锦也拦不住他。
萧震人高马大,有一身的力气,能顶两三个普通伙计用。勤勤恳恳扛了一个月米,三月初结账,萧震总算赚了一两银子,东家一发钱,他就交给苏锦了。男人布满茧子的手心里,托着一吊破旧的铜钱。
苏锦莫名心酸。
萧震还是千户时,她曾与萧震同桌而食,知道萧震的饭量,来到凤阳后,萧震自己减了饭量,只吃以前的一半,她多做了他也不肯吃,再加上他去做那扛米的累活儿,短短一个月,萧震便累瘦了一圈。
苏锦很想骂他,却担心自己的谩骂,越发戳痛大男人的自尊心。
他不想当官吗?他不想吃穿体面受人敬仰吗?
可他没办法啊,官场容不了他。
苏锦劝服不了萧震加餐,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消瘦下去。
这晚萧震做工回来,刚到家门口,虚三岁的小阿满就跑出来了,甜甜地朝他喊干爹。
随着小丫头会说的话越来越多,苏锦也终于纠正了女儿对萧震的称呼。
女娃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裙子,萧震满身灰尘,双手都伸出去要抱干女儿了,瞥见手心的脏污,萧震又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哄阿满:“干爹身上脏,先去换衣裳,换完衣裳再抱阿满。”
阿满不嫌弃干爹,高举着小胳膊继续要抱抱。
萧震舍不得拒绝女儿,双手狠狠在衣摆上搓了搓,然后提起女娃的胳膊,高高上举,不让阿满碰到他。阿满喜欢□□爹举高高,开心地笑了起来,声如银铃。
萧震去换了衣裳,换完好好疼爱了干女儿一番。
要吃晚饭了,春桃端了四个大肉包子过来,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粥。
粥不吃就坏了,萧震心有愧疚地吃了这碗好粥,包子他只吃一个,剩下的让春桃端走。
“干爹都吃了!”阿满不许春桃碰包子,小胖手抓起一个塞给干爹。
萧震说自己吃饱了。
阿满瞅瞅干爹,谨记娘亲的叮嘱,非要干爹都吃了,干爹不吃她就假哭。
萧震明白了,这是苏锦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