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钟涵试着带起手套打了几下沙袋,越打越是兴致盎然。只是才过了一刻钟,他就脱下了手套。一直陪在钟涵身旁的叶管事还以为他不喜欢了,没想到钟涵却问道:“这个沙袋府中还有吗,不要用白布做的。”
    叶管事特地等到现在就是为了卖好的。他这小半年的都不在府中,还错过了袭爵大事,可得好好表表忠心才行。叶管事讨好地笑道:“若是老爷想要,明早便能看到了。”心中却在思忖,不用白布,肯定不是要摆在府中的。这是要送给京中哪一位大人做礼物吗?他可得好好拾掇拾掇才行。
    钟涵却没有解释,他道:“问问夫人,这个能送人吗?若是可以便多做两对。”
    温含章听见叶管事的回话事还愣了一下,这送礼送个沙袋也太简陋了些。只是一看到接收礼物的人家,温含章就不这么想了。她还让针线房做得精美一些,让叶管事把沙袋中的沙子多筛几遍,毕竟钟涵送的这两位,在她印象中没有是多少武力的人,若是把手弄伤了就不好了。
    老太太过逝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钟涵不想把秦思行牵扯进来,这两年便极少与他联系。秦思行那边,听说他一直被安乐公主拘在府中,秦首辅从去年就开始生病,又有秦思行到皇觉寺找方丈算命时,方丈说他这几年有些妨碍,安乐公主为着忌讳,干脆就不让他上门了。
    现下钟涵身上领着差使,若是再与秦思行冷淡着,以后这关系就捡不起来了。
    另外一个收礼的人,便是卫绍。
    钟涵为着这件差事招致了这么骂名,到头来却极有可能是为他作嫁。卫绍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私底下便与钟涵坦言,他心中有些歉疚。
    温含章想起卫绍,也觉得这礼该送。人情之事便是这样,互相来往着便能提升感情。更别说老皇帝一意孤行要恢复卫绍的皇子身份。若有一日老皇帝心愿得偿,钟涵辅佐卫绍便是铁板钉钉之事。若是他们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卫绍还好,对钟涵却十分不利。
    于是随着钟涵的差使开始进行,府中一些人情走礼便又渐渐热络起来了。
    其实走礼之事府中一直在默默进行着。每逢亲旧府中有喜事发生,温含章总会让人备一份礼物过去,除了联络感情,还能提醒人家他们家的存在感。虽然收到的回礼总不如送出去的多,温含章也不计较。愿意回礼,便是还想着与他们家交好的。到了钟涵袭爵之后,他们两口子才算是红了。但温含章在走礼上也是保持着平常心,她这般不缓不急,旁人反而觉得她礼数周全,做事得体。
    秋去冬来,鹅毛飞雪的冬月,正房中已是烧起了暖呼呼的炕。
    春暖一进屋就呼出一口气来,屋里屋外真是两个世界。她一早上带着小丫鬟穿梭在嘉年居和库房膳房中,冻得鼻头都发红了,刚进来时就忍不住剁了跺脚,对温含章道:“夫人,咱们后日出行,若是雪还一直下着,这路就不好走了。”
    温含章正坐在炕上给阿阳穿厚衣裳,她道:“不用急。”温含章不担心路上没人化雪,这段日子京中许多富贵人家都急着出京,出京之路钟涵一直使人看着,就怕会有事故发生。
    府中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苏嬷嬷前几日便到她选好的道观中收拾着,也带走了一批下人,府中现下便有些空荡。
    温含章正与春暖说着话,秋思便从外面匆匆进来了,睫毛上落下的雪花还没来得及擦掉,她便急急道:“夫人,老爷让清明送了一个人过来,说是府中最近的防务,都由此人负责。”才汇报完钟涵的交代,秋思便又添加了一句自己的观感:“夫人,我看着这个人不像个好人,咱们可得小心一点。”
    第117章 震前
    等着秋思将人带进来, 温含章才恍然秋思为何对他的观感如此差劲。
    确实不像个好人。
    跟在清明身后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袄,一进门就利落下跪, 对温含章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嬉皮笑脸地看着温含章。
    长得倒是不错,只是一道蜈蚣粗细的疤痕横在左脸之上,不仅有碍观荣, 且十分突兀。
    清明躬身行礼后,便对着温含章道:“先前李公子寻到都督府, 被不知事的府兵押了起来,幸好老爷把李公子救了出来,只是都督府乃办公之地, 不好留人,老爷让您帮着安置一下李公子――”
    清明还没说完,李秉善就小声辩驳道:“方才你在门口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清明也不与李秉善辩解, 他刚才在府外是想着把李秉善骗进来,反正到了夫人面前, 夫人总有法子把他留下的。
    不怪清明对温含章有信心,若不是手段高绝,怎么能将夫婿一直拿捏在手里,就算外出办公也是时时送信。清明对温含章算是服了, 他满脸笑容道:“老爷说了, 李公子自幼习武, 若是夫人觉得还成, 便让他在府中防务上搭把手,但务必不能让李公子累着。”
    温含章听清明这么说,便知道钟涵的意思了。
    温含章对着眼中怀着隐隐期盼的李秉善,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我叫李秉善。”李秉善却是迫不及待道,“师娘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秉善吧。”
    师娘?
    温含章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清明提醒道:“夫人,李公子说咱们家老爷在汶县时做过他的先生。”
    温含章也想起来钟涵曾在汶县坐馆的事情,不由得哭笑不得,李秉善真是会套近乎。钟涵回来后可没有说过他对哪个弟子印象甚好,与李秉善应该也就是普通的师徒之谊。
    只是钟涵欠下李副将人情的事情,温含章还是知道的。
    她笑眯眯道:“你与侯爷既有师徒名分,叫我一声师娘也是应分的。”温含章第一回 被人叫师娘,心中还觉得挺新鲜。
    因着她是守孝一年多后第一回 看见生人,看着李秉善面上的蜈蚣条也不觉得难看,反而细细问了他几句,怎么来的京城,家里人知不知道,过来之后住在哪里,为何不到府上要去都督府。
    温含章笑容和善,问的都是一些家常话,李秉善说着说着,居然哭起来了。
    温含章看得心中惊讶,连忙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李秉善在面上胡乱一擦,那可怖的蜈蚣条居然掉了半条下来。秋思第一个就瞪大了眼。
    李秉善不好意思地撕了下来,瓮声瓮气道:“我不是故意骗师娘的,我年纪小,在路上经常被骗,就想着脸上多几条伤痕,也能吓退一些骗子。”
    李秉善只是一个与温子明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这一路从蜀中到京城吃了许多苦头。李秉善想着这一路的辛酸,简直满心的怅然。第一回 住客栈不小心落了钱袋,黑心老板不愿与他讲理还要拉他上衙门。他跑得太快,不仅没了钱袋,连马也没了。要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路上一个大活人躺在地上,硬要说是他撞的,吓得李秉善逃跑第二回。
    就连进京时他的霉运都没个完,差点跑到那一座还没换主人的宁远侯府。
    他见温含章满脸的好奇,便将假伤疤递给她看:“这是我跟一个走商买的,说是面粉和麦芽糖做的,贴在脸上可结实了。”
    温含章是第一回 见到这些江湖用品,还想着研究一下,可惜李秉善给她看完,就在旁人惊讶的眼光中三两下吃了下去,温含章只得遗憾地收回了手。
    李秉善吃完之后满脸的意犹未尽,他见屋中所有人都在看他,有些尴尬地摸着肚子。
    温含章知机,立时让春暖在东厢摆膳,与李秉善道:“你进京时也见到了,京中最近气氛十分不祥,原本你先生应该与你洗尘,但他最近事情多,这场洗尘宴便暂且欠下了。”
    李秉善对洗尘宴没那么在乎,他好奇道:“我听说钦天监预测下个月有地动?”李秉善进京时看着大路上许多商铺闭门,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紧着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了钦天监的预言。
    掌柜的说得信誓旦旦,说是钦天监这一回不是扯淡,这场地动具体到年月日时辰都出来了,京中略有身家的人都走光了,就连皇帝老儿都出京避难。
    温含章应了一声。她想了一想,也与李秉善说了府中的安排。李秉善其实挺走运的,若再过两日,府中无人,钟涵便只能将他随便安置了。
    李秉善看着温含章,面上像是憋了许多话想说。这个少年的心思纯白地写在脸上,浅显易懂。温含章笑道:“你先好好休息,后日就要出行了,若想要帮忙也不急在一时。”
    得了温含章的承诺,李秉善才算是眉开眼笑地跟在丫鬟身后下去了。
    温含章想了想,又将钟涵挑的卫兵头领叫了过来。
    钟涵袭爵后,先前宁远侯府卫队被他就地解散,他在军中看了两个多月,才挑选了十五个卫兵进府,只占侯府编制的一半。按他说的,这些就是他以后的亲兵了,必要细细挑选忠心之人才行,那种被老太太一劝说就转投他人门下的墙头草,是一概不能进府的。
    这是一个看着便觉身强体壮的中年男子,这些日子温含章一直在与他打交道,毕竟钟涵公事缠身,这些事情她便要顶上来。
    温含章主要是想让高健给李秉善安排一下工作。钟涵既然能让清明把李秉善带回府,心中肯定有其他考虑。
    高健听说府中来了个李秉善,还以为是空降要来顶替他的职位的,此时面上便有些警惕。温含章见到高健的面色,不由笑道:“侯爷知人善用,我必然不会在背后给他拉后腿。高头领可以放心。”
    高健一听温含章的话,才放松了下来,随后便是有些为难:“府中的兄弟练了许久都有默契了,若是这时再把李公子加起来,许是会增加许多麻烦。”
    温含章知道他误会了:“李公子是侯爷友人之子,自然不能真的当亲兵使唤。他年纪小,若高头领方便,便给他找些事情做,好好教一教他。”
    她心知肚明,钟涵不会要李秉善在侯府中做事。李副将的那个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一个少年,孤身一人,先前从未出过门,还是偷跑出来的,全无计划,却能从蜀中全须全尾到了京城,这后头要是没人跟随保护,温含章绝对不信。
    …………………………
    有了李秉善这个插曲,温含章还以为钟涵会过来解释一趟,但他这夜干脆就没回来了。当清明带回了他的信件后,温含章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钟涵主张先将御寒衣物发给百姓。这几日一直大雪连绵,他担心许多人未及地动便要先冻死了,但他手下的人都不赞同此事。
    时间越是临近十二月,参与其中的人越是半信半疑。若十二月份没有地动,这么一大笔物资便是平白消耗,到时候谁都背不起这个责任。
    钟涵态度却十分强硬,在京兆衙门设立了官棚,他亲自在场盯着衣物分发之事,以户籍为凭,每人一件棉衣,需要五户联保作证,若有富户冒领立刻下入大牢。
    此时还留在京中的,不是外头无亲无故,便是真真贫寒到底的人。钟涵为着此事扛了许多压力,便是到了温含章出发之时,他也没来得及回府叮嘱一句。
    左右邻居都是铁将军当道,温含章看着下人套好马车,又有一个个的箱笼装了上去。六辆马车在门口一字排开,钟凉笙与阿阳早在马车中端坐着,就等着温含章上去。
    但周围的丫鬟都不敢催她,温含章最后看了一眼胡同口,便在丫鬟的相扶下上了马车。车内烧着暖炉,十分温暖,温含章面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春暖握着她的手细声安慰道:“夫人,老爷身边有那么多人呢,必是能好好照顾他的。再说了,咱们府里也还留着人。”
    温含章不是不知道担心在这时候一无是处,只是她心中一直扑通扑通跳着,跳得她浑身上下都难受。她还是第一回 有这样的感觉。就算在京中独自生产之时,她也没那么不安过。
    钟凉笙挨着奶娘,小心翼翼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的眼睛却是看向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的阿阳,她突然呼出一口气:“让马车开动吧,咱们不等了。”
    …………………………
    温含章心绪不佳,外头的天气倒是半月以来最好的一日。
    冬日的阳光照在白皑皑的雪上,视线所及处都闪着晶莹的光芒,马车辘辘而行,温含章掀开一点帘缝,外头有许多男女老少拿着各种工具在铲雪,仔细一看,这些人都身着崭新的棉衣,面上虽然有些愁苦,却带着隐隐的希望,一簸箕一簸箕地将大道上的雪运送到远处。
    李秉善骑着毛色骏亮的大马,突然甩了几鞭子跑到了远处,又哒哒哒地回来了。
    等到了半路休息时,李秉善才与她道:“师娘,出京的这条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窝棚,铲雪的百姓凭着木签能在窝棚领两顿热粥馒头。周围许多乡民都出来帮忙了。”
    李秉善有些感叹,若是真的有地动,呆在家里还会被震死,在这露天之下才有活命的可能。
    温含章也想把心思转换到其他地方,便想着多问几句,没想到春暖却指着不远处的一行马车道:“夫人,看着像是延平侯府的人。”
    温含章远目一眺,这回脸上的笑容却是不自禁地出来了。她与朱仪秀一年多没见,这一回朱仪秀撺掇着古氏将避灾的地点也选在同一座道观,两家人也能互相做个伴。
    与友人再度相逢,温含章心中却是想着以后两人将会有的不同立场。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第118章 天灾
    外头满地冰霜, 屋内烧着暖炕,朱仪秀喝了一口热茶,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娘也派了管事过来, 那蠢货居然能记错我们过来的日子,现在各个屋里炕都没烧起来。”
    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 朱仪秀一向身子弱, 古氏也顾不得忌讳温含章还在戴孝的事情了,一下马车便把她打发到了温含章这边。
    一年不见,朱仪秀风姿容色更盛从前。温含章摸了摸她的手, 有些凉,便把怀里揣着的手炉塞到朱仪秀手上:“就是知道这样,我才想让古婶婶和几位嫂子过来歇歇脚。”可惜古氏几人都回绝了她。
    早在半年前,温含章就在清正道观里预订了一个一进的院子, 又有苏嬷嬷提前几日过来收拾,一下马车就是处处妥帖。
    苏嬷嬷正在外头指挥着丫鬟将她带来的箱笼归置起来,温含章便将几个大丫鬟也打发出去帮忙了,现下梢间里只剩下温含章、阿阳和朱仪秀三人。
    朱仪秀随口道:“你怕什么?我娘又不会恼了你。”她好奇地瞧着温含章怀中的小不点, 伸出食指点住小家伙圆嘟嘟的唇珠, 阿阳还以为朱仪秀在跟他玩闹, 一下子就笑开了脸。
    朱仪秀顿时评价道:“你生的孩子, 性情与你一模一样。”这么容易就被人逗乐了,还真是个好骗的小家伙。
    她托着腮帮子问温含章:“钟子嘉在京中, 你就不担心吗?”
    温含章顿时又想起了钟涵的事,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作为家属, 这时候只要不添乱,便是最大的支持了。
    不想让焦虑继续蔓延,温含章问道:“古婶婶刚才骂你了?”
    一说起这件事,朱仪秀的面色就淡了下来,道:“我娘什么时候不骂我了。”
    方才一行十数辆的车马在温含章面前缓缓停了下来,包得十分严实的马车帘子突然被一把掀开。温含章就知道,朱仪秀一定会挨收拾的。延平侯府的人就差没把她当祖宗供着了,怎么会让她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温含章失笑道:“都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朱仪秀突然定定地看着温含章,看得温含章还以为她今日戴错了首饰,没想到朱仪秀却让在一旁伺候着的奶娘将阿阳抱了下去,然后就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她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当了娘之后,忒啰嗦了。”
    朱仪秀想了想,又道,“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奶味,还是咱们一起调的莲花冷香好闻。”
    朱仪秀是真的觉得,生养孩子之后的温含章,让她很不习惯。她伸出一只手,不自觉地咬着手指头,想着四皇子与她交代的事情,心中有些烦恼。
    这一回见面,她敏锐地察觉到,温含章与她之前多出了一层隔阂。这种感觉是说不清的,明明两人挨得这么近,可她却无法如从前一般猜中温含章心里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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