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叶时熙默默放开了林九叙的腰带,心里觉得安全感一下子少了很多。
    “呵,有趣……”秦文捂住胸口又是咳了几声,而后突然揉身而上,剑光瞬间笼罩了对面两个人,仿佛是一张细密的战网!
    叶时熙“嗷”地大叫一声,闪到林九叙身后,拿林九叙当肉盾。
    只听“叮”的一声,林九叙拔剑迎上,剑风顺着剑身而上,如盘龙般浮游于空,剑气海浪一般一波连着一波,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单只是激起的细碎浪花都令叶时熙感到脸颊上生疼。叶时熙连忙运起功抵御,而在柜子中的小小,似乎也感觉到了无休止地猛烈的风暴,令她全身都起了一种官能性的战栗。
    林九叙一直很小心,收敛着自己的剑气,同时尽力抵御着对方的进攻。有时秦文占了上风,叶时熙便觉得有千军万马敲响震天战鼓从对面压将过来,杀气翻滚,时淡时浓,同时似有狂风在海面上呼啸,席卷大地,风声里夹杂着海鸟尖锐的啼鸣声。门和窗棂咔咔作响,随时可能爆裂一般,仿佛连这屋子都承受不住那逼人的剑气了。而当林九叙反客为主时,空气便能平静下来,只有一丝潮腥的风仍在涌动。
    就这么着,剑风时而强劲,时而平缓,叶时熙的耳边也是时而喧嚣,时而沉寂,两股气势互相争斗、互相挤压,一派磅礴。
    渐渐的,风声慢慢停止,似乎是再也刮不过来了,海面也平静了,嘈杂的鸟鸣同样消失了,回响在房间内的只有咳嗽声。
    叶时熙探出了脑袋,看见秦文用剑尖拄着地,蹙眉重重按着胸口,似乎在努力撑着不倒下。
    林九叙剑尖指着他:“妖魔,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会用林家的方法净化你的。”林九叙也受了一点点伤,又鲜血顺着他的手背滴下来。
    “……怎么搞的?”叶时熙问。
    “要不受伤的就变成你了。”他不能动,受限很大。
    “哦……”
    对面,秦文还是猛烈地咳:“受伤之后真是……身体不中用了。终于,连我也要死了。”
    “正好。”林九叙说,“妖魔不是最向往黑暗世界么?”
    秦文说:“在你们的认知当中,死亡是最极致的黑暗,然而其实不是这样。有一种比死更黑暗的生,那是一刻不停歇的令幸福中的人痛苦的冲动。在光明中制造黑暗,黑色才会在周围白色的衬托中显得愈发暗淡。我还是杀得不够呐,辜负了弃道的身份,挺遗憾的。”
    “我不想再听你的歪理了。”林九叙的剑尖一抖,直接刺向对方喉咙!
    “慢着慢着!”叶时熙在他身后拼命拽着他,“可以拿他试试那个,终极技能。”
    “嗯?”
    “我想你也听说过吧,为什么最强招式需要两个人配合。”
    “听过。”林九叙说,“类似于仙门‘进化’出来的应对方式吧。太多修士跨入魔门,甚至还有长老级的,而魔物们生性残忍,仙家修士独斗很难控制得住,便演化出了‘需二人配合’的强大招式。这样,就算某一强者跨入魔门,只要不是两个一起,仙门也不至束手无策了。”这是这世界的准则,算是“设定”的一部分。
    “是啊。”叶时熙说,“随着剧情向下发展,你一定会有独木不支的时候,依靠独斗没有可能走到最后,那招……一定会有用的时候。”
    “好吧。”林九叙说,“那就试试你那独特的技能吧。”
    “嗯。”
    江萌昊的技能,十分与众不同,叫作“共感”。
    共感,顾名思义,类似心电感应,但限制却很大。他能够读取对手的思想,后期甚至能影响对手的精神世界。但问题是,他很容易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只有林九叙可以基于灵气同调感受他状态,并在关键时刻将他灵气抽回,强制叶时熙断开与对方思维上的连结。
    叶时熙闭上了眼睛,心神合一,捕捉空气中磁场细微的变化。他捉到了一个个的存在于空气中的粒子,那些粒子似乎都受到了众人头脑中电波的影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梦境,完全集中在那些粒子上。
    是了……这些……就是秦文脑中所想的事……
    他在梦境当中摸索,拨开扰乱他的棵棵蔓藤。眼前幻化无常的紊乱的光渐渐变得清晰了,他在白茫茫的世界当中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那是二十年前的秦文。
    一瞬间,各种思维狂风暴雨般地狂涌过来,生、死、爱恨一齐淹没了他。内心突然充满了万般的情绪,一股无以名状的沉重感地压了他的心尖。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第18章 趋舍异路(十二)
    叶时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两三杯”,就站在秦文边上默默地看着一切。
    二十年前的秦文,比如今英俊很多。因为入魔,秦文外表显示出的年纪几乎没有变化,可他的眉眼间却比当年多了几道沧桑。
    秦文正在窗边喝酒。
    “仙君,”“两三杯”的女主人领着个小童,泫然欲泣,“我知仙门不问凡尘俗事,然而……那伙恶人四处焚烧抢掠,小店难堪此损啊!”说罢,又对那小童说,“快来一同求求仙君!”
    三岁的沐春脸圆嘟嘟的十分可爱,跌跌撞撞,高仰着头,一下子就扑过去抱住了秦文的小腿。
    秦文看着窗外院内那伙壮汉,嗤笑一声,放下酒杯,摸了摸沐春略微淡色的头发,似乎有些爱不释手:“不必如此。人生世间,本该心存善念,不枉奔走风尘江湖。”
    说罢,他便提剑出门,只两三个回合,便料理了那些来酒馆闹事的恶徒。
    等到秦文回来,店家忙又温了一壶好酒送上。至于沐春,则扑腾着去抓秦文的腿,用嗲声嗲气的声音要秦文抱起他。
    秦文笑了,没再喝酒,低头将沐春抱到了腿上。沐春又嘻嘻笑着去抓秦文的脸和头发,秦文也没表现出什么不耐,只在被抓得疼了的时候将沐春的手拿下来,笑着捏捏对方的脸。然而很快,沐春又会继续乱七八糟地摸秦文,如此往复。
    “也算是有缘呐,”“两三杯”的店主脸上绽出笑容,“和仙门有缘呐。”
    秦文没有答话,只是逗弄沐春,眼睛看着对方,似乎喜欢得很。店主人拍了拍沐春的背,示意他不要再扒着不放,可只要店主人想要抱住沐春,沐春就会扁着嘴巴露出一副哭相。
    店主又说:“昨晚他娘梦到青龙,还和我说小儿许能窥道,我还叫她不要胡乱讲话,今天竟然就遇到仙君了,看,他怎么都不肯与仙君告别呢。”
    “……”秦文瞥了一眼对方。
    “仙君,”“两三杯”的店主又道,“恩情无以为报,如不嫌弃小儿,倒可以教教他为尤家出份力。”
    秦文觉得生意人真是很狡猾——明明想将儿子硬塞给他,让这孩子成为仙门弟子,却非常找个报恩的由头,以掩饰心中真正的欲念,不过,即使明知道对方的心思,秦文还是有一些动心了,因为沐春实在是很可爱。
    “我并不是什么仙君,不过收个外姓弟子倒也不是难事。”秦文抬头,“他可以与我回尤家,今后便也是四大仙家的弟子之一了。”他只是个尤家外姓修士,地位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尤家家主早已踏入仙门,另有两位长老也已化仙。
    “那,那当然好!”入得仙门,地位可不是“酒馆老板”能够比得的,就算不舍,他们也想要为儿子的将来做打算。
    “嗯。”秦文还是抱着沐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带着小童多有不便。半年之后,我会返回此地接他,将他带去尤家成为修士。”
    ……
    秦文忘了,半年,已经改变很多事情。有时生活的轨迹几十年都不会有变,有时几天之内便是面目全非。
    半年之间,秦文的姐姐被江家的江人鹤所杀——那个她曾经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人。变故发生之后,秦文便明显感觉到,他心中有只巨大的困兽已经破笼而出。他压制着他所有的欲念,但那只困兽却每到夜晚都会撕扯他心尖的血肉,把干净的善念一点点啃食掉,让肮脏的恶意如霉点般疯狂生长,填充他内心中每一块未被沾染的地方。
    终于,他伤人了。
    当他一脚踏上别人的颈部时,脚底下传来的弹力和耳边听到的尖叫,让他的内心一直甜蜜着发抖,有一种雷击般的酥麻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大叫了一声,从窗户跳出去,并且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尤家。
    他被仙家的人追杀,躲躲藏藏,仿佛过街老鼠一般。
    有天,他无意中路过了“两三家”。看着那熟悉的对联,秦文忽然想起,正好半年之前,店主人夫妻对他说,希望他能领走那个孩子。
    然而可惜,他已经不是当时的他了。
    正感怀着,他就看见院子里的沐春丢下木棍,摇摇晃晃,就如当初一般奔跑,又抱住了他的小腿!
    “……”秦文心中一震,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被人亲近过了。他蹲下了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沐春的手。
    就在这时,“两三杯”店主人唤着沐春乳名从店里走出来。女主人一眼便看见秦文,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冲到秦文身边却又停住,声带因紧张而生涩发抖:“你……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着对方那个样子,秦文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来接我徒弟啊。”
    女主人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对着沐春说道:“儿子,过来……过来,到娘亲这边来……”同时,男主人也想要上前又不太敢地对秦文说:“你快走罢!我们听闻了你的事。跟着妖魔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夫妻……我们夫妻……绝对不会将他交到你手上的!”
    “哦?”秦文一把抱起沐春,挑衅似的对那夫妻俩说,“哈哈,我偏生要带走,你们能奈我何?”见到了夫妻俩,他魔的心性急剧地膨胀,对方那理所应当的直爽的背叛刺痛了他。
    沐春感受到了空气中流动着的奇诡的味道,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秦文继续了他残忍的笑:“我会带他在城外的乱葬岗歇一个晚上,你们可以试试从走尸堆中找回孩子。我不动手,只是赶尸,只要你们俩斗得过群尸,就算赢了,我便放弃收徒弟的念头。给你们一个提示吧,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只要别被它们给碰到了,他们就都会安安分分的,不过,还从未见谁能逃出生天,呵呵!”秦文大笑一声,挥袖转身离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予对方机会,或许是他心底最后一丝善念,又或许是相信他的沐春刚才那声对父母的不舍得的哭叫。
    夜里,秦文的确是在乱葬岗度过的。他赶着群尸到处乱晃,走尸们行走的样子十分可怖。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其实是秦文欺骗那对夫妇的。事实上,秦文可以借助灵力模糊地听见、看见乱葬岗中的情形,只要听见沐春的大名或乳名,他操控的群尸便会停止不动,只要看见鬼鬼祟祟的人,群尸同样会被按住不动。换句话说,只要那对夫妻敢以命相搏,踏进走尸堆去寻他们的孩子,他们就能够将沐春带回身边。
    秦文整整等到天亮,那对夫妻还是没去。
    第二天一大早,当太阳升起时,秦文抱着沐春离开了乱葬岗。
    后来,在第二年和第四年,“两三杯”酒馆的店主人有了新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人也颇为和睦,只是那店主人夫妻依然常常思念那个长子。
    而秦文,告诉逐渐开始懂事了的沐春,他的父母,早就死了。在他心里,自己才是唯一一个将沐春放在心尖上的人。
    沐春忘了三岁以前的事,全身心地信赖秦文,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秦文看做是最亲的人。
    而沐春,也是秦文心底最后一点纯白。每当他要变成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的嗜血的猛兽,他都会想起沐春的那双眼睛,勉强维持着他最后一点即将要分崩离析的理智,大吼一声逃至无人的角落处。有好几次,他已经能看见悬崖之下那漆黑的深渊。沐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深陷于浓黑的夜色中,行进在怒涛翻滚的时间的海洋,只依靠着那微茫的灯火,艰难泅渡,希望最终能够爬到岸边。
    ——直到那天。
    那天,秦文蹲在地上,嘴角带笑,扯出了一只小猫的内脏——在这样的时候,他能感到一点快活,那一直压抑的他真正的渴望,可以得到些许满足。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个清冷的声音:“妖魔。”
    秦文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阳光。那张脸很艳丽,眉梢眼角似乎有女人的气质。
    奇怪,明明是个男人。
    秦文站起了身,手上猫的鲜血滴落在土地上:“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妖魔就是妖魔,最终必饮人血。”他杀过太多魔,在魔物只要看见对方的眼神便能辨别身份。
    “再说一次,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与我无关。”
    “……?”
    “只要是魔,我就要杀。”江景泽道,“一百魔物,并不好找。”
    第19章 趋舍异路(十三)
    那战双方都没有讨到好,两败俱伤,秦文胸口中了一掌,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江景泽伤得要更重一些,几乎没命。
    他让沐春请来了赵神医为他医治,可赵神医却说,他是治不好了,最多也就能挺十天到半个月。
    秦文倒是并不怕死,他只担心他死之后,沐春会是怎样活着,毕竟沐春才二十三岁。在他的心里,沐春必须是美好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块宝石,他见不得上边有任何的瑕疵。
    秦文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死了,沐春一定会想报仇,但也一定赢不了的。沐春曾远远地见到了江景泽,很可能会将复仇当唯一目标。江景泽特征十分强,大约不难被他寻到,而后边的事将会变得很危险。作为“徒弟”,沐春曾经跟着秦文学了一些功夫,然而他的天赋实在不高,秦文教来教去他还是三脚猫,时间久了秦文也就不再教了。并且,就算沐春放弃复仇,也永远不会开怀了。这并非是秦文太过自信的原因,而完全是由于他对沐春的了解。当最看重的人去了彼方,那此人今后人生的意义也就只剩下去往彼方了,他还活着时的全部行为,都不过是在为最后那一刻的来临准备文书罢了。当另一个人成为了自身的重要部分,失去了便像是丢了主体,剩下的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片,所有的快乐都是对过去感情极大的冒渎。
    秦文想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将沐春送回他的父母亲身边,并让他憎恶他。他想,如果今后沐春自以为从地狱回了婆娑人间,应该是会幸福的吧。
    沐春还有父母,这个秘密被秦文卑劣地隐瞒了二十年,就好像一根刺,时刻提醒他他曾对沐春做过多么丑陋的事。
    该结束了……也许,江景泽的出现,就是在提醒他,他窃取到的沐春的整二十年,是他的一条命能交换的极限。
    为了这个目的,他得杀一个人。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没有真的来得无可辩驳。他清楚沐春善良、温柔的性格,如果没有尸体横在沐春眼前,只由旁人之口叙述,沐春是不会相信的。只有当沐春看见了他真的在杀人,才能从今往后对他没有任何怀念,单把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当作应当被忘记的可耻的过往。
    杀的对象很容易选,那就是赵神医。首先,他杀赵神医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赵神医没有能够医好他,不会显得突兀、可疑。其次,赵神医的地位崇高,四大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将全部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了不引起沐春的疑心,他需要布置杀人的诡计,装成他常常深奸巨滑地瞒着沐春杀人的样子来——沐春清楚他的感情,因此杀人手段越是繁复,看着就越没有疑点。如果死的是普通人,四大世家也许不会多费心思,可是如果是赵神医,秦文相信对方定能挖出真相。另外,赵神医就在他旁边,简直是现成的,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另找目标。最后,秦文认为江景泽一定救不活,如果还有奇迹,那就是赵神医还有什么办法,不知杀了神医,扼杀江景泽的生机,以防沐春真找到他、向其寻仇。
    于是,他杀了赵神医。那天,被囚禁已久的猛兽终于破笼而出。杀过了人之后,秦文已经没法说他有苦衷了,因为那甜美的感觉让他无法忘怀。他让对方窒息而死,而对方临死的挣动似乎有着一层光环,那光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向往,就好像是最纯粹的金箔一般。那感觉令他兴奋到战栗,不禁怀疑起从前究竟是如何压抑住渴望的。他心中恶意的火焰舔舐天空,大火瞬间成片,蔓延至角落中,让微小的善念也熊熊燃烧了,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地晃动着。过去苦苦守护着的心性变成飞灰,在空中跳跃蹁跹,终于再也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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