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芝身上的白绫袄被风刮透,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她下意识地前后看了看,这才发现只有远处一处店家外面挂着两盏灯笼,灯笼被风刮了起来,发出摇摇晃晃的微弱光晕,别的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她竖起耳朵听脚步声,却听到了不止三个人的脚步声。
玉芝背脊立时冒出了一层冷汗,意识到有些不对。
她发现多出的脚步声有的来自前方,有的来自后方,而且都不止一个人。
前面那个小厮还在蹦蹦跳跳跑着。
玉芝当机立断——后面过来的人和她们一样,都是靠右边的围墙在走——她瞬间丢下手中的竹筐,伸手抓住四儿的手腕,低声道:“跑!”
四儿大脑一片空白,松开竹筐,被动地被玉芝拉着转身向后跑去。
那小厮听到竹筐落地发出的“咣”的一声,扭头一看,见玉芝和四儿向后跑了,马上大叫起来:“快点过来!人往西跑了!”
稚嫩的童音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恐怖。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陌生的男子声音:“往那边么?”
小厮指着玉芝和四儿逃走的方向:“就是那边!快追啊!”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玉芝用尽全力跑得飞快,肺都有些疼痛。
四儿被她拉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飞快地跑着,在即将和后来赶来的两个男子撞上的瞬间,玉芝拉着四儿往北一闪,越过那两个人继续往西跑——前面不远拐一个弯就是她家和许宅了!
许宅常年有人,跑到那里,她高声喊一声,就会有人出来!
一路飞跑到了拐弯处,玉芝听到背后传来惊叫声,喝骂声,听着似乎是殴打人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刚才差点和她迎面撞上的那两个男子并没有追过来,而是迎上了追她和四儿的人!
玉芝定了定神,当机立断,没有去敲自家的门,而是跑到隔壁的许宅,“咣当咣当”用力敲门:“寒星!寒星快开门!”
她怕方才那两个人救了她们,自己却被打伤或者打死。
玉芝知道自己的实力,她和四儿两个女孩子回去帮忙,只会越帮越忙,拖累帮她的人,不如先来许宅搬取救兵!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宅大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却是许灵站在门内,小五小六打着灯笼跟在后面。
许灵应该是刚脱下官服,还没来得及穿外衣,上面穿着白绫袄,下面是挺括的白绫裤,裤腿整整齐齐掖进了粉底皂靴内。
“寒星不在,”他看向玉芝,“玉芝,怎么了?”
刚才他刚到家,正在房里换衣服,听到玉芝声音不对,忙大步走了出来。
玉芝一见许灵,当即松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身子立时放松了下来,扶着门急急道:“刚才我和四儿去给我爹送桶子鸡,发现有些不对,就往回跑——现在后面好像打起来了!”
许灵一听,当即就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你先进正房歇着!”
说罢,他交代玉芝闩上门,自己带着小五小六出去了。
这会儿院子里亮着灯的房间也就正房了。
玉芝进了正房明间坐下,竭力回忆方才追过来的脚步声,计算着追过来的人的数目。
追过来的应该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那个小厮才八九岁,应该没什么战斗力,饶是如此,那两个帮忙的人要打三个或者四个歹徒,也是很不容易的……
玉芝怔怔坐在那里,心中余悸犹在——因为甘州军卫大营和大帅府都在这附近,她一直以为这附近很安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胆大到这种地步,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厮帮忙来诱骗她……
这个小厮熟悉她爹,熟悉她家的事,背后的主使应该是她爹的熟人……
会是谁呢?
难道是让媒人来求亲被拒的石大郎?
想起媒人连大嫂的那段话——“石老板的娘子甄氏的亲妹妹,正是如今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府里的姨娘,极受宠爱,石家在甘州势大,你家若是和石家结亲,不也能巴结上许大人了么?以后在甘州做生意,还担心什么?”
玉芝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心道:背后的黑手是石大郎的话,我来许灵这里,不会是自投罗网了吧?
可是转念一想,玉芝又觉得许灵不是这样的人。
她认识许灵也快一年了,心里清楚得很,许灵这么年轻,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说没手段一定是胡说,可是她知道,许灵做事自有原则,他有自己的坚持。
想通之后,玉芝就不再慌乱,抬眼打量四周。
她每次过来,去的都是东客室,许灵的房间却是第一次过来。
许灵的房间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异常,只有简单实用的家具,别无它物,显得空荡荡的。
玉芝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轻轻嗅了嗅,闻出是一股好闻的青竹气息——是她给许灵抹脸用的青芷香脂的气味!
顺着气息,玉芝发现许灵的绯红官袍正搭在靠西墙放着的宝椅上,上面还撘着一条玉带——许灵方才应该是刚进门,正在脱去官袍!
四儿本来就沉默寡言,这会儿更沉默了,一双眼睛盯着玉芝,玉芝到哪里,她的视线就到哪里。
想起方才的情景,四儿忍不住胆战心惊——若不是姑娘反应快,她们这会儿不知道落到什么境地了……
玉芝回到靠东墙摆着的宝椅上坐了下来,默默思索着今晚之事。
许灵带着小五小六过去的时候,两个穿着便服的亲兵正把三个人摁在地上,用他们的腰带把三个人绑成了一串。
那两个亲兵见是许灵过来了,忙起身齐齐行礼:“见过大人!”
许灵从小五手里接过灯笼,往地上那几个人脸上照了照,地上道:“带回营里问,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主使!”
两个亲兵闻言,顿时都有些踌躇,两人相视一看,其中一个口角伶俐些的当即道:“大人,他们说自己是——”
趴在地下的人中有一个抬起头直着脖子嚷嚷道:“我再告诉你们一次,你们快放了我!你们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么?我们可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的人——”
许灵听了,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踩在了那人的颈上,用力一压,沉声道:“到底是谁?说实话!”
那人犹自嘴硬:“我们可是许灵许大人的人,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件事,哼哼!你们等着瞧吧!”
许灵抬起皂靴用力一压,只听轻轻一声“咔嚓”,那人立刻没了动静。
许灵抬脚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淡淡道:“到底是谁主使的?”
此人眼睁睁看着旁边的同伙被这玉面罗刹踩断了脖子,哪里还敢隐瞒,忙不迭地道:“大……大人,是……是石家酒肆的石大郎主使的!”
许灵的脚底微微加了些力,低声道:“继续说!”
那人知道自己此时命悬一线,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说了:“石大郎的姨母甄氏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宠爱的姨娘,今日让人传话给石大郎,让他设计污了卖卤肉的陈家的大姑娘,恰好石大郎向陈家求亲被拒,正心里起火,要弄那陈家姑娘,我们三个都是石大郎的帮工,他许给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让我们帮忙把陈家那姑娘弄去……”
许灵这会儿什么都明白了,吩咐亲兵:“把这三个人带回去继续审问。”
待亲兵带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离开了,许灵这才吩咐小五:“你先去找寒星,让他带人去石家酒肆,把石家人全部带回营里连夜审问。”
小五答了声“是”,双目沉静看向许灵,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许灵负手而立,接着道:“传我的命令,让寒月带人去小柳枝巷,把甄姨娘和她身边侍候的人全都带到营里,一个个单独审问。”
玉芝正坐在那里发愣,听到有敲门声,忙起身跑了出去。
四儿如今恰似惊弓之鸟一般,自然也跟了过去。
到了大门内,玉芝声音微颤:“谁?”
大门外面是许灵的声音:“是我。”
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开了大门。
许灵大步走了进来,看了玉芝一眼,道:“到屋子里说吧!”
见玉芝跟着许大人进了正房堂屋,四儿便也跟着要进去,却被小六给拉了回来。
见四儿呆呆看着自己,小六便低声道:“在外面廊下候着就行了。”
四儿“哦”了一声,忍不住往正房堂屋里看,却发现门上的锦帘落了下来,里面什么都看不到,不由有些担心,扶着栏杆立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屋子里面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
小六见状,便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陈家,顺便说一下陈姑娘在这里的事,免得家里人担心!”
四儿“啊”了一声,眼睛又看向堂屋,却被小六拽住了衣领,不得不跟着小六离开了。
见玉芝在靠东墙放着的宝椅上坐下,许灵便在玉芝右手边的宝椅上坐了下来,略一思索,把今晚之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玉芝静静听完,然后抬眼看向许灵:“石大郎求亲不成,恼羞成怒我能理解,可甄姨娘和我没仇没怨,她为什么要害我?”
许灵:“……”
他其实也有些不明白甄姨娘的心思。
许灵皱着眉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已经让寒月带人去府里带甄姨娘去了,寒月最会审讯,应该很快就能审出结果!”
玉芝:“……”
她有些懵:“许灵,你让……让寒月去审甄姨娘?”
玉芝有点弄不明白许灵了:哪个男人会让别的男人去审问自己的爱妾?
许灵一向镇定的脸上也有些懵然:“我手底下的人里,数寒月最会审问女子呀!”
玉芝见许灵还没会过意来,便耐心道:“甄姨娘毕竟是你的女人,这时候你不是应该护短么?”
许灵清俊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看着玉芝黑泠泠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他觉得脸热辣辣的,结结巴巴道:“她……她不是!”
玉芝早已察觉到了不对,凑近许灵,细细打量着许灵——许灵其实还是老模样,虽然已经二十四岁了,却还是满满的少年气,脸虽然涨得通红,可是眼神清澈,并不像是在撒谎!
许灵被玉芝看得有些狼狈,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她不是我的女人。”
玉芝相信许灵的话,她盯着许灵的眼睛:“那她的男人是谁?”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许灵愿意替他背着黑锅?
她的视线在许灵脸上逡巡,轻轻道:“就连媒人去我家给石大郎说媒,都口口声声说甄姨娘是你的爱妾,你很宠爱她,枕头风一吹,无有不从——你到底在做谁的幌子?”
许灵身子往后贴,一直贴到了宝椅的靠背上,眼睛幽深,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玉芝见许灵不愿意说,便也不再追问,身子也慢慢靠回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方道:“我打算搬去京城了。”
她之所以还呆在甘州,只是因为担心阿沁的处境,怕自己的出现给他带来困扰,更担心自己会成为阿沁的弱点。
经历了今日这件事,玉芝发现自己在甘州怕是安居了。
甄姨娘背后的那个男人,连许灵都不愿意说出来,那人怕是对许灵来说很重要,如今事已至此,她应该算是得罪了那个人,以后那人若是要为了甄姨娘报复她呢?
她怎么办?
她原本想巴结许灵,抱许灵的大腿,可若是牵涉到那个人,许灵还会帮她么?
玉芝双臂环在胸前,整个人被孤独感笼罩了。
虽然天高地阔,可她一个生得美貌的女孩子,却难找到安居之地。
今日有石大郎,难保以后没有王大郎,张大郎,李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