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屋子里没有旁人,外头也没有人偷听,沈怡这才小声说了玉米的事。沈德源顿时放下一颗心来,新粮种要是推广得好,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怪不得皇上不仅召了他们回去,还让他们官复原职。
    沈德源一时间感慨颇多。他既觉得愧对家人,又欣慰于小儿子长大了。他既有种终于熬出了头的喜悦,又更感激于边家人的尽力奔走。他心里有苦尽甘来的兴奋,但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触。
    沈思这几年的变化也很大。此时的读书人都以矜持内敛为美德,沈思以前就很内敛,现在瞧上去却爽快了很多。他的皮肤也变黑了,虽说这黑无损于他的样貌,却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读书人”了。
    边静玉舍不得把这碗面条吃得太快,就放下碗说:“怡弟,你不是带来了伯母她们的信件了吗,快些拿出来给伯父和大哥看吧!”说着,他又看向了面露期待的沈德源和沈思:“我特意做了妮儿和盼归的画像……”妮儿是沈姐姐的孩子,沈姐姐和离后带着女儿住在娘家。盼归就是沈思和虞氏的孩子了。
    沈德源和沈思被流放时,妮儿刚出生,盼归还在娘亲肚子里。他们都没见过两个孩子呢!听闻有了孩子的画像,他们哪里坐得住啊,忙叫沈怡拿了过来。父子俩凑一块看着画像,眼眶都有些红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话是有下一句的。若是到了伤心处,哪里还能忍得住!
    等到沈德源和沈思把家书看完,又把孩子们的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边静玉碗里的面条才下去一半。沈德源收拾整理了一下心情,见边静玉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便说:“可是面条做得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吃,别勉强……”反正后院里养了好些家禽家畜,剩下的面条倒给它们吃,这也不算是浪费。
    边静玉僵硬了一下,不等沈德源把话说完,呼啦呼啦地把剩下的面条一口气吃完了。
    就连一点面汤都没有剩下!
    沈德源:“……”
    所以,这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
    等到他们吃完、把桌子都收拾了以后,姚县令就来了。他其实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又怕打扰了沈德源和儿子说贴心话,就略等了一等。姚县令时不时就要去山里走访,整个人都已经成了一块黑炭。
    姚县令同样起于微末,到了三十多岁时才考上进士。得知沈德源和沈思顺利平-反、官复原职,姚县令忙对他们说了恭喜,又和边静玉聊了聊姚和风的学业。最后,姚县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沈德源知道姚县令心里的担忧,便说:“姚兄放心,我既然要回去了,你忧心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本朝的县令三年一换,三年后按考核或平调或升迁。但严格按照三年一换这标准来的,只会是那种被人盯着的富裕地方。像南婪这种偏远而难以出政绩的地方,因为没什么人想来,被派来的县令又往往在朝中没有人脉、难以出头,县令基本上都要连任一期,那就是六年。姚县令就要待满六年了。
    姚县令想走吗?自然是想走的。他在南婪的六年,只有妻子陪在身边,没机会见到父母,也没机会见到远在京城的长子。他的心里是真不好受。县令收入不高,他没有那个能力把亲人都接到身边。
    但姚县令想留下来吗?自然也是想留的。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戏文里常说的“爱民如子”就是他这样的了。在他的努力下,桐恩县的老百姓们才刚刚开始接触到外面的新事物。若是他离开了,谁知道后面来的那个县令能不能继续推行他的政策?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见药材生意利润巨大就中饱私囊?
    而现在其实已经由不得姚县令自己选择是留是走了。
    在姚县令之前,所有被派来南婪的基层官员都是满心绝望地来,熬上几年后,再灰头土脸地走。他们已经默认这块地方是出不了政绩的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并且不让当地人发起反叛就好。但到了姚县令这里,在他的努力下,桐恩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地人对于朝廷的接受度也增加了。教化百姓是所有政绩里最值得说的一条!姚县令在朝中没有人脉,若有人想要摘他的果子,他都无处伸冤去。
    就在姚县令夜不能寐、忧心日后出路时,沈德源官复原职的消息来了!
    是个人都知道,沈德源这次回去,肯定是要被皇上重用的。他难道还保不住一个姚县令吗?更何况姚县令本身就有政绩,沈德源也不是要给姚县令开后门,不过是保住姚县令的果子、尽力给他一个更好的安排而已。姚县令得到沈德源的这一句承诺后大喜,忙起身对着沈德源行礼,感谢他的帮助。
    沈德源抱住姚县令的胳膊,阻了姚县令鞠躬的动作,道:“姚兄,你何必如此见外。这两年,若不是有了你的一力维护,我们还不知道会如何……”说不定就在艰苦的劳作中把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姚县令笑着说:“可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沈兄和大郎真心教化百姓的缘故。”
    边静玉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南行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此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看到了码头上艰难求生的苦力,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者,看到了因为粮食歉收而一脸苦色的老农……到了南婪的地界后,他还看到了一些当地人脸上的防备……一直到了桐恩县,他才从百姓的脸上看到真实的喜悦。
    其实,桐恩县的百姓们,他们的衣服也往往都是打了补丁的,他们同样需要辛苦劳作才能维持家里一年的嚼用。但因为他们有个一心为他们谋福利的县令,所以从他们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希望。
    边静玉读了很多圣贤书,他一心要走上仕途,但在这之前,什么为民请命,什么爱民如子,他对这些话的感触都不是很深。只在这一刻,他看着黑炭一般的姚县令,看着沈德源,忽然就有些懂了。
    从姚县令身上而来的某一种信念如同一颗种子那样落入了边静玉的心里。
    大家一直聊到了月上枝头。边静玉的心情非常振奋。学舍里已经为边静玉和沈怡收拾出了房间。沈思去沈怡的屋子送了驱虫用的香囊,他自觉不好去“弟媳”屋内走动,又让沈怡给边静玉送一个去。
    当沈怡敲响边静玉的房门时,边静玉正坐在油灯下奋笔疾书。
    “谁?”边静玉警醒地问。
    “是我,给你送香囊过来,驱虫用的。”沈怡说。
    边静玉松了一口气。若是别人,他还得先换件衣服再去开门呢,但既然是沈怡,那就不用了。反正沈怡已经见过他穿偶像同款的样子了。没错,当边静玉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又把偶像同款换上了。
    边静玉起身开了门。
    沈怡:“……”
    边静玉对沈怡放心得很,既然给他开了门,就万事不管了,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文章里。沈怡心情酸爽地走进了屋内,把装着药粉的香囊系在了床头。他一转身,就看着边静玉穿着一件熟悉的长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迈步的样子都非常熟悉。啊,我亲爹就是这样踱步的啊!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虽说边静玉和沈德源长得不像,但在这一刻,边静玉身上却有着和沈德源非常相似的气质。沈怡在脸上抹了一把,艰难地说:“静玉……我们打个商量,你能把衣服换了吗?”他不想多一个小爹啊!
    边静玉没料到沈怡会说这个,无比诧异地看着他。
    “不好看吗?”边静玉问。
    沈怡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换?”边静玉哼哼了一声。我凭自己本事穿的衣服,你凭什么让我换!
    第48章
    “难道我这身和伯父不像吗?”边静玉当着沈怡的面转了一圈,又问。
    沈怡艰难地说:“像。”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换?”边静玉微微鼓起了的脸。虽说他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有些少年老成,但幼年时的他也曾鲁氏面前撒过娇,一撒娇就会把脸鼓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这让鲁氏深以为憾,儿子总是越长大就越不可爱。而她不再可爱的儿子此时却在沈怡面前露出了几分真性情。
    沈怡的手指蠢蠢欲动,好想去戳一戳边静玉的脸。
    不过,沈怡靠着强大的自制力忍住了。他小声地说:“就是因为像才……”
    “真的很像吗?!”边静玉一脸惊喜地问,“你是伯父的儿子,你说像肯定就是真的像了。”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沈怡的纠结,而是沉浸在“我和我爱豆穿了同款衣服我们还特别像”的喜悦中不可自拔。
    沈怡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要纵容他啦!
    忽然,边静玉面色大变,声音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说:“怡弟,你站着别动!千万别动。”
    “怎、怎么了?”沈怡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果真就不动了。
    边静玉紧张地看着沈怡的身后。床底下钻出了一条蛇,慢悠悠地游走着。为什么屋里会有蛇?边静玉吓坏了,一怕这种外形冰冷残忍的生物,二怕那蛇忽然冲过来把沈怡咬了,毕竟它离沈怡很近。
    沈怡见边静玉面色惊恐,便想要回头看看。
    “别!千万别动!听我口令,若是我叫你跑,你就迅速冲到屋子外面去。一定要快,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边静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怕沈怡略有动作就会吸引蛇的注意,因此及时喝止了他的行为。
    好在那条蛇似乎对屋子里的人不感兴趣,在边静玉紧张的注视中,它迅速游到了墙角边,然后钻进某条缝隙里,消失不见了。边静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刚刚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出了一身冷汗。
    边静玉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却顾不得扶着椅子坐下,而是拉着沈怡的手跑到了屋子外面。远离了屋子后,边静玉才觉得安全了一些,说:“屋子里竟然有蛇!天呐,我们住的屋子里竟然有一条蛇!”
    “蛇?”沈怡问。
    “我看着它从床底下钻出来的……太可怕了。”边静玉心有余悸地说。
    边静玉早就知道南婪这边多蛇虫鼠蚁,却没想到他睡觉的屋子里的床底下竟然还能藏着一条蛇!那蛇不知从何时起就躲在了床底下,收拾屋子的人也没发现它,估计是沈怡替边静玉挂在床头的香囊起了作用,它闻着驱虫粉的味道觉得不舒服,这才从床底下游了出来,然后顺着墙角的缝隙爬走了。
    俗话说得好啊,人吓人,吓死人。
    边静玉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香囊,若是蛇没有走,那么他今天晚上岂不是要睡在一条蛇上面了?等到半夜时,那蛇会不会顺着床架子爬到床上来?会不会咬他?会不会用光溜溜凉冰冰的身体蹭他?
    边静玉被自己脑补出来的场景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边静玉就不敢回屋子睡觉了。虽然那蛇已经走了,谁知道床底下还有没有另一条蛇呢?谁知道它会不会回来呢?谁知道除了蛇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呢?边静玉甚至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了。
    “都已经这么晚了,再叫人收拾一间屋子怕是来不及了。”边静玉面露忧愁地说,“而且,谁知道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是不是还有另一条蛇……”总之,他宁可在院子里站一晚上,也不要去屋子里睡觉。
    沈怡安慰他说:“刚刚应该是个意外。如果屋内常年有蛇,我爹和我哥就该提醒我们了。”
    边静玉摇了摇头。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要不我去伯父屋子里挤一挤……”
    “不行!”沈怡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边静玉其实也觉得这样不太行。此时的社会大环境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辈就是长辈,小辈就是小辈,这里头的界限非常分明。近之则狎,亲近了就显得有些不太尊重了。因此,边静玉想要去和沈德源挤一床这种行为其实有些异想天开。当然,如果他非要这么做,倒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但沈怡拒绝地太快了,边静玉就忍不住要和他唱唱反调,问:“为什么不行?”
    “我爹他……他睡觉时磨牙,特别吵。”沈怡这“不孝子”给他爹捏造了莫须有的习惯。
    “没关系啊!我不会介意的。”边静玉说。对于迷弟来说,偶像会磨牙都是一种本事!
    沈怡反应飞快地说:“而且,你忘记你那次睡觉跌下床把自己胳膊都弄伤了的事了?我爹现在不年轻了,万一被你踢下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找个年轻人陪你一起住吧。”他态度诚恳地建议。
    “对了,我哥是汗脚。”沈怡又补充了一句。这倒是没有骗人,沈思确实有一双汗脚。
    边静玉实在不敢一个人住,于是最后跟着沈怡回了沈怡的房间。若两人没有定过亲,他们此时反而能够坦坦荡荡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偶尔住到一起去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啊!但因为他们已经定过亲了,于是他们心里都有鬼。沈怡忙说:“你睡床上去吧。我在地上铺点东西,我就睡在地上好了。”
    “你别睡地上,万一地上有蛇呢?”边静玉还是有点怕,“这样吧,我们都睡床上,我睡里头,你睡外头,中间用被子隔一下。好不好?”这会儿天气还很热,南婪这边比北方更热,晚上睡觉不用盖被。
    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有鬼,但偏偏要做出一副“不仅我心里没有鬼,我还知道你心里也没有鬼”的样子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呢。在这之前,他们都是分房睡的,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过。
    这儿的床自然不如边静玉在家里时睡的床大,是用几块床板简单拼接起来的。两个大小伙子睡在上面,并不显得有多宽敞。但他们都很有默契地约束了自己的手脚,使得自己绝对不会触碰到对方。
    边静玉有些睡不着。他总担心自己一睡着,又会有蛇从阴影里钻出来。
    沈怡也有些睡不着。一想到边静玉就躺在自己身边,他的指尖就蠢蠢欲动。
    但边静玉装作自己快要睡着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因为他不想让沈怡担心,也不想影响沈怡的睡眠。沈怡也是如此,假装自己渐渐睡着了。他们两个人总在这种地方有着非常奇怪的默契。
    夜渐渐就深了。
    边静玉已经保持着一个动作很久没有翻身了。沈怡觉得他肯定睡着了,于是轻轻地叫了两声静玉弟弟。边静玉没有应答。沈怡就大着胆子伸出手,用手指在边静玉的脸上戳了一下。终于戳到了啊!
    边静玉:“!!!”
    沈怡心满意足了。他觉得右手的指尖上仿佛还遗留着边静玉脸上的温度,舍不得让这温度散得太快,就用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右手,仿佛这样一来,他真的可以把那种让人神经兴奋的触感挽留住了。
    边静玉很有报复心地想,竟然戳我的脸!男人的脸是可以随随便便戳的吗!反正他正好因为心理阴影不敢睡,于是就耐心地等了好久。等到沈怡真的睡着了,边静玉不仅戳了沈怡的脸,还戳了沈怡的胳膊,戳了沈怡的肚子,戳了沈怡的大腿……还别说,手感真是挺好的,边静玉一戳就停不下来。
    于是,沈怡做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梦。
    梦里头,边静玉鼓着脸在沈怡身上戳来戳去,说:“哼,叫你戳我脸!”沈怡躲了半天,都躲不开边静玉的“魔爪”,便直接一用力把边静玉压在了身下。沈怡禁锢了边静玉的行为,板着脸问:“你还戳不戳了?”边静玉一边挣扎,一边说自己不敢了。沈怡看着边静玉涨得通红的脸,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早上醒来后,沈怡偷偷爬起来去井边洗裤子了。
    边静玉几乎就没怎么睡觉,只在快天亮时眯瞪了一会儿。等沈怡起床时,他一激灵也醒了。边静玉还有些心虚。他和沈怡毕竟是已经定了亲的关系,若被人发现他们住到了一起,他总觉得不太好。于是,他打算趁早起床,偷偷把这事掩盖过去。虽不敢回自己的屋子里,但他可以坐在院子里看书。
    当边静玉蹑手蹑脚、做贼心虚地走出沈怡房间时,拎着两只山鸡回来的沈思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沈思连忙躲了。其实这会儿还很早,要搁在平时,沈思肯定还在睡。但他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去野集上买了两只山鸡回来给弟弟们炖汤。谁能想到他回来时竟然看到了这一幕!沈思面色凝重,弟弟们不会已经把什么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吧?他不好去找边静玉说话,就打算先把沈怡拎过来揍一顿。
    于是,等沈怡洗完裤子回到院子里时,等待他的就是一个面黑的大哥。
    “你手上拎的什么?”沈思问。
    沈怡心虚极了,他在这一刻非常后悔,早知道应该在换下裤子后就直接把它毁尸灭迹。此时没有后世那么开放,此时的人往往觉得房中事是不能为外人道的。沈怡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裤子。”
    沈思面露怀疑地说:“大早上起来洗裤子?”
    “是、是啊!”沈怡努力找理由想把这事圆过去,人一紧张就容易脑抽,“因、因为……我尿床了!”
    沈思:“……”
    沈怡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他悲愤地闭上了眼睛,没脸见人了,没脸面对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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