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婵等金英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贞儿亲身与事,皇爷这边讯问之后,太后娘娘也想调过去问个究底。”
万贞的心情真是起伏震荡,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像这种行刺皇子的大案,宫里的慎刑司都不够格审问,肯定要转到东厂去办。而东厂和锦衣卫,那都是有名的黑窟,黑白颠倒,指鹿为马那叫常事,别管有罪没罪,就没有谁乐意过去。
孙太后不管两名随行的宦官,是不想与皇帝母子之间起嫌隙;但说要调万贞问话,却是给钱皇后划条线,不折损太后的威严。
但不管怎么说,有孙太后背书一句,厂卫即使要问话,也会有些顾忌,不会为了功劳办大案,连万贞也扯进刺客一党去。
正统皇帝听到这里,不假思索,挥手道:“贞儿救驾有功,不予重赏,却让厂卫讯问,岂不是寒了忠仆的心?事发于众目之下,坤宁宫这边随便问哪个都一样。既然母后要问话,金大伴和王侍长把贞儿带回仁寿宫去便是。”
万贞以前只听胡云说过正统皇帝待人极好,但现代人对古代帝王,天然就有一种成见,无法理解皇帝也会“待人极好”,直到现在与皇帝正面接触,她才明白为什么胡云那样的混得皮厚肉糙的老宫人,也会对正统皇帝发自于心的尊重喜爱。
这位正统皇帝,虽然身为皇帝,但人情味极重,待人竟然很是真诚。他相信一个人,就是完全的相信,不肯多一点疑心来让人心冷。
就像万贞救了小皇子,但因为刺客是与她同行而来的,即使她救了人,按厂卫的办事风格来说,也不能不受讯问就让她离开。可这位正统皇帝,却是完全相信她与行刺案件无关,认同她的功劳,而不加掩饰的偏袒。
这样真诚的品格,放在普通人里都少见,更何况这还是位皇帝!
不过完全不出份口供就跟王婵他们走,以后这案子不管怎么结,总留了个不好的尾巴,万一事情牵扯过大,到时候发现没有她的口供,又回头来问,难保不会受坑。
万贞心有所触,郑重的躬身行礼,道:“谢皇爷厚恩!未知厂卫那边要如何讯问?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统皇帝有些意外,但万贞这个态度合适,他也就不加阻拦,而是回头看了一下簇拥着的亲卫。赶过来的东厂提督曹吉祥连忙道:“皇爷放心,老奴这就让人过来问话。”
小皇子见万贞要走,急得啊啊直叫,钱皇后此时对万贞好感大增,安抚小皇子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了点情绪偏向来,柔声道:“贞儿只是去说说话,很快就会回来的。濬儿莫急,等贞儿问完话后,咱们再召她来陪你啊!
万贞上有孙太后和皇帝做了背书,钱皇后和小皇子又留了后话。东厂的人虽然喜欢把案子往大里办,但看到这种情况也歇了很多心思,仔细的把万贞从仁寿宫出来,遇到刺客,进入坤宁宫,再到发现不妥的情况从头到尾问了一遍,就客气的让她签字画押走了。
回到仁寿宫,万贞连外衣上的雪都来不及扫一下,内殿的女官就匆忙把她叫了进去。
孙太后平时无论穿着打扮,都以舒适为主,一派温和慈善,见面常带三分笑的模样。但今天她阴着脸,正肩直腰的端坐在凤座上,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自然而然的散发了出来。万贞行礼,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道:“你把今天去坤宁宫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一遍,莫要疏漏。”
万贞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从她领了口谕,直到发现不对制服刺客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不记得、印象模糊的也都老老实实地说了。
等她一遍经历说完,金英也赶了回来,回禀孙太后:“娘娘,刺客的身份查清了。是静慈仙师原来的近侍。”
万贞不知道静慈仙师是谁,但孙太后一听到这话,顿时脸上变色,冷然道:“人都死了四五年啦,怎么还有人借着这名头兴风作浪?查明原因没有?”
金英口唇蠕动,声音发涩的道:“此人还是长安宫殿监王余的养子,王余为静慈仙师守孝三年,出孝不久忽遇意外,坠崖身亡。此人打点丧事,昨日散了七七法事之后,就混进宫来了!”
万贞从来没见过人的表情可以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瞬间孙太后连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满面红紫,五官扭曲,腮帮子都因为牙咬得太紧,而鼓了鼓,以至于她不得不闭上双目,用力按住桌子,才没有发出声音。
万贞僵立在当地,不寒而栗,连气都不敢喘粗。
许久,孙太后才幽幽地道:“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哀家早已经放下,可偏偏有人死了那么久,都放不下!既然如此,那就绝了这门祸根罢!传令慎刑司,将长安宫旧人尽数缉捕归案,如遇反抗,就地格杀!”
金英答应了,但却没有走,而是问道:“刺客如今在厂卫手里,皇爷那边……”
孙太后冷声一笑:“哀家这皇儿,千好万好,只是心软!去告诉他,事涉宣庙故人,乃张太皇遗祸,由哀家接掌了,着厂卫毁档销案,不许外传,更不许惊动外朝!”
金英领命而去,万贞不敢多话不敢动,安静的等着孙太后发话。
孙太后安静的坐凤椅里,半晌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让哀家安静会儿!”
万贞如蒙大赦,连忙退了下去。
孙太后要把皇长子遇刺的事按下去,果然,过后的几天里,这连坤宁宫都锁闭了近半天,惊动了厂卫检搜宫禁的大案,竟然连点风声都没传到外朝。仁寿宫的小宫女,如日常来跟万贞学规矩加跑腿的小秋和秀秀她们,甚至都不知道一墙之隔曾经发生过几乎可以动摇朝堂的剧变,每天还傻不愣登的瞎玩。
懵懵懂懂的牵扯进这种大事中,万贞被吓得几乎晚上都不敢睡,就怕自己不经意间说了梦话,漏了嘴,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好在孙太后虽然对所谓的“长安宫”下了绝杀令,但却似乎并不在意万贞听到的只言片语,并没有事后追究知情人的意思。隔了几天,就派人过来叫她去跟着宫正王婵办差。
宫正是大明宫廷地位最高的女官,属于例外封赏,对比起执掌内宫慎刑司的金英来,执掌仁寿宫皇庄和私库的王婵才算与孙太后贴心暖肺的人。万贞见来的是王婵,不是金英,那份担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了。
王婵看到她一脸安心的表情也忍不住好笑,叹道:“都说老天疼憨人,果真不错。你这傻丫头傻里傻气,难得却遇上了娘娘和皇爷这样记人情的主,只看功劳不多计较过失,换成早些年张太皇掌宫禁……嘿,别说功劳,不治你就是撞了天运。”
这样的话王婵这种根基深厚的老宫人说得,万贞却如何敢置评?只能傻笑:“娘娘和皇爷都是仁主,有菩萨心肠。”
王婵带着万贞去办检点仁寿宫皇庄进献的年礼的差事,顺手就将管事送上来的孝敬给了万贞。万贞哪里敢收,连忙推辞,王婵忍不住好笑:“傻孩子,你还真以为这是占我便宜?这是娘娘给你的赏赐!拿着这个,别的就再莫想起,知道吗?”
万贞怔了怔才醒悟过来,皇子遇刺的事既然掩没了,在其中的功劳自然也不可能拿出来赏赐。但有功无赏,不是天家气度,孙太后便让王婵转个弯给她一笔钱财,算是补贴。这补贴究竟有多少钱,万贞并不在意,但这个举动代表那天的事对她来说算是彻底过去了!小命安全了!
至于那天同行的两名小宦官是个什么情况,万贞不敢问,只不过事情过后,她在宫里再没见过,甚至没再听人提起。紫禁城中,宫女只有五千多人,宦官却有差不多两万人,消失两个,连水花都不会泛起,差事就已经被别人替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好消息自南来
等内宫汹涌的暗流悄悄缓和,已是冬去春来,又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皇帝皇后亲耕先蚕的时候了。天子后宫的妃嫔内侍当然是有点关系的随驾出宫春游去了,仁寿宫虽然因为太后不与会而没有满宫出动,但宫禁却也松驰不少。许多结了菜户的宦官宫女,都在这天结伴出宫游玩。
孙太后哪能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不过没有外差的宫女能名正言顺瞧瞧外面风光的日子,一年到头也就是天子亲耕、端午射柳这两天。太后的身份让她不能在亲耕这天去夺属于皇后的光彩,仁寿宫的宫女就只剩端午射柳一天,再排一下当差轮值必须的人手,宫女中不够机灵的,有可能十几年都不得见外面一眼。
因此结了菜户的宦官带浑家出宫游玩一天,甚至在外面置产业住上两天,只要不误差事,孙太后都不会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万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找守静老道了,今天有空,索性便换了一身道袍往清风观而去。
清风观原来几乎被民居侵占得连后院跨院都快没了,但万贞自从决定将守静老道拢住,便从吴扫金那里又多借了二十几名军余,扩招工匠,利用现代搞房地产的套路组建会社,在清风观附近买了块地,规划修建了几排两层半的泥砖瓦楼,把里面的居民置换了出来,然后折掉旧房就地栽上花木。
这么弄了大半年,笑话万贞有钱没处使的住户新房子住得舒服,虽然不懂为什么同样是房子,这明明连墙壁都要跟邻居共的联排屋子要比别人的大屋起居还方便,却知道得了好处,忍不住和老邻居炫耀,从而带得附近所有老住户都心热,盼着拆迁。甚至有不在万贞规划内的住户,在老邻居的屋里体验一把后,宁愿花钱也要买个房子住。虽然暂时规模不够,还没挣到钱,可房地产开发这种事,有了土地和客户,连只需包饭的免费劳力也大把,还有不赚钱的吗?
守静老道哪知这种大开发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有钱挣的工程,还以为万贞当真是垫钱做善事。眼看清风观不止外观尽复,四周还多了好大一圈连小贩驻摊、香客停车、休息、解手等功能性建筑都有的园林广场,心情复杂,虽然仍旧不肯帮万贞,但平时对她却十分礼让,连后院的云房都不住了,让出来给她休息驻脚。
万贞修道观修到这一步,见老道竟然还不肯松口,也有些无奈了,吓唬他道:“老道,你这是丛林庙吧?你要是不帮我,小心我让人给你报上龙虎山,把这做成三都五主十八头俱全的大观,让你蹲都没地方蹲!”
守静老道笑眯眯的说:“这个却不劳善信操心,老道本就是龙虎山的人,年关的时候就回去向天师叙职,说过这里的情况了。”
万贞诧异无比,脱口道:“老道,你修道修傻了?这庙要是龙虎山再重视起来,你和致虚致笃还能安安稳稳的在这常住?”
龙虎山不重视的时候,以他们师徒三人的各种残缺,常住清风观无妨。一旦成为大观,他们会被发落到哪里去,可就不好说了。
守静老道笑道:“致虚致笃都是修行的好料子,只是原来跟着老道衣食不周,也顾不上。若这里成为大观,不需我常住,召我回龙虎山,正好给他们多拜先生,好生清修。”
万贞被噎得半死:“老道,你这是坑我啊!”
守静笑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万贞弄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说真的,怀疑的打量着他。守静老道虽然半边脸被烧得都是疤,脸皮却不算厚,被她这样打量,有些吃不劲,咳了咳道:“善信,老道年关回龙虎山叙职,在天师那里见到了一位客人。”
万贞觉得老道不会提无关的事,便问:“什么人?”
守静道:“头顶慧光跟善信很像的一个人。”
“喔?”万贞疑惑的问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头顶慧光是什么,瞪大了眼:“你说跟我一样的人?”
守静老道点头,道:“不错,那位居士不止头顶慧光跟你很像,连向天师问的话,也跟你差不多,一样在求神游时空之法。”
万贞大喜,但她失望的次数太多,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杜箴言。”守静老道答了一句又补充道:“你年前不是问滇中的白药最开始是从哪里传来的吗?我回山时留意打听了一下,也是这位杜居士游学云南时带回来的。”
万贞霍然停步,转身看着守静老道,平声问:“你当真查清了?”
守静老道只觉得她一声问虽然没有特意强调,却带着股压人的魄力,与她平时的好声好气截然不同,心中也自凛然,答道:“这种事怎能说假的?老道仔仔细细的打听过了!这位杜箴言杜秀才从十五岁起游学南七省,在江南颇有仁侠之名。这白药的药方就是他游学云南,向当地山民、巫医求得方子改良出来的。”
万贞有些拿不准,又问:“那现在市场上卖的白药,都是他家做的?”
守静老道摇头,也有些感慨,道:“这杜秀才改良了方子,并没有捂起来卖药。所有药店,只要答应在卖这药时留一分利,遇到没钱治病的穷人舍一副药,就可以去他那里拿这药方,他不收一分钱!”
万贞一怔,忍不住握紧了手,她本来想笑一笑,缓和一下脸色,但这时候全身血液上涌,直冲得她两耳都嗡嗡作响,脸皮哪里还能听从这种无意义的指令?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从她的心里猛地爆发了出来,让她冲口哈了一声。
这情绪激动至极的一声笑,令她被喉头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即使是这抑制不住的咳嗽,也压不下她心中的喜悦,让她一边咳嗽一边笑,咳得急了,眼睛不自觉得的就湿润了。
她想了那么久的办法,找了那么久的人,就在她已经对回去开始灰心绝望的时候,上天又将希望送到她的面前!
这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杜秀才,他能传授别人云南白药的配方,还有着现代人做慈善的典型特征,即使不是跟她一样来自现代,他也一定跟从现代来的人有关。
还有人跟她一样,在这个时空里流离失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她抱有同样的善意,想不想回去,但只要多一个样本,就能多收集一份时空失序的奥秘,也意味着她回去的机会多了一分。
她无数次诅咒过上苍无眼,但在这一刻,她却又无比的感激起了至高至玄,无法揣度的上苍,尽管它戏弄了她,但它最终还是在她将要沉沦的时刻,将这一线希望赐给了她。
守静老道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但看到这模样却也忍不住有些担心,问:“善信,你没事吧?”
万贞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我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简直从来到这大明朝以后,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道长,你知道这位杜秀才是哪里人吗?”
守静笑道:“老道打听过,这杜箴言是苏松人士,祖上几代都是蚕桑之家,原来只算小门小户,近十来年开始发家。难得的是此人不止经商手段厉害,且十分仁义,每年经商获利,都要与掌柜伙计分红,而后广修学堂,开路修桥,救贫济孤。如今他家乡几十个村子的少年子弟都跟着他做事的做事,学艺的学艺,读书的读书,家家户户都富足得很。”
万贞有些吃惊:“他这么做事,会不会招官府忌惮?”
守静道:“所以老道才佩服这位居士啊!做善事给地方官送了政绩,利了桑梓,富了乡民,自己却不求名,不贪利,比老道行医治符修行一甲子更有功德,乃是真正的善人。”
万贞与这杜秀才素未谋面,但这一刻,却油然的生出一股骄傲来。
这是一种因为同类而生的骄傲,就像你在远离故土的他国,突然知道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位同乡,做出了有利于国家或者整个人类的事业,尽管你与他并不认识,却还是因此而为他感到自豪。
那是同源同根的人,才会发自于心的一种共鸣。
“我想见见他……我一定要见见他!”
万贞低喃一声,开始只是有个念头,慢慢地却变成一个清晰的念头:“道长,你有没有办法请这位杜秀才来京都来一遍?”
她的身份顶天了也就只能借口办理厂务在京都附近大兴、通州一类的地方转转,再远些的地方那是不要想了。
守静老道看着她,长叹一声,道:“放心!我早想到你肯定会想见这个人的,邀了他北上时来清风观驻脚,只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万贞大喜过望,弯腰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道长!”
守静老道微微摇头,避开了她这一礼,道:“善信,你要知道,像你们这样命格奇异的人,世间有一个已是稀奇,两个靠近多半不免争斗!老道出言相邀,只怕不是帮你,却是害了你。”
第四十章 皇宫里的婆媳
守静老道是修道之人,迷信天命。而万贞是现代无神论的信徒,尽管灵魂转换这样的事她都亲身经历过了,但这仍然认为这一定是科学可以解决的事,只不过科学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而已。
有这样的认知,整个大明朝她会害怕很多东西,比如君权、制度、习俗这类可以直接置人死地的强权,独独不会怕什么天命或者鬼神。
杜箴言会不会与她争斗,她不知道,但即使她将这个人划定为危险分子,仔细的做着与他会面的各种预案和警戒,她心里仍然是充满期盼的。
这样的精神状态反映出来很明显,以至于她在清风观里再次遇到那个醉酒的少年时,少年大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咦,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
万贞笑问:“何以见得?”
少年道:“精神气不同啊!你原来总有点颠沛流离的愁苦,现在嘛……精神很多,好像找到什么依靠了似的。”
万贞愕然,旋即叹了口气,道:“真的啊!”
很久以前她觉得人是独立的,精神世界丰富,自然可以不需要任何依附,凭着自己的努力活得随心所欲;因此她白手起家创业,不管吃多大的苦,都没有趴着不起来。
然而在大明朝生活两年,她才明白,人在精神上确确实实是需要依附的。尽管那依附不是必须具体在某个人身上,但一定要有能让人能够感觉心安,不怕无所归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