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重重地放了一下茶杯,圭怒:“朕让你说,你就说!”
万贞踌躇片刻,脸色发苦的望了一眼景泰帝,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哼哼哧哧的道:“襄王殿下与宣庙平辈……这个,立他为太子,您的后嗣……谁承?”
襄王朱瞻墡论辈分是景泰帝和太上皇的叔叔,立为储君对于朝臣来说无所谓,反正他们图的是拥立之功。但对于景泰帝来说,他总不能叫自己的叔辈来为自己承嗣吧?
不说伦理上的非议,单就从人心上来说,这也不可能;哪怕襄王朱瞻墡当真为了储位愿意这么做,一朝得势后也肯定要推翻前论。
景泰帝心里也烦得很,皱眉道:“也可以立襄王为太子,然后从他的孙辈中择优选嗣。”
万贞抿了抿嘴,低声道:“然而,您选择的嗣子,他日未必能顺利的成为东宫之选。”
到时候,景泰帝一样会沦为皇统别支,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景泰帝没有说话,半晌发出一声疲倦至极的叹息,慢慢地说:“天命不与!嘿……若当真天命不与,当初就不该让朕临危践祚!既然天命与了我帝位,便不该如此戏弄朕!”
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踱到窗前,忽道:“朕派了人与杜箴言一起探访烂柯山,这事你知道吗?”
万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天才知道。”
景泰帝淡淡地说:“杜箴言来历古怪,几个有名的法师都说他身有宿慧,或许能够超脱彼岸。朕不信这个,但是,朕想试试,破一破所谓的‘天命’!”
万贞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四周狂风呼啸,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推下去摔死。虽然力持镇定,但在这最大的隐密可能被景泰帝窥破的时候,却仍然不免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竟然做不得声。
景泰帝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一笑,道:“几年不见,贞儿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
万贞涩声道:“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壮年,如何谈得上一个‘老’字?”
景泰帝摇了摇头,道:“这种话,能骗别人,难道还能骗自己吗?”
他明明距离探知万贞与杜箴言的“同乡”秘密只有半步距离,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愿意再逼她了,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万贞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两步,正想转个话题,找个理由退出去,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喧哗。
帝驾所在,能引起喧哗的事都小不了,万贞听力灵敏,隐约听见沂王似乎惊叫了一声,心一紧,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到窗前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
这一眼看过去,恰好看到二楼甲板边沿红色的龙袍一闪而逝,沂王已经摔了下去,紧跟着便是噗通的落水之声。
景泰帝跟在她后面张望,也正好看到沂王掉下去,顿时惊得呆住了。
万贞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这一眼,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看他,更不知道看他有什么用。但这时候,她心中木然,这一眼,竟是无法不看;而眼中的泪水,也瞬间迸发出来。
景泰帝与她目光相接,终于回过神来,脱口叫道:“不是我!”
万贞转身就跑,向沂王落水的方向狂奔。景泰帝暴怒喝道:“快救人!拦住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光阴水流
可在这种时候,下水的侍卫究竟是救人,还是去暗中杀人,谁能保证?
纵然理智再三告诫万贞,像这种当着两宫嫔妃、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的面谋杀沂王的事,景泰帝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现这种事,其中必有原因。
但沂王落水的事实之前,万贞已经完全无法信任景泰帝,解开腰带,扯断霞帔和袍服的扣索,顺着他拉扯的反方向一挣,纵身跃下了楼船,一头扎进湖里。
景泰帝手中抓着她留下的衣裳,看清她身上贴身居然还穿着一层水靠,满腔的惊恐愤怒,倏地变成了尖锐的剧痛:“你不信我!你根本没信过我!”
奉诏前来游湖,贴身衣服竟然是水靠,这分明是早已经做好遇到不测,立即下水的准备!若是信任他,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极端的准备?
兴安已经叫了侍卫救人,但此时见到景泰帝可怕的脸色,一时竟然不敢擅自下令,就候在旁边干等。
景泰帝抓住万贞留下的衣袍,指节攥得发白,用力扣着窗沿,望着湖面上她入水的地方,恨不得将她抓到面前,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暴虐手段,都施之于其身,好教她也尝一尝他此时心里所受的痛苦。
她自与他相遇,至今已有十年。他总觉得,她自与他相识以来,既未因他的身份而刻意疏远,也不因他的身份而谄媚靠近;就那样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明白他的作为,理解他的想法,于他的身份而言,弥足珍贵。
为了成全这份特殊的感情,他放着她居住在沂王府里,享受着他所无法享受的自由生活。除去消解仁寿宫的忌惮,也是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这世间最后一段少年时光的美好记忆。
然而她今天的猜忌与怀疑,却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所给予的眷恋,都砸得粉碎,再没有为他留一丝念想。
其实从他决意废太子起,他们之间必然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他们都在假装不会有而已。
兴安没有得到命令,再看一眼二楼听到消息骚动的重臣近侍,对准备救人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这才高声呼喝:“快救人啊!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得到示意的侍卫纷纷入水,但在湖里扑腾扑腾的,却一副入了水分不清方向的模样,不往沂王那边游。
而此时万贞已经游近了沂王身边,下潜托住他的头颈,将他推了上来。来太液池之前,她就已经考虑过了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沂王贴身穿的内衣外袍,都按救生衣的原理做了空气夹层,虽然为了不露破绽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只要不乱动,增大的浮力也足够他浮水不沉。
只不过沂王从二楼摔进水里,惊慌失措,加上不会游泳害怕,才会被呛了水。此时万贞游到了他身边托住了他,便是给他服了一粒定心丸,让他镇定了下来。
万贞踩着水托住沂王,见他只是呛了几口水,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提起了心:景泰帝纵然对沂王没有杀心,他身边利益团体,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的情况下,却一定有!
这世上的人和事,即使贵为皇帝,也绝不能说就完全掌握住了人心。若是有人存了死志,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杀掉沂王,回到御船上,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可是最安全的仁寿宫的船,在御船的另一边,隔着这么远的湖面和高大的楼船,沂王落水这件事只怕现在那边都还没有得到消息,又如何能够过来接应?
现在他们在湖中,除了御船,离得最近的一艘船是勋贵国戚们的坐船。然而会昌侯因为派系问题,今天游湖坐的是仁寿宫的船。除了会昌侯,这些勋贵国戚,又有谁敢冒着大风险接沂王上船?
明晃晃的太阳照有水面上,亮光刺得万贞双眼生痛,她托着沂王,仰头看着自己刚才跳下来的窗口。景泰还站在窗边看着她,脸色铁青,目光冰冷。
看到她终于回头来看自己,景泰帝紧绷的腮帮终于稍微缓和了下来,缓缓地说:“回来!”
朕饶你这一次不敬!
隔着楼船湖水,万贞听不到景泰帝低微的声音,但却看得清他的唇形和脸色,滚烫的泪水混在湖水中,很快变得冰凉。
沂王咳了几口水出来,喘息着道:“我是自己逃跑摔下来的!贞儿,我们回去吧!”
万贞摇了摇头,现在她没有空闲追究沂王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不能不在船上逃跑。然而,能让堂堂亲王慌不择路逃窜,竟然“意外”踏空落水的事,又怎么可能简单?
湖水的暗流推着他们浮在水面上的身体漂移,御船虽然没有动,却将他们带得远了。
万贞凝视着景泰帝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脸,闭了闭眼睛,抹去糊花了视线的水气,低声道:“我们走吧!”
沂王脸与她靠在一起,尝到了咸味,愣了一下,又说:“你不要难过,皇叔没有要杀我。只是……他身边的人,想毁了我的名声,让我做不成太子而已。”
万贞托着他往前游,涩声道:“正因为他一直犹豫不决,不给予你有力的庇佑,甚至纵容他人的贪欲和妄念。所以那些想得到太子位的人,才会更加的疯狂!御船上没有危险,只是我们的错觉!濬儿,有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求证敌人的仁慈与否!”
他们在水中呆着,觉得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但事实上对于岸上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几息功夫的事。很多赏景的人,直到现在才看到有人落了水;而更多凑在一起说笑闲聊的文武百官,也直到此时才从御船上的骚乱中知道了落水的人是谁,四处找他们究竟掉在了哪里,高呼着叫人下水相救。
万贞游了不远,便见一艘小船飞快的驶过来,停在前面,心中一喜,连忙推着沂王游过去,道:“快,帮我将殿下拉上去!”
船上的人大声说:“船小,全挤在一头容易翻,你自己将殿下托上来!”
那人背着太阳,万贞从下往上看,阳光刺眼,一时看不清是谁。但此时听到声音,却愣了一下,这驾船的人竟然是石彪!
她上次和石彪不欢而散,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是他来帮忙。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多想,只能先将沂王托高,让他上船。
沂王爬上船,反身想来拉万贞。石彪笑了起来,道:“殿下,您这小身板,可别人没拉上来,自己又翻下去了。您过来压住船头,我去拉万侍上来。”
万贞道:“不用,我还有力气,能自己上来。”
她手长腿长,抓住船沿示意沂王退开,自己就翻上船来了。水靠是鱼皮所制,本就贴身,此时沾了水更显身形。万贞急着查看沂王的情况,没有留意。沂王却敏感地发现石彪的目光死死地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的,心中不悦,森然道:“石将军,你不好好撑船,看哪里呢?”
石彪生了副豹胆,莫说沂王这样的半大孩子,就是面对景泰帝,他也只是敬重君权,要说有多少对景泰帝个人的尊敬,那是假话。沂王的话他只当没听见,笑嘻嘻的说:“原来殿下认得末将?殿下金安,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什么甲胄在身,哄孩子的借口而已,何况连哄都哄得这么敷衍。沂王平时是个温和柔顺的性子,但一见到石彪的神态,就忍不住有些想发火。万贞发现异常,赶紧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在船舱隔板上坐下来,又唤沂王:“殿下,湖上风大,你也坐下来。”
沂王也反应过来了,坐到她身前一倚,正好将万贞挡在身前。石彪见能看的风光少了,便也收回目光,将身上的大红披风解下来扔到万贞身上,笑嘻嘻的道:“万侍把衣服披上吧!不然朝中那些老古板,怕是要骂你奇装妖服,伤风败俗了。”
万贞不愿在他面前落下风,答道:“嫂溺叔援,权也!朝中的大臣都是读书明理的人,在生死大事,谁顾得上这样的小事?”
她嘴里说话,手脚可不慢,展开披风就穿上了。他身材健硕,比万贞还要高大一圈。万贞将披风穿上,又用前片绰余的对襟把沂王也笼进怀里。
石彪看着她样子,不止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虽然我是粗人,但好歹也算帮了忙,你用不着拿话堵我吧?”
万贞也知道这浑人不能以常理相度,口舌争锋没半点好处,便转开话题问:“将军哪来的船?来得这么快。”
石彪笑道:“游湖嘛,禁卫肯定会准备防意外的小船的。只不过藏在船坞里,一般人不敢用而已。”
万贞不愿和他谈别的事,只能没话找话,道:“将军这是没和令叔一起在楼船上?”
她愿意说话,石彪便也陪着闲聊:“今天下午演武射柳,我带着边军选上来的儿郎们熟悉场地,没上船。”
沂王窝在万贞怀里,冷冷地道:“熟悉场地,孤看,是想作弊吧?”
石彪撇了撇嘴,嗤道:“就如今禁卫的战力,演武射柳我们边军对上还用作弊?殿下也太小瞧末将的领兵之能了!末将带着兄弟们早早过来,说是熟悉场地,其实不过是叫他们开开眼,看看圣天子大驾出行的热闹罢了。”
他与沂王相看两厌,说了句话,便问万贞:“万侍,咱们这船,往哪边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图穷反目相向
御船上的景泰帝还站在窗前,看着万贞上了石彪的船,看着船从御船旁边滑过,而船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底一股邪火直冲上来,激得他连手都发抖。
万贞对景泰帝的怒火恍若不觉,石彪却有所感,忍不住抬头看了御船方向一眼。他自幼勤习弓马,眼力久经锻炼,比之万贞还要厉害,一眼看清景泰帝脸上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万贞,心中一凛,旋即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了上来,又问万贞:“万侍,咱们往哪边走?”
万贞苦笑:“去仁寿宫那边的座舰……将军,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扛得住吗?”
石彪哈哈一笑:“你不用激我!激我没用。”
万贞不仅是在激他,而是真的有些担心他也害怕,道:“我这可不是激你,而是陈说事实。”
石彪满不在乎的道:“事实就是,我大庭广众之下救驾有功。凭我叔父和我自己的功绩,谁敢当面说我做得不对?至于私下的议论,那算个鸟!”
他力气大,竹篙撑得小船飞快,很快就绕过了御船。仁寿宫那边此时已经听到了消息,会昌侯孙继宗带着人驾了几艘小船过来接应,一眼看到万贞,大喜过望,远远地喝问:“殿下怎样?”
万贞回答:“殿下呛水受了惊吓,侯爷可有带御医前来?”
会昌侯连忙道:“娘娘船上有御医随侍,石彪贤侄,快将殿下送过来!”
石彪笑着应了一声,将船撑了过去。有人来接应,他也就不如刚才放肆,中规中矩的掌篙靠舷,与会昌侯会船。
两边都是小船,怕有翻覆,万贞不敢直接抱了沂王过去,便先站在石彪船上把人递给孙继宗。等孙继宗接过沂王,退开位置,她正想跟着上船,脚下的船突然一飘,横移了几尺,正从旁边错开。
这一下她重心不稳,险些一头栽进水里。沂王惊得大叫,万贞也赶紧仰身后倾,重新稳住重心。船尾的石彪一边拨篙重新抄水,一边呼喝:“哎呦,这边湖水太深了,湖底的石头一滑,差点没把我也闪下水去。万侍,你没事吧?不要慌,等我重新调好头了再靠舷。”
孙继宗还以为他真的是失手,连忙道:“贤侄莫慌,平安要紧!平安要紧!”
他担心沂王受寒,见石彪这边重新调船需要时间,便催自己这边的船先走,分出一条小船:“你们去接应万侍,我先带殿下去看御医!”
沂王怀疑石彪是故意使坏,哪里放心让万贞跟他相处,挣扎道:“舅爷,我等贞儿!等贞儿一起!”
孙继宗又急又怒,一边给他裹带来的外袍,一边抹眼泪道:“我的爷,您要急死你祖母不成?我们就在大船边上,仁寿宫的侍卫都撒出来护卫了,难道这时候万侍还会出什么意外不成?你赶紧跟我走,娘娘都已经被吓晕过一次了!”
沂王强他不过,只得冲旁边护卫的小船喊道:“你们多派人,护送万侍回船!片刻也不许多耽搁,晚了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那边的石彪还在一副水太深,竹篙找不着支点的忙碌样,划着小船原地转圈。万贞看他使坏,也不出声,就坐在船舷上看着。
石彪看她真有他再闹下去,她就下水自己游到孙太后船上去的态度,也见好就收,笑道:“你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呢!这就准备翻脸不认人了?”
万贞不动声色的道:“这是哪的话,将军及时帮忙,我感激得很,自当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