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碧铃不说话,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瞪着他。
    天子又如何,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能因为他凄惨死去,不值得她有所畏惧。
    冷哼一声,碧铃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刻薄,声音清脆宛转,却像刀子般一刀刀向景帝插去:“我初次与她相遇之时,见到的却是一位再落魄不过的女子,被郎君抛弃,孤身离开,没有亲人可以依靠,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你却说她是当朝皇后,哪有皇后,当得这么窝囊?”
    她眼眸中的不屑让景帝总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只觉得喉头干涩,无言以对。
    他一幅伤心欲绝的模样更让碧铃觉得恶心,不禁咄咄逼人起来:“她无助时,你在哪里?她被人挑衅时,你在哪里?她病痛得快要死去之时,你又在哪里?如今倒想起来,她是当朝皇后了。”
    第31章 针锋相对
    像是被她的话问到, 景帝仓皇后退几步, 满是不信地摇摇头,高高束起的发丝有些凌乱,在两颊飘忽不定。
    “朕不信。”他张口喃喃道,“朕不信她舍得抛下我一个人。”
    搞不懂这人是怎么回事, 霍宛珠好好活着的时候对她不冷不淡,如今她解脱了,他反倒有多深情起来。
    懒得多说什么,碧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向盛气凌人的景帝此刻无助地跌坐在霍宛珠的棺木旁,无视旁人的目光,带有薄茧的指尖一寸寸抚上暗红色的棺盖,垂头低语:“我不相信, 你一定是在骗朕对不对, 你现在定然躲在里面偷笑朕傻,还不打开它来揭穿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向棺盖的边缘摸去, 想要将它启开:“朕现在就打开它,带你出来好不好。”
    “父皇。”一直死死低着头的景弈渊听见他近乎疯癫的话语,猝然抬眸, 眼底是没有半分温度的淡漠, “母后已经逝去, 还请您让她安息。”
    “呵,安息。”景帝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浅笑,“她不过是在等我而已, 我回来了,她自然就会醒。”
    来不及阻止,也没人敢上前阻止,本就没有钉死的棺盖被他轰然推落,在空寂的灵堂内发出巨大回响,覆盖在棺木上的灰尘也随之飞散,白色帷布下,透过窗棂幽幽而入的一束束光线里金光飞舞,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霍宛珠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她面色依旧红润白皙,眉目浅淡祥和,不见半分死人的气息。
    “原来是睡着了。”一只修长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景帝对着棺木中日思夜寐的人轻笑出声,脸上克制着狰狞,一双赤红近妖的眸子里道不尽的缱绻,“朕回来了,你醒醒呀,阿宛,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霍宛珠没有一丝呼吸起伏的宁静脸庞,唇角似乎还隐隐缀着笑。
    “阿宛。”始终强撑着的景帝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再软了软音调,像是在讨好根本听不见什么的她,“你的夫君回来了。”
    依旧一片安静。
    得不到半分回应的景帝猛然暴戾起来,愤然起身,对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吼道:“御医呢,快叫御医来,皇后睡着了,怎么没人照看。”
    他的情绪太不稳定,碧铃皱了皱眉头,一把拉住在原地站着的小殿下的手,温暖的手心包裹着他带有丝丝凉意的小手,轻轻捏了下,示意他不用害怕。
    回握住碧铃的手,景弈渊心底却想得更多。
    单从面色来看,母后的确像是睡过去了,即使夜明珠再神奇,也不可能让一个人这么久的时间内分毫未变,除非有别的东西支撑着。
    那么...会是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景弈渊下意识抬头向身旁的碧铃看去。
    她垂着眼眸,浓密纤细的睫毛在阳光下形成一片阴影盖在脸上,睫毛下乌黑的眸子像一双深邃无底的旋涡,盛满星辰,鼻梁小巧挺直,樱花色的唇瓣抿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乌发下她的肌肤白得发亮,有时候看起来还没有血色,似妖又似仙。
    景弈渊又想起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她凭空出现,明明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母后的故友,却不见得有多悲伤,一双黑瞳对什么事都是似懂非懂,绝非官宦人家的子女。
    而这么久以来,她这么善谈的一个人,却从未说过她从哪儿来,从未说过她在入宫之前的生活。
    小殿下双眸愈发幽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碧铃,似乎想要将她看穿。
    她到底对他隐瞒了多少?
    迫不得已被召唤来的御医匆匆跪在灵前,用力磕了几个响头,方才开口:“圣上…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景帝粗暴地打断:“给朕看看皇后,她为何会睡过去。”
    “圣上。”老御医苍老的声音如同枯木倾倒,下定决心道,“皇后她,于四月之时,已经…
    “已经什么?”景帝猛然逼近,满是血丝的双眼狠狠瞪大,对着老御医的心窝狠踹一脚,“给朕滚出去,你这庸医。”
    御医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景帝随即又抱起霍宛珠出门,对门外的贴身太监唤道:“汪全林,传朕的旨意,寻天下能医善药,凡能医治皇后之症者,封官加爵,赏金万两。”
    “是。”拿着拂尘的大太监低头应道,眼底闪过一丝惋惜。
    碧铃站在一旁,静静看完这一场闹剧,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霍宛珠暂时是不会被葬入皇陵,且这一寻,真寻到了什么能人异士也未必。
    注意到她放轻松的神情,景弈渊墨画般的双眉微蹙,陷入思索。
    她为何除了方才的愤怒之外,还在担忧什么,到底是在担忧什么呢?
    “碧铃。”小殿下薄唇轻启,低低唤了她一声。
    “嗯?”回过神来,碧铃垂下头应道,一缕发丝随之从她肩头滑落,她整个人像是被渡上一层光圈。
    “回去吃饭吧。”景弈渊别过脸,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心底却有些无奈,本来是想问些话试探她的,可是对上那样一双清澈无辜的眼,他便什么话都问不出口。
    “好。”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得以放下,碧铃高高兴兴地应道,“我早就饿了,也不知道观琴的汤做好了没有。”
    似是受到她的感染,景弈渊浅淡的眉眼也展开不少,虽是没有应声,却一路听着碧铃叽叽喳喳的唠叨,时不时点点头附和。
    饱饱用过午膳,碧铃便犯了困,趴在廊下的长椅上,拿手肘重叠着,下巴搭着手肘,看着廊下一汪碧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与观琴诉说着今日所发生的事。
    末了她撅起嘴,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满是不解:“你说霍宛珠在的时候,他对她那么冷淡,为何在她死去,哦不,仙逝之后,就像得了失心疯般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景帝,观琴却不敢顺着她的话直呼,只笑着将手中的鱼食抛下去:“姑娘有所不懂,所谓情爱之事,并非人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有些时候,明明爱得很深,却看不出来半分,何况深宫之中,权势交错。更是复杂。”
    “还有这么麻烦啊?”碧铃单手托腮,“我真不懂这些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说着,又拿指头勾了眼巴巴跳上长椅的狐狸毛茸茸的下巴一下:“是不是,小红?”
    被叫做小红,赤赪懒洋洋瞥了她一眼,身体却诚实地点了点头。
    碧铃噗嗤笑出声,芊芊五指固定住狐狸的脸,让它与自己对视,随后开口道:“你也懂?怎么就我不懂。”
    她的语气里满是调笑,自然是在拿它开玩笑,赤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往碧铃怀里钻去。
    半日不见,它独自一狐,躺在大床上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只蠢鹿柔软温暖的腰肢,可比被衾舒服得多了。
    凡人说的有些话的确是不无道理,真是由奢入俭难。
    浑然不知自己被占了便宜,碧铃搂着狐狸,也觉得甚为暖和,弯腰心满意足地在它火红的毛发上摸了又摸。
    眼前是她脖颈处散发出来蜜般香甜的气息,带着幽幽的梨花香,赤赪只觉得鼻尖痒痒地,目光对上那一截光洁白皙的脖颈,逐渐幽深起来。
    薄薄的纱衣之下,是若隐若现的锁骨,明明应当完美无瑕的肌肤,却有淡淡的牙印痕迹,似是被咬伤的,如白璧微瑕。
    依偎在碧铃怀中的狐狸一滞,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被他咬出来的伤口,那时候,他只想吸干她的鲜血,根本没有想留下她的性命。
    一切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那时候她是如何在自己怀中颤抖,又如何求饶,最终又绝望地闭上眼,都历历在目。
    他杀过那么多小妖,吸过他们的血,自然没空也没有心思去记住他们的模样,可关于碧铃的种种,却突然浮上赤赪的心头。
    注意到小狐狸的不自在,碧铃拿指头戳了戳它:“怎么了?”
    她眼中的关切让他更加难以直视,霎时间,一个念头冒上赤赪的心头。
    若她知道,知道自己是那个差点害死她的人,还会这样真心诚意地对待他吗?
    这白鹿看起来虽然傻乎乎地,却爱憎分明,若是她知道了,定然...
    喉头低低呜咽一声,避开她的目光,狐狸温顺又讨好地冲着碧铃的修长脖颈处舔去。
    还以为它是在跟自己玩闹,碧铃怕痒地躲了又躲,拿手反击着挠狐狸尖尖竖起的双耳。
    不能让她知道,若她知道了,便再也不会对自己这样笑,再也不会这样抱他,说不定还会恨他。
    不懂小狐狸的反常,碧铃怕它在玩闹中摔下去,反而将其护得更为周全。
    皇帝跟前的太监办事果然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朝安城内外皆贴上了寻找所谓名医的告示。
    而霍宛珠已被安置在了景帝的寝宫之内,安静躺在千年水晶所做的床上。
    对于能否寻到能救醒霍宛珠的人,碧玲满怀着期待,隔三差五就要和负责出宫采办的小太监打听。
    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她天天盼着,能人异士没来,反倒是先盼来了大皇子这个债主。
    彼时碧玲正趴在廊下吃瓜,九月的大瓜,又甜又香,她一个人就能吃大半个,撑得晚饭都吃不下。
    且吃的时候对着廊下的荷塘,碍事的瓜籽尽数被吐到池子里。
    莲叶下随意摇曳的鲤鱼便蜂拥而上,争夺着一粒粒瓜籽。
    碧玲生怕这池子里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鲤鱼精,骂她不厚道,暗中观察了好几日,才发现这些都是傻傻的大头鱼,根本不懂什么,才放心大胆地吃得更欢。
    这一方荷塘正在重华宫的大门边上,不怀好意前来拜访的景玺迈步而入,下意识侧过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鼓着腮帮子呼呼吐瓜籽的碧玲。
    日光透过树荫撒下,在她雪白的小脸上留下细碎斑驳的阴影,小小的姑娘每嘟起嘴吐瓜籽的时候,双眸便月牙般弯起,从头到尾透露着傻气。
    碧玲还不知黄雀在后,自己笑池子里的鲤鱼傻,结果也反被人在心中嘲笑了,依旧玩得不亦乐乎。
    她穿着粉粉嫩嫩的薄纱轻衫,绸缎般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整个人脱了鞋趴着栏杆坐在长椅之上,小巧圆润的脚指头如玉般白皙莹润,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再看。
    景玺只觉得心底瞬间被什么戳中,柔软得如同廊下那一池荡漾的秋水,不自觉有些口渴,一双桃花眼也微微眯起,紧紧盯住那一抹娇俏的身影。
    碧玲对比毫无察觉,还是得了下人通报,迎接出来的景弈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一张小脸黑得跟碳一样。
    清了清嗓子,小殿下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够让自娱自乐的碧玲听到:“原来是大皇兄,还请进屋说话。”
    “啪嗒”一声,碧玲拿在手中的瓜从指间滑落,准确无误地砸到莲池里。
    被惊得飞快逃窜开的鲤鱼们呆滞了片刻,又迅速围了上来,顶着果肉甜美的瓜吮吸得津津有味。
    艰难地转过头去,果然是那张令她躲避不及的脸,乌发用玉冠竖起,身着明黄宫服,看起来倒是丰神俊朗,只不过一双桃花眼半眯着,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直觉告诉碧玲。
    僵硬地撑起背,她套上鞋就准备开溜。
    谁知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一肚子坏水儿的大皇子率先开口:“九弟这里的宫女可真是散漫,半分规矩也不懂。”
    说着,又弯腰伸手搭上小殿下的肩,像是套着近乎:“不如将她交到我宫中,我定然替你好好管教。”
    景弈渊微微侧过身,景玺的手便从他的肩头滑落,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转身朝里走去:“大皇兄竟然来了,还是先进屋坐下说话吧。”
    “也好。”景玺的声音依旧是带着笑意,转过头对碧玲道,“我口渴了,你去端茶来。”
    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碧玲决定一会儿让观琴端茶过来就好了,她得躲在屋里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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