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却险些笑出声,满眼温柔,朝阿俏头顶上瞅瞅,那意思大约是:如果再扎两个鬏鬏就更像了。
阿俏脸一红,沈谦随即起身,冲老爷子行了一礼,开口再劝了一句:“老爷子难道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要价上面,其实好商量……”
贾老爷子却像个孩子似的扑上来,八十多的人了,依旧身手不赖,快手快脚地将画卷收起来,抱在怀里,摇着头:“不卖,谁来也不卖!”
沈谦与阿俏随即向老爷子告辞。贾元章将沈谦送出了里进,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阿俏就听见贾元章向沈谦说:“今日之事,真是对沈先生感激不尽!”
沈谦淡笑:“原没什么,老爷子舒心就好,而您心里有数就行。”
阿俏跟在两人身后,路过第一进的堂屋。贾家正在准备饭菜,厨房里有香气传出来。阿俏习惯成自然,往堂屋里的桌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正勾着她,想让她过去一探究竟。
“阿俏!”沈谦唤了她一声,“我们告辞吧!”
阿俏连忙“唉”的一声,跟着沈谦一起向贾元章告辞。
两人走出贾家大门,沈谦突然往阿俏身边一靠,微笑着赞道:“阿俏你真行!”他开着玩笑说:“要不是因为你是个手艺精绝的厨娘,我几乎想聘你做‘知古斋’的女掌柜,看不出来,你真的挺会说的!”
阿俏有点儿脸红,可是一想,突然开口询问:“沈先生……”
“叫我‘士安’吧!黎明沙龙的人都那么称呼,没道理你能够例外。”沈谦打断了阿俏的问话。
阿俏愣了愣,再开口:“沈……那个,士安大哥……”
先这么将就一下吧!
沈谦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嗯”了一声,偏过头望着阿俏。
阿俏看着他那对瞳仁里自己小小的影子,怔了片刻,几乎要忘了自己想问什么,愣了愣,才想起来:“那幅画……”
“那幅画自然是假的。”沈谦转过头走路,施施然地回答。
“哦!”阿俏答了一句,她猜得没错,沈谦该是给贾老爷子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将事情的真相点破。
她不再追问,沈谦却自顾自往下说:“贾老爷子得来这幅画的时候,原本是善意,却被人骗了。他保留这幅画四十余年,心底早已自己给自己下了定论,认定了这幅画是真的。如今他年事已高,又全无用这幅画谋利的打算,我当时就想,还是哄哄他算了。”
阿俏又“哦”了一声,她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此时听沈谦说来,却也觉得合情合理。说一个善意的谎言,让老人家继续保有心内的希望,安然度过余生,也是一件好事。
只听沈谦继续问:“我见你今天情绪一直不高,想必是因为前些日子向小刚的事。”
阿俏心头一震:“原来您也知道了?”
沈谦脸上的笑容消失,点点头,背着手低头看着路,静了片刻才低声应道:“小刚的事……在我看来,有些蹊跷。”
阿俏错会了意,当即欢然开口:“难道您也觉得,向大哥未必就遇难,而是死里逃生了?”
沈谦转过脸,阿俏见他面上完全没有一点笑意,心里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脚下一缓,又局促地跟上,不安地望着沈谦的双眼。
“我刚才去单独寻了那个贾元章说话,就是告诉他关于这幅画是赝品的实情,那时一副后人仿画,然后做旧的伪作,画技不那么高明,所用的绢和装裱,也破绽重重。如果不出所料,贾元章将来要从他父亲手里继承这幅画。那么,贾家人里头,必定需要有个清醒的。”
沈谦不答阿俏关于向小刚生死的问话,反而说了这么一段。
阿俏垂首细想:必定需要有个清醒的……
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关于向小刚的生死,她隐隐有种感觉,周牧云他们其实都是清醒的,都早已明白向小刚其实绝无生还的可能。而他们告诉大家向小刚生死不明,恐怕也只是个善意的谎言,能令大家稍许安慰一点而已……或许她,很多时候也应该面对现实,不该总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
“可这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人太过理性,不愿意相信奇迹。”沈谦听见了她的叹息,又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明白‘希望’这件东西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但凡是这样纯粹的希望,而不是贪欲,不是奢求,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愿望,我都不愿意随意去打破。”
沈谦这样一说,阿俏全明白了。
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士安大哥,您的意思是,如果说实话,可以让人保持清醒,但是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则能让人保有希望。可……如果对方是一个面对绝境几乎绝望,但是路还是要靠她自己走下去的人,让你选择,嗯,在让她保持清醒和保有希望之间,您通常会选择哪一个?”
她扭头望望沈谦,话语里带着几分犹豫,可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也像今天对贾老爷子那样,哄哄她吗?”
沈谦并不十分清楚阿俏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当下认真将阿俏认真打量了一番。
这时候夕阳正好斜斜地映在惠山平缓的山坡上,阳光柔和,令阿俏柔嫩的小脸上添了一缕柔和的光晕。而阿俏的双眼正满怀希冀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偶尔轻轻地一扇。
“这要看她自己是怎样的人。”沈谦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阿俏有点失望,他毕竟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如果她真是一个值得帮助的人,”沈谦盯着她的双眼,“我便不会仅仅是口头上说说,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帮她渡过难关,让她保有希望。”
阿俏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地,脚下有些滞涩。她不敢再看沈谦的双眼,而是略带一些慌乱低下头去。
原来果真是这样一个沈先生。
上辈子就是因为他的仗义,曾经有一度她已将希望握在手里,鼓起勇气重新面对人生。这辈子重遇了,到如今,才认定了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仗义的人。
一时她就落在沈谦身后,沈谦突然回过头,将手里的公文包往阿俏手里一扔:“我有点儿累了。既然你是我的‘书僮’,那就替我拎会儿包。”
这话说得极为唐突,阿俏认得沈谦这么久,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冷硬的,颐指气使的语气说话。
阿俏一愕,伸手抱住了沈谦那只公文包。
这时候沈谦却又突然笑了,唇角上勾,笑得坏坏的,可这笑容中却莫名多了一份冷厉。
他伸出手臂,勾住了阿俏的脖子,十分亲昵地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
“不要回头,有人正跟着咱们!”
第79章
“不要回头,有人正跟着咱们!”
沈谦凑在阿俏耳边说出这句话,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地喷在阿俏的耳垂上,阿俏一下子涨红了脸。可是她一旦听清了沈谦所说的,整个身体马上僵了僵。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男人,终究是与危险相伴的。
沈谦似乎没有觉察出阿俏的异样,在她耳边轻声说:“一会儿我们分头走,你径直往山下去,一口气只跑到惠山禅寺去,记住,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他的姿态很暖味,斜斜倚在阿俏身上,胳膊搭着阿俏的脖子,面上笑容荡漾,眼神迷离,仿佛被身旁的小美人儿醉了心神。可偏偏语气决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阿俏撑着他的身体,支持着往前走,手中拽着沈谦那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在惠山禅寺,去听寺里的小和尚念经,或者去求签,找人帮你解签,总之一定待在有人的地方,千万不要落单。”沈谦一字一句地交待。
“那先生您……”阿俏强压着心头的惊惶,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在惠泉跟前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惠泉跟前见你。”沈谦做出一句承诺,就在此刻,两人面前出现一条岔路,一条小路蜿蜒直下,通往山下惠山禅寺。
沈谦突然将阿俏手中的公文包一抢回自己手里,左手轻轻将阿俏一推:
“阿俏,快走,不要回头。我们在惠泉相见!”
阿俏被沈谦一手推了出去,双足踏上下山的小路。她依言没有回头,只是听见背后好似有杂乱的脚步声。沈谦的足步也在其中,该是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阿俏脚下飞快,疾奔下山。她自到惠山以来,每天上山下山早已习惯了,这点山路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更兼这山路经过一片密林,林木遮天蔽日,小径两侧灌木丛生。阿俏只转过两个弯,就再也听不见追踪自己的脚步声。
可是她依旧不敢回头,而是遵循沈谦的吩咐一口气跑下了山,转过一个弯,已经来到了惠山禅寺跟前。惠泉前那座巨大的“天下第二泉”石刻就在眼前。
天气正好,游人如织。阿俏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缓步混入人群之中,暗自观察周围的情形。从刚才她奔来的那条小径上,不多时又有两个粗豪大汉冲了下来,见到惠泉跟前这许多游人,不免气馁。两人相互使个眼色,一起缓缓退了回去。
阿俏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适才的情形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眉头微蹙,不免又忧心起来:
她想明白了那只公文包的事。
早先沈谦将自己那只公文包随意扔了给她,让她拎着。可就在两人分别的时候,沈谦劈手从她这里夺了包就走。若是在后面跟踪他们的人,目标是沈谦手中的重要东西,大部分追兵定然往沈谦那个方向追过去,如此一来,阿俏的危险就小了很多。
也可能旁人不知这公文包的重要,可是为了不连累阿俏,沈谦刻意安排了的一出,演了一出“夺包而逃”的戏码,故意叫人觉得那只公文包很重要,从而引开大部分追兵。
阿俏来到惠山禅寺跟前,怔怔地望着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殿内神佛宝相庄严。不知为何,她忍不住走进大雄宝殿,学着其余香客的模样,双手合什,在佛前虔心祷祝。
她明白沈谦此人身上有诸多隐秘,接近不得。一旦接近了,便容易招来危险,甚至让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
可是今日沈谦伸手那样一推,推她踏上平安离开的小径,却令阿俏无法不感动,如今她在佛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盼着沈谦能够早些脱离险境,来到惠泉跟前,与她相见。只要让她能见他一面,让她能知道他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什么也不能说,哪怕此后再也不相见,她……至少也能安心了。
就这样,阿俏在惠山禅寺之中等待沈谦出现。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她也不知在禅寺里等了多久,祈愿了几回,又在惠泉跟前张望了多少次,沈谦的身影,始终都没出现。
夕阳一点点地朝西边落下,暮色沉沉地升起。惠泉禅寺的僧人已经开始了晚课,禅寺外、惠泉前如织的友人早已散尽,阿俏却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傻等。
夜幕降临,惠泉禅寺外头掌了灯,有相熟的僧人过来问阿俏要不要帮忙,被阿俏婉言谢了。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阿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头更是惶惶。有时她会想起那在蓝桥下苦候的尾生,对方不来,哪怕让她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那也得等下去否则她无法安心;可偶尔再一细想,若是他能够顺利脱身,甩脱危险,哪怕他再不出现,哪怕他食言而肥……那也并没有什么。
只是阿俏愿意相信沈谦,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守诺出现在她眼前的。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阿俏抱着双臂,蜷着身子,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忽听风声簌簌,远处惠山的竹海如波涛一般动荡。阿俏一惊,疑惑地转过头,借着禅寺那头的灯光,依稀见到远处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提着一盏马灯,正缓缓朝这边过来。
阿俏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见到那人提起马灯朝她这边照了照。阿俏登时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一声喜悦的欢呼声一下子就从口中溢了出来。
那是沈谦,是沈谦,他果然没有失约。
阿俏眼里的沈谦依旧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只是他已经全换过一身行头,手中那个公文包也不见了,也不再穿着马褂,而是一身挺括的西服西裤,依旧戴着礼帽,见到阿俏,他轻轻摘下帽子,冲阿俏微微一躬身,行了个礼,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温存的笑意。
等了这样久,阿俏只觉得面颊上忽然有泪水滚落,她情不自禁地往沈谦那里快走出几步,接着脚步放缓,大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赶紧伸手将面颊上滚落的泪水抹了抹,也郑重冲沈谦颔首行礼。在沈谦面前,她始终以礼自持,这次也没有例外。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沈谦提起手中那盏马灯,将灯罩旋了旋,那灯就立刻熄了。惠泉前的景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阿俏睁大眼,依稀能看见那片昏暗之中,沈谦的身影缓缓转过去,渐渐在夜幕中消失。这一次,是沈谦离开了阿俏,临走前他懒懒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臂,冲着身后阿俏的方向稍许挥了挥。
在距离惠泉不远的太湖鼋头渚,夜色一样深沉晦暗,星月无光,岸上不知谁生了一堆火,火光摇曳,稍许令人觉出点儿暖意。
有人抽出火柴盒,“擦”的一声点着了,接着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谄媚地道:“小爷叔!”
沈谦并不回头,随手从那人手里接过了烟,没有吸,只是将烟灰掸了掸,就顺手递给身边的一名随从这个举动更多是一个象征,帮会里的人都明白,沈谦接了那人递的烟,就还当那人是兄弟。而沈谦本人,在帮的兄弟大都知道,小爷叔忌口诸多,烟,也是不吸的。
“小爷叔,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被依旧当成是兄弟的那人见了沈谦此举,心里一阵大叫侥幸,赶紧向沈谦请示,态度十分狗腿。
“蔡老六,你在青帮多少年,又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跟着我的?”沈谦没有直接回答那蔡老六的问题,而是眼望着太湖暗沉沉的湖面,很平静地问。
“回……回小爷叔的话,老六在青帮混了二十年,一直都不如意,后来得金三爷指点,四年前开始跟着小爷叔办事,办的……都是弘扬江湖道义的好事。自从跟了小爷叔,老六才觉得自己开始活得像个人样。”
沈谦点点头,说:“是啊,你到我这里已经四年了。四年的时光太漫长,而我待下面的人又太过宽和,导致你将帮会里兄弟的相处之道全都给忘了。”
蔡老六本就心里有鬼,听到沈谦这样说,突然转身就往太湖边冲去。他仗着自己水性精熟,想一跃跃入湖中,先脱了身再说。
可是沈谦身边的人早有准备,两个人同时伸脚,将蔡老六一绊,接着有人伸手扣住了蔡老六的两条胳膊,将其扳至此人身后,用力往下一摁,蔡老六一声惨叫,然后便被人拖到沈谦面前。
沈谦似乎依旧在欣赏太湖的夜色,与远处鼋头渚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借倪瓒的画将我诱至惠山,蔡老六,我不得不说,你还是挺懂我心思的。”说起这茬儿,沈谦不由得微笑起来:若不是因为这画儿,他也没有旁的借口好邀她出来相见。
蔡老六被人押着跪在沈谦面前,面如死灰,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冲沈谦开口,大声说:
“小爷叔,小爷叔求求你……你也知道我是有苦衷的,我家中有七旬老母,重病待医,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才……”
“才将帮里兄弟们的消息卖到租界那头,来赚取好处吗?”沈谦淡淡地反问回去,“令堂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更要命的是,蔡老六今天的行径,险些连累了她,牵扯到了她身上,这也是他即便守诺赶回惠泉见她,也不过是匆匆一面,不敢多谈,也不敢再与她走得更近的原因。
那蔡老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以头点地,砰砰地磕着,他知道今天这事被沈谦识破,无论是按帮会规矩还是江湖道义,出卖兄弟之后,自己都再无生还的可能,只能求求这位宅心仁厚的小爷叔,让他能好死死得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