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孟婆熬的免费汤快要用完了,她要熬新的免费汤了。”
秦深从大头鬼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鲜活的世界,那是在三途河的彼岸,一个属于往生者的世界。
冥界有桥名奈何,奈何桥边有幢玲珑小宅,小宅内住着一对夫妻,妻子是孟婆,丈夫大家就叫他孟公。孟婆擅厨艺,最会做汤,她用飘散在幽冥鬼蜮的残魂碎片、用三途河上奔腾不息的河水、用三生石旁生长的彼岸花和万鬼的眼泪做出一锅秘制浓汤,便是被冥界戏称为免费汤的孟婆汤。
用特制的大鼎,熬上一锅可以用小二十年。
孟婆做汤有个小习惯,做完了之后她就会尝上一口……而现在用的这锅孟婆汤就剩一个底了,快要用完了。
“这个桃花汤是孟婆这个二十年新创新出来的,等她熬了新的免费汤一喝,不就把这个方子忘记了。”
秦深噎了一下,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操作,当她老公还是有点儿惨的,每二十年就要让老婆重新认识自己一次。
秦深说:“记在本子上不就可以了,等她熬好了孟婆汤不是照样可以做。”
“不是呢,尝了免费汤,孟婆就像是从新换了一个人,前程往事尽皆遗忘,再让她找之前做汤的感觉就很难了。”大头鬼馋馋地看着秦深手上的小葫芦,“所以老板你很幸运哦,能够喝到最后的桃花汤。”
秦深也这么觉得,“谢谢你帮我带来。”
大头鬼羞涩地捧住自己的大脸,“人家应该做的呢,你还给了我礼物,我帮你做一点点小事情可以的啦。”
秦深莞尔,“但还是要谢谢你。”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愁肠百结的声音蓦地在二人身边响起,秦深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中年人,中年男人身穿白色圆领长袍、腰间束着黑色腰带,头上的黑色幞头歪戴着,露出黑白交杂的发丝。
男人细眉容长脸,双颊微微凹陷,染着微醺的坨红,仙风道骨不足以形容他的气质、飘尘如仙也远不及此人的风姿。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男人手里面跟变戏法一样多出来一个琉璃盏,内里盛满了葡萄酒,“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君子满饮此杯,在下先干为敬。”
男人仰头灌入口中,来不及咽下去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落到地上,染出点点薄红。
这杯酒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踩在地上的双脚开始走醉步,晃晃悠悠、跌跌撞撞,醉鬼“啪叽”倒在了地上,发出“呼~呼~”与古诗词一样富有韵律的呼噜声。
秦深瞠目,“这是什么个情况?”
“李醉鬼,不用理他,他就是这个样子,喝到哪里醉到哪里,醉了睡、醒了继续喝。”大头鬼的小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嫌弃李醉鬼身上浓重的酒气。
秦深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地上打着呼噜的男人,“他叫李什么?”
“李黑。”
“……”
大头鬼耸肩膀,“真不是你想的那个,诗仙以诗酒成仙,在九重天上作诗饮酒呢,不在幽冥鬼界。这位李黑是比诗仙晚出生一百年的一位落拓书生,自认为自己才高八斗胜李白、心有七窍赛比干、容貌出众超潘安,一身才华应该奉于帝王家,可叹时运不济,略试不中不说,还逢战乱,停止科考。死后心有不甘,自认为自己处处都不比诗仙差,就干脆学了诗仙的穿衣打扮,天天口不离诗,沉溺于酒水,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个大醉鬼。”
“也是可怜。”
“可不是嘛。”大头鬼说:“但幽冥鬼界可怜的人数不胜数,他只不过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秦深看着李黑,这还是头一个从彼岸坐船到此岸的人,要不是此人的到来,他还一直认为渡船是单程票。
这么想了,秦深也如此说了出来。
大头鬼眨巴着眼睛说:“老板你不看万年历吗?”
“嗯?”他还真不怎么看。
“今天是中元节呀。”
秦深恍然,中元节又被称之为鬼节,传说这一天地府会放出所有的鬼魂,让他们到阳间来见见亲人。这一天,人们会祭祀先人,红叶镇这边有上坟祭拜、烧经烧香的传统,因为秦深家从来不弄,他对这个节日的到来就不怎么敏感。
“和凡人想象的全然不同呢,地府才不会真的将鬼魂们放到阳间来。”大头鬼从小兜兜里面掏出一颗三角形的松子糖,摊开手心示意秦深拿一颗,“老板,松子糖,可好吃了。来到幽冥鬼界的老手艺人做的,味道传统又正宗,肯定和你在阳间吃到的不一样。”
大头鬼补充了一句,“我可以保证的,凡人吃了也没事儿。”怕秦深不信,他还举起拳头放在太阳穴旁边,“我发誓。”
抛去迟疑,一向善良不忍其他人难过的秦深从大头鬼手里面拿了一颗松子糖送入口中,香甜的味道让他的眉毛飞起,“真的好好吃。”
自己喜欢的东西得到了认可,大头鬼也非常高兴,吃着糖的他腮帮子鼓起了一块,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每年还阳都是要打报告、做申请的,经过严格的审查之后才可以坐渡船来到凡间。上一年地府整顿,所有的申请被驳回。今年出了厉鬼越狱事件,申请虽然没有驳回,但审核更加严格……”
因为地府严格了审查制度,很多鬼魂看还阳无望,索性就不提交申请了,反而便宜了抱着试试看想法的鬼,李醉鬼就是其中之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续下船。
下船的鬼魂约莫二十来个的样子,有文秀可爱的少女,有愁容满面的男人,有红光满面、期待满满的老妇,有严肃敛容、不苟言笑的剑客……秦深的视线在剑客的扫过,觉得此鬼有些面熟。
剑客注意到了秦深的视线,朝着他点点头,走上几步将醉倒在地的李醉鬼给拎了起来,如同拎着一只小鸡仔一样。
被如此对待,李醉鬼也没有醒,爪子做握杯状,含含糊糊地说:“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呵呵,但愿长醉不复醒,喝啊,酒快倒、杯莫停,喝过长夜到天明。”
“抱歉。”剑客按住李醉鬼乱动的手,为朋友的失态向秦深道歉。
秦深说:“没什么,大家去大堂做登记吧。”
给二十多位来自于幽冥鬼界到人间探亲的客人一一做登记,秦深速度很快,很快就轮到了剑客,剑客说:“杨巍庭,幽冥鬼界蜀山人士。”
秦深手上的笔一顿,冥界竟然有蜀山?
杨巍庭说道:“我在酆都的乡下找了一个山头自立蜀山,立上山门,广收弟子,在冥界宣扬我派道义。”
秦深。“……”你这么做蜀山知道吗?
像是听到了秦深的心声,又像是为自己死后几十年第一次还阳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开了蜀山冥界分派的事儿,掌门及各位长老还不知道,我这回回来特意和他们说明。”
“你的小蜀山招到弟子了嘛?”
杨巍庭拎起手上的醉鬼,醉鬼冲着秦深傻乎乎的一笑,突然神色一变,笑容尽收,他趴在吧台上直勾勾地看着秦深,食指伸到嘴边,“嘘!”
秦深往后退了一步,经历了恶灵一事,他对这种装神弄鬼的行为打心眼里厌恶。
李醉鬼再次“嘘”了一声,然后神经兮兮地说:“我要吟诗啦。”
秦深:“……”神经病都要吓出来了。
李醉鬼“咳咳”清清嗓子,在所有人不备的情况下,突然仰头高声吟诵:“……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好了,我吟诗结束了。”
李醉鬼羞涩又期待地望着秦深。
秦深眨眨眼。
杨巍庭提醒说:“麻烦老板鼓掌,多谢。”
“哦。”秦深抬起巴掌,啪啪啪,干干的掌声响了三下。
李醉鬼心满意足地笑了,脑袋猛地耷拉,又睡了过去,吟诗一般的呼噜声再一次响起。
这么有个性的人,秦深还是头一次见。一言难尽地看着杨巍庭,“辛苦了,这样的掌门不好当吧。”
严肃方正的脸上除了认真之外,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出来,杨巍庭说:“还好,慢慢调(教),朽木亦可成栋梁。”
“加油。”
秦深给这师徒二人做好登记,日头已经高悬于中天,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从大头鬼那边得来的信和桃花汤收了起来,抽屉落锁,等吃完了饭之后静下心来,定定心心看。
虽然客栈内温度恒定、四季如春,酷暑时节炙热的太阳光照着,依然让人从心底里泛起了阵阵炎热。这种酷暑难当的季节大鱼大肉吃着太腻,一些简单爽口的食物最让人舒服。鸡胸脯肉撕成条拌上青红椒丝用香而不辣的辣油拌上,开胃解腻;秋葵直接焯水烫熟,撒上一点点细盐、淋上自制的酱油,营养健康;海蜇丝已经浸泡去了腌制的苦水,简单的油盐调味就是美味;蛤蜊与冬瓜相遇,海中之鲜与瓜肉的清甜碰撞,融合出一锅鲜美,出锅时撒上的一把葱花让人眼前一亮……
吃的是燕麦饭,虚度原出品的燕麦整颗粒的与大米同煮,与软糯的大米相比,燕麦略硬,有一个小小的硬芯,更需要咀嚼的耐心,却能够收获更多的美味。
饭后还有小点,是绿豆糕和莲子酥,绿豆糕吃起来一些些冰凉,里面酸甜的蔓越莓丰富了口感和滋味。
端着小点和一壶百香果做的冰饮,秦深没让章俟海和丢丢黏着自己,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临水平台上。
拿出了大头鬼给自己的那封信和小葫芦,他想了想把信放在了一边先看起了小葫芦,葫芦也就他的巴掌大小,摇晃时能够模糊听到水声,估计里面装的很满。打开塞子,清新的甜香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地钻入了鼻腔。
秦深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脑海中的忐忑、不安、烦躁统统消失,余下的全是幸福的滋味。
闻两下,心静了。
做了一个深呼吸,将葫芦放到地上,秦深拿起了那封信,信摸起来有些厚度,最普通类似于牛皮纸的信封触摸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封口处写着秦深亲启。撕开封口,从里面拿出七八张信笺纸,信纸上镶嵌着桃花花瓣,是风雅的花笺,有着馥郁的桃花香。
秦深打了个喷嚏,味道太浓了也不是很好,他揉揉鼻子,展开了信纸。
看到信的开头,秦深双眼睁圆了一些,呼吸略有急促,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来自于他的亲爷爷秦正。
——
深深,我是爷爷。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已经接手了望乡客栈,还熟悉客栈的一切吗?应该是忘记的吧,七岁以前的记忆被封印住,你怎么还会记得,大概把爷爷也忘记了吧。那些记忆事关到你的身世,爷爷现在还不能够说,一旦说了,你就醒了,时机未到呢,那个“你”说这一生要为一个人好好活。
——
看了个开头,秦深心中荡起了茫然,难道自己身体了还藏着另一人?还是说他有精神分裂症,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
想那么多没有用,只会让自己更加糊涂,他接着往下看。
——
深深,你别想那么多,现在的你和那个你都是你,没有什么不同,好好过日子才是。别为了玻璃吊坠内爷爷留下的一缕神魂说的话担忧,爷爷很乐意付出百年自由换来现在的一起,我生活的很快乐,这里有桥有河,有数之不尽的过往客人,还有你奶奶,我觉得很满足了。
对了深深,那缕神魂有一点说的你一定要牢记心中,爷爷现在也重复一次。你是被天道关注的人,要借客栈来蒙蔽天机,所以一定不要走出客栈,走出去要被雷劈的,这就与“你”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所以,千万不要出去!
——
信中又有其他叮嘱若干,秦深仔细地看过去,文字有灵,看着它们就能够感受到爷爷对自己殷殷切切地爱护之情。
文字落笔有力、不疾不徐,带着轻松惬意,附庸风雅的花笺也同时证明了爷爷生活的很好。
因为玻璃吊坠中一缕神魂提到的“爷爷用百年自由换来了阴阳符,换自己二十年平安长大”,秦深一直心怀愧疚。想到爷爷他就脑补——阴暗潮湿的地底深洞,蛇虫鼠蚁为伴的不见天日,臂膀粗细的铁链紧紧困缚——怎么凄惨、阴暗怎么来,越想就越绝得对不起爷爷。
看着花笺,阅读着文字,秦深的心放下了。
爷爷在信的最后提到,让秦深不要刻意去寻找七岁以前的记忆,也别想着自己究竟是谁,时机到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爷爷在末尾意味深长地写道:“那个‘你’是为了满足一个人、满足自己的心愿才封印了记忆,而现在的你觉得满足了吗?”
秦深喃喃:“都搞这一套,故弄玄虚很好玩吗!真是的,不和你们玩猜猜猜的游戏了,反正无论哪一个我都是我。觉不觉得满足?日子这么好过,有爱人在侧、有爱子绕膝,父母健康、兄弟和睦,我还经营着三界唯一的客栈,哪里觉得不满足。”
晴空上一声霹雳,秦深吓了一跳,抬头看天,天空湛蓝,有絮状的白云悠悠,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啊。
估计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一声霹雳,再在临水平台坐着,秦深就觉得后背发毛,屁股上跟长着钉子一样,坐得不安稳。
干脆拿起了书信、端起了点心饮料往室内去。走出去几步,秦深猛地回头,青河澄澈平静,岸边荷花亭亭玉立,远处青山岿然不动,他的身后除了青山绿水什么都没有。
转回头,又走了两步,有视线如影随形、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秦深加快了步子走进了室内,视线这才消失。
和错过了“门禁”时间,被天道盯着的感觉一模一样。
苦笑一声,难道他以后连室外也不可以去了?
收好了信封,秦深端着空的杯碗放到厨房去,迎面走来了王乐彬,他问了一句,“你满足吗?”
“啊?”王乐彬被问的一懵,“我不是满族,我汉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