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贺兰津的目光在宇文嘉苑身上转了一圈,深俯下去:“陛下教训的是,微臣逾越了。”
    宇文嘉苑乍听闻这一消息,如遭雷击,十五万人……真的就这样没了?那虽然是她三叔领的兵,却全是贺兰省麾下的人啊!下月左相将封宣平侯,这事传到朝廷里,即使有大批的宇文氏臣工,民间也会有士子不顾安危挑起争端!
    她急忙轻扯苏桓的袖子,“陛下,陛下,当前最重要的是让活着的人平安回朝,切不可乱了阵脚。”
    一时楼中寂然,苏桓拍了拍他的肩,“贺兰将军呢?”
    贺兰津恢复了冷静,抿唇不语,等了片刻,方道:“臣父……”他此刻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宇文氏郡主丢出去,抑着冲动一字一句地说:“蒙陛下福泽,臣父正在回京的路上,只是身体不允,得仰仗宇文将军领着残部了。”
    宇文嘉苑尖声叫道:“贺兰津!我宇文家为国为民,哪一点做的比你家少?你这是要把所有罪责推到我三叔的头上么!”
    贺兰津嗤笑道:“微臣真是受不起郡主这么追根究底。郡主若是不豫,等到明天就可以安心了。”
    “你什么意思!”
    “够了。贺兰津,你随我去书房,嘉苑,”苏桓歉然地看了气的面色发白的少女两眼,“太后那里你不是还没来得及去?这就过去问安罢。”
    宇文嘉苑从小娇惯长大,哪受得了贺兰津这种向来嘴上不善的人,只得狠狠瞪着他,屈膝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苏桓解下大氅,靠着立柱剧烈地咳起来,“……是我对不起贺兰将军,我只望他能撑到明都,撑到那一天……”
    贺兰津艰难道:“那时你说过,他们领的是贺兰家的兵,我为什么就像个局外人,一点也没有反应?可是现在,就算我等不到父亲和大哥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反咬一口抵死不认,我依然不得不袖手旁观!因为至少得留下活着的一个人!无论他们遭到什么对待,我都必须装作看不到!”
    苏桓注视着他通红的双目,疲惫与悲哀接连涌上心头,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冷:
    “贺兰,你要是做不到,我是没有能力保住你们的。”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个嘲讽,“你知道,我连自己都保不住。”
    第110章 齿印
    门缝外有光。
    她茫然地抬起手,那一线微光淌在指头上,倏然不见了。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黑,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漫了上来,她低头看见自己绯红的裙子拖在地上,衣摆上洒着细碎的金色小花……那是她生辰时婆婆送她的礼物。
    她努力推开门,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冷冽气息让她打了个哆嗦。身后似有似无地响起了脚步声,她害怕得要命,却不敢回头,踉跄奔到了大厅中央。
    烛火幽幽的,藻井上雕绘的万寿菊颜色黯淡,她认出这是明心宫,是祖母的寝殿。视线下移,几步开外放了一面绣着苍山半月的屏风,屏风后有什么东西散发着亮光。
    她想起来了,那里放置着小哥哥上元节交给她的花灯,她每晚点上才能睡得着。她怕黑,榻边一定要有光,他做事总是那么周到。
    殿里莫名地刮起了大风,她急忙拎起灯,一面用手护住,一面跑到暖阁里,嗓子里的话语几乎要冲出来——珠帘后的榻上坐着一个人,那么熟悉的姿态,那么熟悉的声音,可任凭她怎么看,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攥着灯迟疑着,胳膊似有千钧重,心跳也渐渐地快起来。咫尺间榻上人唤着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那么叫她了,她下意识丢了花灯,去拉那幅暗色的衣角。
    刹那间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那张脸凑了过来,五官一片空白,尖利而充满恶意的笑声回荡在耳旁,哪里是她最亲近的祖母!
    左臂一阵剧痛,她一下子大喊出声,却见一枚鎏金嵌珠的护甲深深扎在了肌肤里,血液将衣袖染了个透。她茫然地抬起头,人影和陈设都在顷刻间消散,一瞬间整个大厅都是刺目可怖的殷红。
    “秦夫人。”
    罗敷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身,长发凌乱地披在脑后,捂着受伤的胳膊痛叫了一声。
    清冷的星光铺在床头的木柜上,她静坐了片刻,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拿起杯子,灌了几大口凉水。
    “秦夫人。”敲门声由轻变重,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罗敷摸索着踩到鞋,胡乱披了件中衣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揉着太阳穴无力地开口:
    “对不起……我没有事。”
    门外顿了顿,廊灯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立在离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一开门,就会对上他的脸。
    她补了一句:“刚才是不是打扰到你了,真抱歉……只是做噩梦,没有关系的。多谢。”
    门外低低地应了声,没再说什么。
    她觉得地下有些冷,拖着鞋挪到床上重新缩进被窝,转头看时影子已经不在那里。
    也走了啊。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虽然很疼,但居然可以抬上半寸,看来确实没有伤到多少,这强横的手法……
    罗敷这才清醒过来,方琼?
    星光朦胧地拂在水漏上,正是丑时初刻。这么晚了,他跑到客栈来做什么?
    她按着眼睛,真是再也睡不着了。
    梦境带她回到了小时候,她其实已记不清祖母的样貌,也记不得当年皇后的样子,只是凭着感官好恶判别。可能是因为最近神经绷得太紧,又加上过年独自一人,心里不免孤单,才会将幼时的居所回忆得那么清楚;至于被护甲伤到……她叹了口气,与其说自己讨厌安阳公主苏锦岚,不如说是在怕她,以及她身后庞大的势力。自从见了安阳一面后,总是有不好的预感,仿佛接下来的年月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似的。
    罗敷抹了抹眼睛,默默告诫自己不要那么没出息,因为纵然许多人不在她身边,她也可以安稳度日。梦里她听到婆婆久违的温柔声线,一迭迭地叫她暖暖,她不用太过怀念,因为现在有人也可以这么叫她,同样很温柔,很认真,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她没有理由这么狼狈。
    方琼在走廊上停留了一会儿,自二楼的窗台眺望,街角的药局黑沉沉的,不像往常那样有医师值夜。白日里宴饮耗费了太多力气,此时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睡梦中,只有远处几只寒鸦还在树上低哑啼鸣。
    他吹着夜风,经过三间无人的房间,径直进入最后一间闪着烛光的屋子。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看来里面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烛台静置在桌上,桌旁的老人阖着眼打瞌睡,稀疏的白发被门缝里侵入的冷风弄得加邋遢,正是吴莘。
    方琼毫不客气地敲敲木桌,“先生尚且可以抬抬眼赏光。”
    前院判依言往椅子后靠了靠,双目浑浊中夹着一丝精光,扯起嘴角吐出几个字:
    “晏小公子呀……”
    方琼目若寒冰,“药局招待不周,先生屈尊深夜在客栈安歇,又传方某前来,真是好兴致。”他略略侧身,望向门板的方向,“这屋子离那位秦夫人的这么近,先生倒也真不怕被听壁角。”
    吴莘笑道:“老夫一个快要入土的人还怕什么?倒是你方公子……也对,那丫头就是听到也无妨,迟早要知道的嘛。唉,难为小公子这么晚还过来一趟,只是后面老夫觉着都抽不出时间与公子畅谈,加之那药局的床着实硌骨头,才另寻个清静之地跑到这客栈来的。”
    “听闻先生与那位京城药局的方医师早年有过节。”
    吴莘打了个哈哈,“这个么……也是原因之一。”
    方琼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在找什么,眼下就将明白的事都说出来罢。我无意为难你,希望你也莫要像十几年前那样糊涂。”
    吴莘咳了声,“好好好,不过事先讲好,我可不会直接参与进来,毕竟我这条命都是蒙先帝开恩捡来的。公子早就有意带老夫南下,就是存了要老夫相助之心,那么可否问一句,公子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方琼一哂:“早与迟与你何干?”
    吴莘看他眸中压抑悲哀之色,心中固然唏嘘,却并无一丝怜悯。上几代的事情与他的确无关,他目的只是能安享这最后的晚年而已。
    “且说公子要找的寻木华,乃是世间极罕见的奇药,传说与樊桃芝相伴而生,现于南海。四十年已成过往,今日旧事重提,其中疑点甚多……老夫那时连太医院还没进,关于这事只是有所耳闻,要说现在有第二株寻木华也不是不可能——按公子所察到的消息,它曾出现在季阳府的药局中,并且痕迹还很明显。方氏三代花了巨大力气在民间寻访,给予南部三省财力物力,都是为了它重现天日的那一天罢!”
    方琼看了看滴漏,平和道:“先生最好开门见山,方某回去还有事要办。”
    嫌他啰嗦?吴莘噎了一下,按捺住准备说书的激昂语调,思考着极具总结性的句子:
    “当年容侍郎得到寻木华后立刻便转手给了匈奴,方家辛苦经营后得到的只是没有用处的樊桃芝,暗中一直没有放弃搜查。如今是公子解开方氏枷锁的大好机会,依老夫看,就算找不到,有了那丫头在,咱们也能弄出第二瓶解药来。”
    他掏出一张纸,手指在上面轻划了几个字,方琼拆开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小楷,几处字词很是惹眼。
    “舅母之后来过洛阳,容家当初也与玉霄山走的近。老夫揣测,开春时公子随行容氏大军,押送粮草药材进突厥草原,目的就是为了带回秦夫人吧?即使她不答应,公子也会用各种理由让她来洛阳。”
    方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惜,实际上是舅母让她到草原来的,临终遗言,师命不可违啊。”
    吴莘弹去棉袄上的灰尘,叹道:“啊呀,那可真是用心良苦了。估计那丫头一直给蒙在鼓里头呢,以后还不知要怎么闹别扭。”
    烛光十分晦暗,映的两人的影子在泛黄的墙壁上晃动,方琼盯着吴莘沉思几瞬,默默地褪下大氅,拎在手中走到门口。
    “哎,方公子这就走了么?老夫还有……”
    三下笃笃的叩门声让他把未说完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罗敷在门口听了好些时候壁角,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连同眼睛也干涩起来。她茫然地伫立着,脑子里纷乱至极,一阵风刮过来,她差点打了个喷嚏。要是现在进去,他们还会继续旁若无人地谈论么?但是抱着满腹疑惑回去是不是太不值得了?那个居心叵测的老头都说了她就是知道也无妨。
    夜风很冷,出来也没披个斗篷,再站下去肯定会着凉的,等她反应过来时,敲门的右手已经自己缩回来了。
    ……还敲什么门呀,应该直接很有气势地闯进去跟他们说“全部都听到了别想瞒我”这种话吧!
    罗敷死死盯着门板,酝酿着所有她知道的有气势的话,心跳得飞快。待会要先发制人,抢在他们之前开口,要是没人说话,她正好可以像戏本子里那样甩了面子演出凄凄惨惨的一幕,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挤出几滴眼泪来……
    “吱呀——”
    她神情蓦然一肃,昂首大步地跨过门槛,丝毫不给屋里两人机会:
    “先生原来搬到客栈里了,要不是公子半夜将我叫起来我还不清楚这回事呢。刚刚你说方公子来草原是别有用心?似乎还说我师父勾结你们?方公子晚上不睡觉跑这儿来是要和吴医师促膝长谈么?你们这么高估我的能力让我配解药,都不考虑……”
    这种完全是撑场面而无半分条理的话她到底是说不下去了,这时却怪起自己莽撞。应该静观其变的……她差点掩面窜出去。
    然而走了第一步就不容退缩,她装作看不见饶有兴味的吴莘和越走越近的方琼,沉痛道:
    “你们如此诋毁我师父,就不怕他在天之灵惴惴不安么?就算他真的勾结齐人把我推向洛阳,也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
    “噗……”
    罗敷抓起手边的东西就朝那个为老不尊的医师砸去,怀疑自己耳朵都红透了。明明是她在理,为什么还是这么尴尬!
    黑影兜头罩下,她唔了一声,抓起一看,是件镶貂毛的大氅。
    思维停滞了刹那,她抱着衣服不知所措,连开口都不会了。
    “惴惴不安和勾结这两个词不是这么用的……”方琼叹了口气,给她重新披上,“你还好么?”
    罗敷很想跟他说一点也不好,全是他们害的。
    吴莘捂着嘴角躲过袭击自己的玩意,瞟了一眼,是个床帐上的木夹子,“你这丫头怎么这般大脾气,覃神医就是这么教你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的?”目光又不怀好意地落在大氅上,“晏小公子也着实大胆。”
    医师队伍里的人都知晓几分这位院判身份有所不同,那天在洛阳临走时都有人特意来送,他这番举动几乎可以算是逾越。
    罗敷从大氅里费力地出头,不管喋喋不休的老医师,只望着方琼问道:
    “你今天必须得说清楚,既然这件事与我有关系,我就有权利知道。况且我在洛阳都快一年了,现在却说我是被你们算计进洛阳的,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们对此闭口不言,请你不要认为别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过河卒!”
    方琼又叹了口气,“所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没问过他么?”
    罗敷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眼眶突然红了,声音也抖得厉害:“关他什么事呀……”想起王放,头脑却忽然清醒了大半,“他一开始都不清楚我是谁,可是你知道,你连他也一并瞒着,你们方氏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她浅褐的眸子异常坚定,方琼默然良久,淡然道:“是,他以前约莫也是不知道的。”
    他设计让她离开玉霄山,知晓其中缘由的人除了吴莘外大概只有容家和她已经去世的师父了。但此刻要说谯平安排她在南齐做官她师父丝毫没有预见,她打心眼里不相信。师父不会害她,当初她认为他是放心不下才让自己找到容家这个靠山,原来还有别的原委。
    首要的事实是玉霄山与容家在多年以前有密切联系,揣摩他们两之前的话,似乎她离开居住多年的药庐入齐境是一桩暗地里的交易,“寻木华交给了匈奴”,应该就是通过她师父。但这都过了四十年了,她只是作为故人的亲属送给舅母抚养,怎么又扯上她了?难道说她师父做了某些十分令人头疼的事,就是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打算让她来偿还?
    罗敷有点埋怨自己没有被教成一个头脑灵光的医师。
    她笼着大氅,在烛光里注视着面前的人——生了一副晴光潋滟的相貌,但不管再怎么温润,心还是深沉得和海水一样。她对别人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总是很固执,就像方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她极大的压力。
    “我现在纵然想和盘托出,你眼下也没有心力全部听懂,回去睡醒了可以来府馆找我。”
    他语气疏离,罗敷气不打一处来:“方琼,你既然能三更半夜敲我的门确认我醒着,就能引着我在外面吹冷风听墙角,你这种人真是叫人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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