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琉璃道:“其实是……”
没有别的法子可想,琉璃把心一横,说了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是我自愿的。”
如果说之前在花园里目睹的那场,冰火交加,已经让养谦元气大,那现在琉璃的话,就仿佛是锥心一击。
养谦蓦地站起身来,瞪着琉璃,魂魄都浮在头顶上摇摇晃晃,好像是河底的水草随波动荡,无处可依。
琉璃的脸上像是在喷血,心里把范垣责骂了千百遍。
虽然难堪而窘迫,但横竖先替他应下了这个罪名,免得让养谦念念不忘地记恨着。
琉璃呐呐道:“哥哥,他……表哥他对我很好的。”
“他那叫对你好?”养谦气极了,“他只是心怀叵测……”
突然养谦戛然而止。
妹子竟然护着范垣,如果不是范垣在她面前施了些手段,又怎会如此。
温纯打小儿一张白纸似的,范垣却是个阅尽千帆,背后满布狼藉的,要欺哄诱骗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养谦猛地又想起上次在书房偷听两人的谈话,当时他就觉着两个人的相处有些过于亲密,现在想想,兴许是从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养谦的火气退散,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纯儿,你是给他骗了,他如果真的是好人,今晚上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他原本不这样,”琉璃道:“因为我惹了他生气。”
养谦窒息:这傻孩子,竟还怪起自个儿来了。
正要再苦口婆心地规劝点醒妹妹,外间有些响动,原来是温姨妈回来了。
养谦忙对琉璃:“今晚的事,不要告诉母亲。”
琉璃正也想这么求他,没想到养谦跟自己一样想法,当即点头。
说话间温姨妈转了进来,见养谦也在,笑道:“你姨母方才还问,你怎么还没来家呢。”又嗅到极大的酒气,皱眉道:“是不是又喝醉了?脸色也不好。”
养谦的酒力早退了,低着头道:“今儿同僚聚会,不免应酬,实际没喝多少,只是洒了些在袖子上。”
温姨妈走到琉璃身旁,又看看她:“既然如此,怎么也不先回去换件衣裳再过来,把你妹妹的屋子都熏坏了。”
养谦勉强一笑。
琉璃怕温姨妈只顾唠叨会引的养谦忍不住,便道:“母亲在姨妈那里,说什么说了这半晌?”
温姨妈笑道:“我的儿,没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温姨妈慈爱地端详着琉璃,轻抚她油光水滑青缎子似的头发,见一朵小绢花歪了,便给她整了整。
养谦在旁,忽地发现琉璃裙子上沾着一片草叶,便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琉璃垂眸看见,忙把裙子撩了撩,将叶子抖落。
温姨妈没看清是什么,正要打量,养谦咳嗽了声道:“天儿渐渐热了,倒要给妹妹再置买两件时兴的衣裳。”
一句话逗的温姨妈开了心,也不顾打量地上,只望着养谦道:“这话是正经的,我也正琢磨着呢,虽然你姨母想的周到,送来的衣裳首饰都不缺,可也不能全仗着人家,我们自个儿到底也要置办些才是。”
琉璃说:“我的衣裳穿不了,不用另外再花钱置买了。”
温姨妈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如今不比往年,年纪大了不说,这里又是京师,不比咱们那里,只管听话,赶明我得了闲,咱们也出去逛逛。”
这日下午,蝉声乱噪,日影烁金。
养谦顶着大日头来见温姨妈,言说房子已经有了着落,催促从范府搬出去的事儿。
温姨妈正在给琉璃选衣裳料子,闻言有些意外:“这样快?”
养谦道:“原先也说过,我考完了后就搬的,已经不算快了。”
温姨妈道:“话虽如此,只不过那是咱们原先的打算,毕竟先前没进府里来,不知道人家高门大户的是怎么个对待法子,可如今你姨母真心把咱们当是一家人,几位表兄弟姊妹的又极友爱善待……”
养谦见母亲竟然不想搬似的,着急起来:“母亲莫非想留在这里了?”
温姨妈见他急得这样,便笑道:“怎么就值得这么焦急?我其实早跟你姨母透过要搬家的话,你姨母只不肯答应,先前为你高中,这府里又热闹的那样,如今你才放了翰林,咱们就搬走,显得像是过河拆桥,不肯亲近了一样。不如就再等几日,等我找个最适当的机会就搬,如何?”
养谦因为昨晚的事,简直一刻也不想留在范府,听温姨妈这样说,他琢磨了片刻:“母亲的意思我岂会不知道?只不过,我跟妹妹年纪都大了,这府里的表兄弟姊妹又多,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间久了难免生事……”
温姨妈听了这句,脸色微变,忙把手中布料放下走过来:“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是有什么事不成?”
养谦忙道:“母亲别急,其实没事,只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温姨妈凝视他,忽地说道:“近来我倒是听闻,长房的二姑娘似乎……你们真的没事?”
养谦万万想不到母亲竟疑心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在说他跟范彩丝。
养谦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的?母亲都听了些什么?我跟那位二姑娘,一个月里统共见不到两回,上次见还是……”
他拧眉想了想,“大概半月前在妹妹房里,我因见她在,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
温姨妈见他否认,才道:“罢了罢了,没有事最好,我也不知从哪里随便听来的,其实知道你不是那种轻狂性情的人,只不过先前二姑娘常常有事没事地就跑来咱们这里,似乎热络太过,我才多问一句……大概是我听错罢了。”
温姨妈出了会儿神:“那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有事,保不准以后呢,这朝夕相处的,到底要谨慎……晚上我再跟你姨妈说一说,看看她的意思就是了。”
养谦见母亲果然动意,这才徐徐地松了口气。
***
且说范垣这边儿,其实从上次郑宰思破例来见琉璃,范垣心中便存了个结。
又听说忠靖侯府上门提亲的事,更加烦恼。
范垣知道,这种事以后只会更多,只怕京城里有些头脸身份的提亲者将络绎不绝。
所以那天晚上,燥热的晚风令他越发无法安神,才特意去找琉璃。
他本是想轻描淡写询问几句,顺便探探琉璃的意思。
不料……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也许他不该晚间来找人,倘若白天的话,看着那张仍有几分陌生的脸,心性还可以收敛,如此夜色朦胧花香四溢,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诱惑着他。
一旦遇上陈琉璃,仿佛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让他接二连三的失控,比如……偏偏给温养谦撞见。
此后因沿海有事,所以连日在内阁,终究得空回来,先去见了许姨娘。
许姨娘碍于自己身份的缘故,不敢跟范垣过于亲近,只是看着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几分,不免询问。
朝堂上烦难的事范垣一概不提,免得母亲担忧,多半只淡淡地说无事。
许姨娘也知道缘故,何况那些事她也不懂,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于是她便也多捡着家里有趣的可听的事情,跟范垣说。
忽然提到了温家众人,许姨娘道:“上回还说问姑娘不像是痴儿,没想到果然竟不是,也是老天有眼,并没亏待这么可爱纯善的女孩子。”
如果是别的事,范垣自然不会上心,突然听提起琉璃,才问道:“您怎么就定了似的说不是,外头都说是太医高明呢。”
许姨娘道:“那次她送我回来,看着她的眼神、行事,我就知道。再者说,太医的医术再高明,治疗人身上的伤痛疾病倒是能,但若说短短几个月就能把痴儿治好,还变得这样伶俐聪慧人见人爱,那可是不能的。除非原本就不是个傻的。”
范垣不禁微微一笑。许姨娘却又叹道:“这数日我隐约听说,夫人那边要给温家姑娘择婿,这样的的女孩儿,也不能什么样的人家才能配上,你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前儿忠靖侯家派人提亲,因为他家那小侯爷性子不好,夫人还给婉拒了呢,有夫人看着,定然是会选个不错的。”
范垣心头有些刺挠,垂了眼皮不语。
许姨娘见他默然,试探道:“垣儿,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没有意中人呢?”生恐问的唐突让儿子更不喜欢,许姨娘又陪笑说:“你瞧,温家的小姑娘都要择婿了,如果你也能……”
范垣听到这里,才回答道:“您放心,我……我也已经有了。”
“什么?”许姨娘吃惊不小。
碍于范垣的身份,许姨娘很不敢、也不愿去管束拘谨他,对他的终身,之前虽提过几次,他只是淡淡地似乎很不上心。
后来,又弄出了那些声名狼藉的传闻,一来二去,就更加耽搁了下来。
这还是范垣第一次在许姨娘面前如此表示。
“你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还是有了哪个意中人?”许姨娘小心翼翼地问,这会儿心底的“惊”却又把“喜”给压了下去,生怕范垣一出口,又是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范垣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不急。横竖再过一段时候,您就知道了。”
许姨娘听了这句,又是忐忑,又是喜欢,又有点莫名的惶恐。
突然间就像是铁树要开花似的,让人有种如坠云端不敢置信的感觉。
范垣离开了许姨娘院中,负手往前而行。
走不多时,却见有个人从前方的抄手游廊下走来,因为天热,手中拿着个刺绣花鸟的蚕丝团扇,且走且遮着脸挡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气。
范垣驻足凝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女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琉璃时候的场景。
陈翰林指着那烂漫的女孩儿道:“这是小女琉璃。”
琉璃笑道:“他叫什么?”
陈翰林笑着斥道:“无礼,他叫范垣,你以后得叫他‘师兄’。”
琉璃吐吐舌:“我不,但凡是父亲的学生,都得叫我师姐的。”
“胡闹。”陈翰林仍是宠溺的笑。
女孩子则翻了个得意洋洋的白眼。
范垣疑心陈琉璃是瞧不起自己。
直到他看见陈翰林的另一个学生小徐。
小徐人高马大,下巴上胡须都有一寸长,乖巧又有点羞涩地喊琉璃“师姐”。
可琉璃还是叫了他“师兄”。
想想不觉有些骄傲,在陈翰林的弟子里,他算是第一个——琉璃肯心甘情愿叫师兄的人。
天生自矜的性情,让范垣没有问为什么。
还是那次偷听到琉璃跟小章的对话,才明白了原因。
那会儿小章问:“凭什么我们都是师弟,就他是师兄呀?”
琉璃道:“你不服?”
小章道:“就是不服。”
琉璃的拳头毫不犹豫地打下去,小章抱着头满地乱窜:“打死了也不服。到底为什么?”
琉璃道:“因为我看他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