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美人清减了许多,有些形销骨立。
她默默地听琉璃询问寒温,最后只叹息着说了一句话:“娘娘的运气……真是好到令人嫉妒。”
她当时看着琉璃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释然,又像是无奈。
***
如今又在宫中跟严氏不期而遇,琉璃默默地打量着她,却见已经荣升为太妃的严雪,跟印象中的那个面带病容有些憔悴的严美人更有不同,通身的气质越发清冷而高贵,容颜却依旧秀美非常。
严太妃走前几步,目光扫过在旁边站着的范垣,然后越过朱儆,最后落在了琉璃的脸上。
琉璃因见了她,正想起昔日的种种,此刻朱儆已经上前见礼,道:“太妃,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范垣早也向着严雪微微拱手见礼,只有琉璃还站在原地未动。
严雪并不如何诧异,目光转动,重扫过范垣:“首辅大人不必多礼。”
又看着朱儆,温声道:“听说皇上召见首辅大人夫妇,特来看一眼,皇上不会怪罪我来的唐突吧?”
朱儆道:“怎么会。听说前儿太妃又病倒了,现在可大安了?”
“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都好了,多谢皇上惦念。”严太妃含笑点了点头。
朱儆道:“太妃身子弱,以后可要加倍留意才是。”
两人说着,圆儿仿佛不耐烦,便往里跑去。
朱儆叫了声,想追,又碍于太妃在这里。不料严太妃看出他的用意,便道:“皇上自便,横竖我是无事的。”
朱儆这才放心,又招呼琉璃一起。
琉璃回头看一眼范垣,见他不置可否。便随着朱儆入内追圆儿去了。
此刻,殿中虽有宫女太监,却都垂首静气,鸦雀无声。
严太妃跟范垣两两相对,范垣的目光仍落在往殿内去的琉璃身上,并没有留意严太妃正望着自己。
直到太妃幽幽地说道:“我昨日读《乐府诗》,看到有《上山采蘼芜》一首,说的是‘新人虽云好,未若故人姝’,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可是今日看首辅大人,却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正好相反呀。”
范垣垂眸不语。
严雪走前两步,望着他道:“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范垣道:“太妃娘娘请慎言。”
严雪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亏我以为,这世间还有个情种,谁知也仍旧不过如此,再深的旧情,再重的旧爱,总也比不过娇嫩如花的新人而已,是不是,范大人?”
范垣看她一眼,不动声色。
严雪长长地叹了声:“倒也罢了,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其实我该为首辅大人觉着高兴,横竖旧情是再不可得的,如今能够干干净净地抛却,喜喜欢欢地跟新人恩爱,才是正理,不是么?”
说到这里,便轻轻地咳嗽起来。
范垣道:“太妃请保重身子。”
严雪凝眸看着他,眼底朦朦胧胧地浮现一抹水光,她低声说道:“保重?却又有什么可保重的,又为了谁去保重?我可不知道,首辅大人知道吗?”
第74章 愉悦
严太妃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范垣:“到底要为了谁去保重,首辅大人若是知道,告诉我可好?”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太妃清晰地看到范垣微垂的长睫细细地抖了抖。
虽然殿内的宫女太监都站的略远些,两人说话的声音又低,他们未必能听见。
但只要他们稍微抬头,就能看见首辅跟太妃两人之间的情形,奇异的像是在“对峙”。
范垣原本垂着眼皮,直到听到这里,才抬眼看向严太妃。
四目相对,范垣的凤眸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他淡淡地说道:“又何必非得为了谁,为了自己着想就是了。”
严太妃听了这个回答,无声而笑,道:“原来是为了我自个儿,只可惜,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又有谁知道?”
她微微点头,笑容里像是藏着无限的苦涩。
太妃的胸口微微起伏,但是对面的人偏偏不动声色。
严太妃定了定神,突然又道:“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不知首辅大人能不能指点一二。”
范垣道:“不知何事,太妃请说。”
严太妃方走开了一步,思忖片刻,回头问道:“这温家的女孩子,自然是生得绝色无双,令人倾倒,年纪又小,娇憨可爱,只是首辅大人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识过,为什么偏偏见了她就非卿不娶了?”
范垣听了这话,忖度不语。
隐隐地有圆儿的吠叫声从内殿传了出来,夹杂着朱儆的叫嚷笑声,依稀还有琉璃的说笑声响起。
严太妃听在耳中,心头一阵烦乱。
见范垣沉默,太妃偏偏回眸一笑,轻声道:“还是说,这位姑娘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好处,才让四爷您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了?”
此刻范垣终于说道:“娘娘若一定要个原因,也许,只是一个情之所至罢了。”
严太妃挑眉:“我记得《牡丹亭》里有一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四爷可是这个意思?”
谁知范垣竟然不答,恍然出神似的。
严太妃拧着手中帕子,原本就白的脸色越发惨然起来。
原来范垣听了严雪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由地又想起接下来的几句,所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范垣心里想着这一段话,不禁又想起琉璃的遭遇。
陈琉璃本已身故,却又借着温纯的身体复生,如今又跟自己成就了姻缘,虽然重生这种玄虚之事谁也想不到的,何况琉璃的重生只怕也并不是为了他……可如此的死而复生,又阴差阳错的成了亲,或许,也应该算是“情之至也”。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出声。
***
外面范垣跟严雪说话之时,内殿中,朱儆却乐不可支,十分快活。
原先跟圆儿玩耍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给范垣看见了责罚,或者唠叨不堪之类的,如今总算已是过了明路了,又仗着琉璃也在,便更是乐翻了天。
琉璃坐在榻上,看着朱儆逗弄小狗,一人一狗互相追逐,委实欢乐,又不住地叫他跑的慢些,留神跌倒了。
朱儆跑的浑身发热,索性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
琉璃走到跟前儿,拿了帕子俯身给他擦汗。
朱儆望着她,起初还只管笑,慢慢地就敛了笑,有些呆呆的。
琉璃道:“是不是累了?快起来,这地上凉。”便收了帕子,把他轻轻地拉起来。
小皇帝站起身来,说道:“纯儿,你可真好。”突然眼圈一红,“你……好像是我母后。”
琉璃先是一惊,随即心中七上八下。
朱儆则叹了口气,走开几步,喃喃道:“真真是除了母后,已经好久没有人再这么对我了。”
这会儿圆儿跑了回来,在他们之间蹲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不知为什么这两人突然之间不说不笑,也不陪着自己玩了,不甘寂寞的狗儿昂首“汪”地叫了声,才又引得朱儆回头。
琉璃也忙低下头去,生怕自己一直盯着朱儆的小脸儿看,会忍不住越发真情流露。
幸而朱儆并没有看她,只是把圆儿抱了起来,拢了拢它遮住了眼睛的长毛,琢磨道:“倒要让人给你把毛修理修理,就这样挡着眼,赶明看不见路一头撞在柱子上可怎么是好?”
琉璃听见便道:“既如此,我来给它修一修就是了。”
朱儆惊奇地问:“纯儿可以?”
琉璃笑道:“我早先也给……”差点就把圆儿一号给吐露出来,幸好打住了,只改口说:“我试一试就是了,横竖它又不去比美,就算剪的丑了些也无妨碍。”
朱儆喜欢道:“这可好极了,你倒也提醒了朕,圆儿脾气坏的很,别人要近它的身还不能够呢,何况要给它剪毛?还得你来最好。”
于是叫太监去取剪刀过来。
不多时,小太监找了一把金铰剪过来,琉璃把圆儿抱在膝头上,一手抚弄它,一边儿拿了剪刀,一撮一撮地给它修理脑袋上的毛儿。
果然圆儿乖觉异常,不多时,那被长毛遮住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就露了出来。
朱儆啧啧赞叹,圆儿似乎也很喜欢,湿润的鼻头在朱儆小手上拱了拱。
琉璃眼见修的差不多了,便又把圆儿脑袋中间一小撮束起来,用缎带系住了,刹那间,跟先前那只圆儿简直判若两狗。
朱儆拍手笑道:“好的很,这简直是从一个糙小子变成一个俏丫头了,纯儿,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啧啧,怎么就这么能干呢?”
琉璃见他如此开心,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值了,何况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正各得喜欢中,范垣走了进来,行礼道:“皇上,我们进宫有一个半时辰了。”
正所谓“欢乐嫌时短,寂寞恨更长”,朱儆听他来催,呆了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朕怎么一点也没觉出来,这不是才几刻钟么?”
范垣无语。
陈冲道:“皇上,首辅说的不错,都到了午膳的时候了。”
朱儆听了,顿时计上心来,顺势便说:“原来真是这会子了呀,午膳……那正好,你吩咐人就在这里摆膳,叫多加几道好的御膳,朕……要招待少傅跟夫人。去吧。”
他竟不由分说地自作主张了,只不过从头到尾自说自话,目光也不敢跟范垣相碰,生恐范垣立刻出言反对罢了。
范垣诧异,果然正要阻止,才要开口的时候,隔空对上琉璃投过来的眼神。
那句话在舌头底下翻来滚去,终于道:“既然如此,那臣就跟内人……一并谢主隆恩了。”
朱儆见他不吱声,正有点心虚,猛地听范垣许了,顿时心花怒放:“这个着实没什么,少傅向来也是劳苦功高,朕请你吃一顿饭也是应当的。”
这孩子若是遂了心愿,嘴上就如同沾了蜜一样,说的极顺。
琉璃只顾高兴去了,并不在意,范垣横了朱儆一眼,到底也没有在这时候泼小皇帝的冷水。
朱儆又抱着圆儿给范垣瞧,献宝似的问:“是纯儿帮着打理的,好看么?”
范垣望着那被打扮的如同一个小丫头似的狗儿,忍了又忍,才把大煞风景的话压下,只简短地回答道:“尚可。”
朱儆倒是没说什么,圆儿却向着范垣“汪”地叫了声,朱儆怕圆儿又撕咬起来,忙叫赵添先把它抱下去了。
很快午膳已经摆放妥当,大家分别坐了。
对琉璃而言,这一次午膳,自然是滋味异常。
自打先帝去后,多半都是她跟朱儆两人吃饭坐寝,有时候遇到紧急的朝政等,范垣会亲自进来禀报,却没有一次是坐下来一块儿用饭的,因为并没这个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