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大惊,忙扶着他手臂,“夫君受伤了?”
“无妨。”韩蛰眉目冷凝,声音低沉,招手叫随从近前。眼神递过去时,随从已然会意,片刻不歇,取了那刺客身上的箭便疾驰远去。
令容与傅益将他扶进驿站,已有随从要了客房,在前引路,待韩蛰进屋后守在门外。
不过十几步路的功夫,韩蛰的脸色已难看了许多,躺在榻上时,眉头紧拧。
令容已有许久不曾经历这等凶险,见他这模样,吓得快哭了,“夫君要紧吗?我去找水。”
“不用。”韩蛰拉住她,“他们会安排。”
这显然是指外头跟他出生入死的随从了。
令容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见韩蛰身上并无大片的血渍,眼神却有些涣散,怕他跟那年元夕中毒般昏睡过去,低声道:“是……有毒吗?”
“嗯。放心——”韩蛰竟还能安慰她,“天底下的毒.药,没锦衣司不能解的。”
说罢,似是动了动唇角,却笑得颇为僵硬。
外头随从已取了清水软布过来,帮他清毒。
走在刀尖的人受伤中毒都是常有的事,锦衣司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有遍布天下的高明郎中,专供疗伤解毒。韩蛰执掌锦衣司后,除却查案公务,也在这上头费了许多功夫,将各色毒.药罗列全了,各处备些解药。
这驿站附近有锦衣司的暗桩,那郎中也来得极快,按随从带去的毒箭备了几样药,取了韩蛰伤口的血试过,紧绷的神情便松缓下来。
“无妨,这毒能解。”
平淡简短的一句话,却让令容兄妹心头高悬的重石倏然落地。
郎中清罢毒,将药研碎了洒在伤口,包扎过后,恭敬退出。
令容脸上血色总算恢复了些,怕韩蛰再出岔子,坐在榻边守着。
毒.药的侵蚀令身体酸麻,韩蛰在郎中包扎时就已睡了过去,此刻脸色虽不似最初苍白,睡得却很沉。稍觉麻木的身体躺在榻上,脑袋里有些昏沉,意识如坠迷雾深渊,梦境荒诞深沉,他无意识地握紧令容的手,指尖偶尔颤动。
第139章 梦里
韩蛰做了个梦。
梦里韩墨被刺杀而亡, 他继任相位, 负重前行。为追查韩墨的死, 他在握紧相权后奔波各处,数度前往岭南。心早已在杀伐中淬炼得冷厉刚硬,仇恨如烈焰炙烧,整整两年时间, 睡觉时都在枕边放着那把舔血的剑。
直到父仇得报, 阴沉密布的浓云中才裂出一丝霞光。
仿佛是在潭州,他为查案而驻留,在用饭时,看到对面阁楼里的女人。
堆叠的如鸦云鬓下, 容貌姣美娇艳,身段凹凸有致,如盛放的牡丹,笑起来明媚艳丽,顾盼动人。明明是经营食店的商户,她身上却有种殊异的气质,不像出自商籍,倒像出身诗书公卿之家,有浑然天成的端贵高华, 却又不拘泥于书卷气和端庄刻板。如清泉涓涓, 如春风绰约, 神情明丽洒脱, 又有妩媚韵致。
若在别处遇见, 他必会以为她是哪个公府侯门中金屋藏娇的美貌妇人。
后来数番瞧见,韩蛰曾入她店里用饭,将近三百余种菜色令他几乎瞠目结舌,有名贵佳肴,亦有山间清味,因食材之不同,有些能当即做出,有些却须预先说定,过两三日再来品尝。
韩蛰纵冷厉沉郁,于菜肴却多两分耐心,在潭州驻留的十来日几乎全在她食店用饭。
菜肴做得很好吃,火候味道虽非绝佳,却也是上乘。
那女人甚少在人前露面,却数次被他瞧见前往厨房。
迥异于别处食店厨房的凌乱,她的厨房占了数间屋子,收拾得整洁齐全。
寻常贵妇人避之不及的厨房烟火之地,她却十分着迷,瞧着厨子做菜时,还会出言指点几句。绫罗锦缎站在厨间,总是格外惹人注目,她站在那里,却丝毫不觉得碍眼。待佳肴做成,她捧盘而出,坐在院里盛放的紫藤下,从容品尝。
四月里阳光明媚耀目,在她身上投了细碎影子。
成串的紫藤花供在白瓷瓶里,倒垂而下,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尝过美食,极美的杏眼里溢满笑意,像是春水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十余年暗夜杀伐前行,冷硬刚厉的心似在那一瞬怦然而动。
韩蛰查问之下,才知道她是潭州刺史宋建春的儿媳,出身金州伯府高门,因奸佞罗织罪名而家破人亡,投奔潭州。夫妻虽青梅竹马,却感情不睦,她承着宋建春的照拂开了食店,小有名气。
后来两回途径,韩蛰特意去她店中用饭,却没能再碰见。
直至冯璋作乱,他奉命南下平叛,在潭州驻留时,套出宋建春的的话,得知她已决意和离。酒后微醺,散步吹风,行至矮墙边眺望远处山峦,却被花下睡着的美人吸引,不自觉地翻墙而入,看她盛美娇艳的容颜,像是世间最美的牡丹。
讨平冯璋,问鼎皇位,祖父提及立后的事,将京城内外的高门贵女搜罗遍,他惦念的却是潭州那雍容高华的女人。
韩镜刚愎强势,祖孙俩曾数度争执,为朝堂、为后宫,在外联手,在内龃龉。
他一意孤行,派人往潭州,却未料两日之后,迎来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未能予她半点照拂,却连累她命丧黄泉,韩蛰查明真相后,痛如锥心。
盛怒之下,韩蛰当着韩镜的面缉回唐敦,射杀那对野心勃勃的堂兄妹。却未料帝位未稳,北边范通引外敌而入,以河东十余座城池为饵,纵容铁骑踏破边关,助他挥兵南下,趁乱夺取帝位。
边关危殆,内乱又生,朝廷能用的将才不多,韩蛰御驾亲征,却在河东地界遭遇强敌埋伏,虽脱困而出,却被连珠射来的利箭逼向面门……
梦境戛然而止。
郎中换药时搬动身体,韩蛰从疲惫深沉的梦里惊醒。
……
屋里天光昏暗,郎中换药时,令容就坐在旁边,杏眼里满怀关切。
韩蛰有一瞬的恍惚,胸腔里砰砰跳着,毒.药侵蚀下麻木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脑子里却混乱得很。掌心里令容的手已被他握得冒汗湿腻,韩蛰目光有些涣散,梦还没醒似的,重新阖眼。
耳畔只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令容声音压得极低,“他醒了又睡过去,要叫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