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病榻上,听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稍稍疑问了一句:“绮疏跟他说的?”
冯珂点点头。
太后说:“你从哪知道的?”
她又从头到尾地解释了一遍,说明缘故。
太后轻轻应了一声:“哦。”
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冯珂忐忑地回去了。
那冯诞却和拓跋宏更亲,得知冯珂去见了姑母,他估计太后是知道了,遂转头去找拓跋宏,暗暗将这事告诉了拓跋宏。
拓跋宏被这个消息吓住了。
第140章 旗帜
然而过了好几天, 太后没有提起这件事。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仍旧和往常一样, 闭宫养病。拓拔宏每日去殿中请安,说些关怀问候的话, 侍奉汤药。无数次, 他心中忐忑, 他希望她主动提,他希望她告诉他, 那一切都是假的, 他跟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可他又怕, 怕那是真的。
如果那是真的,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他无数次好奇过的自己的身世,到如今, 真相快要揭开时, 他却变得怯懦了,不敢去剥开那最后一层秘密。
他退却了。
拓拔宏不愿意听别人说太后的坏话。
然而总有人要在他耳边说。
许多原来他不知道的事。太后当年和李家争斗的经过,她是如何杀死了李夫人,坐稳了皇后。她又是如何在文成皇帝死后杀死李惠,垂帘听政。她是如何和大臣李益私通,又因为这件事,被迫罢令退居后宫。她如何杀了小李夫人, 夺得了皇太子的抚养权,又如何跟先帝反目……
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时间、细节都是那样清晰清楚,人物有名有姓,有头有尾,绝不像是能捏造出来的。
拓跋宏被迫学习着,开始用一种帝王的思维来审视冯凭。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母亲,或者祖母,她也不单纯是某位故君的遗孀,她是皇太后,是一位手执权柄的政治家。她是冯氏家族力量的代表,是宦党的支持者,是后党的旗帜。
而这些力量,是皇权的敌人。
太后的权力,主要依靠朝中贵族豪门大姓的支持。太后掌权之后,充分满足大姓豪族的利益。作为其利益的代表,冯氏的权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张,双方互相借力生长。太后一面仰仗贵族,一面又培植亲信,重用宦官。冯氏支持者的势力充斥朝堂,引起了皇族成员及其利益相关者的忌惮。拓拔宏名义上亲政,实际上对朝政毫无自主权,只是听命而已。太后足不出殿门,然而朝廷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以羡阳王拓拔丕、晋阳王拓拔翰为代表的皇族成员、以太子太保刘慈为首的东宫力量,以郑绥为首的亲近宦官力量,积极推动拓拔宏对抗太后。
冯氏野心太大,权力太盛了,不及时遏制,将会对拓拔氏皇族形成严重威胁。拓拔宏既已成年,太后必须放弃权力,真正还政新君。
他们秘密商议,如何对付太后。拓拔丕同时也是太后倚重的大臣,太后得政,对他利益损伤不大。他提议众臣一同上书太后,并往太后宫中请愿,恳请太后予政与拓拔宏。
刘慈心中觉得不妥。太后一度罢令,当初吃了苦头,好不容易还政,她这些年,明显的疑心重多了,几乎不太相信任何人,对百官严加监视。就连对拓跋宏,她也一直严格管控着,皇帝的一言一行,宫女都要向她汇报,没有一丁点儿信任。要让她主动放权,怕是不太可能的。一旦激怒了她,反而会坏事。而且,以冯氏现在的力量,她身后的支持者太多了。就算她肯放,她的追随者也不会愿意。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通过政变,逼迫她罢令,而后再一并清除其党羽。冯氏党羽力量太强,非武力杀戮不能成功。
这件事,是在拓跋宏不知情的情形下发生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一面旗帜,作为帝党反对太后的旗帜,被高高举起。拓跋丕等需要的并不是他的智慧或者能力。甚至不需要他的支持,他们需要的,只是拓跋宏作为皇帝,作为名正言顺的帝王的名义。
拓跋宏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因为拓跋丕担心他和太后母子有感情,会不同意,导致泄密,所以没有告诉他。
事情发生在五月十九号深夜。
就在他们即将行动前,事情突然泄密了。
有人向太后检举告发了拓跋丕等人谋反事。当夜,杨信奉太后之命,开始满宫全城搜捕谋逆乱党,很快就查到了太华殿来。
拓拔宏很莫名,招来他身边亲信的宦官郑绥。
他把郑绥唤作郑师傅,因为郑绥年长,且是宫中的老人,拓拔宏对他很客气,以师傅呼之。拓拔宏听到宫中的动静,是太后的人在抓捕乱党,禁卫军都动起来了。
外面火光和人语乱糟糟的,拓拔宏穿了衣下床,招来郑绥:“郑师傅,发生什么事了,何人谋反?太后在捉拿谁?”
失败来的太快。
自以为十分周密,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没想到在太后面前,就像一张满是漏洞的蜘蛛网。这么隐秘的事,这么容易就泄密,还是被人告发,冯氏力量的强大已经超过他们的判断了。郑绥几乎有些没回过神,心都跳起来了。
太后抓捕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他此时被拓拔宏叫来问话。夏日的夜晚,殿中空气如兰,十分温暖,他心中却冷嗖嗖的,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疙瘩。
他吓的屈了老膝,“噗通”一声,往拓拔宏面前跪下。
站不住了。
拓拔宏大吃一惊:“郑师傅,你为何要下跪?”
郑绥无计可施,知道自己人头将要落地,又惧又怕。他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一死了,只得沉下心,向拓拔宏沉重磕了三个头。
即便要死,也要捞一个忠君的好名,否则便是谋反,罪有应得。
他老泪纵横,颤声道:“臣等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啊!”
拓拔宏惊愕道:“什么?”
郑绥道:“冯氏野心勃勃,欲行吕后、贾后之事,臣等不愿意拓拔氏的江山落入外戚之手,决意行此大事。臣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要能为朝廷铲除奸凶!当年高武皇帝有言,后宫不得干政。为此不惜立下规矩,皇子登位,赐死其生母,以防止太后摄政。高武皇帝一片苦心,不惜冷酷残忍之名。可而今太后,不但摄政,而且还独揽大权。而今朝中上下,已经全是她的人,这江山都要改姓冯了。臣等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专横跋扈。皇上一国之君,怎能受她的控制摆布,受她的威胁!臣等只恐皇上重蹈先帝的覆辙啊。”
拓拔宏愣愣的,半天,道:“先帝的覆辙?”
郑绥道:“臣等一直不愿意告诉皇上此事,怕威胁到皇上的安全。可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当年先帝之死,是太后一手所为,她弑君专权,犯下了滔天大恶,她是拓拔氏的罪人。不除掉她后患无穷。”
拓拔宏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可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又说不清,只是直觉不应该是这样。他知道太后不见得是好人,她甚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坏人,因为她掌握着权力,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起落。可再怎样,她也不应该是郑绥说的这样,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然而郑绥说的似乎又是真的。
他一时不知道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了。
郑绥道:“她敢弑君,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对皇上不是真心,只不过是把皇上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当做可以掌控的傀儡。一旦皇上不肯受她的掌控,她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皇上万万不可受她的蒙蔽啊!”
拓拔宏愣愣的,心中想:她对我不是真心,你们对我说这种话,你们就是真心了吗……
“臣所言,若有半字虚假,愿遭天打雷轰。等为了皇上宁死不惜,只盼皇上记住臣今日所说的话,提防身边的小人……”
拓拔宏不能接受。
郑绥声泪俱下,痛哭不已。拓拔宏后来,几乎一句话也没听了。没过多久后,殿外有人进来,向拓拔宏道:“皇上,臣等奉太后之命,缉拿谋反的叛臣归案审理。”
拓拔宏看了一眼郑绥,没说话。很快有人将其拿住,带出宫。郑绥冲着他大叫:“皇上一定要记住臣的话啊!”
来这边办案的是杨峻。
他抓了人要走,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拓拔宏,笑道:“皇上,刚才那人叮嘱皇上要记住的是什么话?”
拓拔宏心一咯噔。
杨峻的态度有些轻挑了。
自己听了什么话,轮得到他问?年轻的皇帝心一动,感到了隐隐的厌恶。他皱着眉,不动声色,反问道:“谋反的是谁?”
杨峻回答道:“羡阳王拓拔丕、晋阳王拓拔翰、太子太保刘慈、中常侍郑绥。一共十三人,太后已下令,将其全部捉拿归案。”
拓拔宏心一惊。
宗王,还有原东宫的,全都是他身边的人。
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拓拔宏的精神,顿时高度紧张起来。
第141章 隔阂
拓跋宏跪在鸿德殿中。
腊月天气,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外袍被宦官剥去了, 冻的瑟瑟发抖。寒气像凌厉的针尖一样刺入骨髓,他脸色发青腿发麻, 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他是皇帝, 他生来锦衣玉食, 从未受过饥寒交迫之苦,可是眼下他饥寒交迫。这座空旷的大殿, 里头什么陈设也无, 只有一尊观音像, 四周围着许多小佛像。佛像们生着一双双慈悲的眼目, 却都是冷冰冰的,华丽而僵硬,无人向他伸出援手。
太后冷漠的表情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她是太后, 是他世上最爱最尊敬的人,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会用那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好像是敌对的陌生人。
“你去面壁思过,好好反省反省。”
这是今天早上,太后在崇政殿对他说的话。
他反省,他一遍一遍的回想, 他回想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子里全是她冷漠的脸,和冰冷的言语。
“你知道皇帝该怎么当吗?”
怎么当?他不知道怎么当,他从来没当过,他只知道惟太后之命是从。
他确实不知道皇帝怎么当,这大概是他的错。他没有好好学习当皇帝,没有做到让她满意。
他太蠢笨。
“谨言慎行,你做到了吗?”
拓跋宏很惶恐,他不知道该怎么谨言慎行,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说他。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夜里没有去看她,陪她的时候少了吗?他知道她近来在生病,身体很不好,但他刚刚亲政,可能有点太开心了,没事就喜欢跟那些大臣一起,就是刘慈,郑绥、拓跋翰那些人,他特别亲近,连去禁苑习武也要把他们叫上,让他们陪同。她可能觉得自己亲近别人,不关心她所以生气了。
“你要是不想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愿意当。你的兄弟他们个个都想当皇帝,你要是当的不耐烦了,不如让给他们。”
他以为以为自己事独一无二的。他出生时,就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他登基后,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在太后心中他是独一无二的孩子,她却说,原来他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可被替换的。
他从来没想过会被人替换,根本不可能。
但太后说了,如果他不想当,可以让别人当。
他太害怕了。
她生气了,她会替换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