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从前,帝子年幼, 巧言令色的哄着, 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如今只过了五年, 他明显的感觉得到,一切都大不如从前容易。
精挑细选的男宠献进宫里, 不仅没半点消息传出来,从前在宫中费劲安插的眼线全给拔了个干干净净, 连黄锦都生疏了不少,不肯同他再闲谈半句。
可他明白只要这一刻他不争,后来者自然会争先恐后的踩过自己的头颅,争夺皇上本来就不多的亲眷。
思索之际, 黄公公忽然从殿里回来, 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皇上埋首于案牍之中,头都不抬道:“清理庄田之事,还有多久可以结束?”
张璁原本想质问有关徐阶的一切, 没想到被他反将一军,只哽了一刻,开口道:“还在进行中……”
“还在进行中?”虞璁漫不经心地批阅完奏折, 抬手拿了新的一册,依旧头也不抬:“也就是说, 没有计划,没有方向,能回收多少都全看运气?”
他说话的语气不轻不重, 仿佛只是问候天气如何一般。
张璁动作一滞,猛地跪下来道:“老臣……”
“张大人是年纪大了,恐怕做这样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虞璁随手蘸了蘸墨,批注了一行道:“不如转回礼部,从此不用接触经部所有事宜,如何?”
说是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吓吓他而已。
这清理被霸占的庄田,原先因为衙门职能分工不清,确实落在了礼部头上。
但自从经部成立之后,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张璁的想象。
原先商议的礼部尚书的名号,从杨慎那落到了王守仁头上。
原先自己跨度颇大的权力,在无形之中被一寸寸的收紧,此刻还明显有摘回的意味在。
“陛下!”张璁不肯再让他打断自己,提高声音道:“老臣尽忠职守,未曾怠惰半分!”
“哦?”虞璁合上了奏折,不紧不慢地抬眸道:“朕听说,这徐大人当上从三品左侍郎之后,朝中非议纷纷啊。”
这也正是张璁想要反对的事情,哪怕皇上不肯,他也要尽力斥之。
徐阶是个反骨头,将来想必不肯对自己谄媚讨好,这种人在衙门里多待一天,都可能带散自己好不容易收买聚拢的一班人马。
“陛下,正是如此。徐阶为官方过五年,本身也乳臭未干,从前还口吐狂言。”张璁俯下身子,又开始露出老态:“老臣以为……”
“老臣?”虞璁慢悠悠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朕没记错,朕登基即位、大赦天下之时,张大人方考中进士,四十七才入宫吧?”
单论官龄,你这议礼起家的老头还真跟徐阶一个资历,也就差两年。
张璁听到这里,忽然明白如今的皇上已经变了心思,他不再偏袒自己这一边,反而还反唇相讥。
自己老年得志,也不过是当时做了他的助力,此刻就算被用完就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可是……
“张大人,你对朝廷的忠心不假,自身才干也不假。”虞璁给完大棒又递了根胡萝卜过来,语气平淡自然:“但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出些实绩来,朕自然会褒奖赏赐。”
老头儿想了半天,心里仍然不甘心,却凭本能不敢再争辩什么。
他怕自己一多嘴,连剩下的几分余温都没了。
如今的他明明是权赫一时的当朝尚书,不仅有桂萼同为尚书帮忙鞍前马后,人人见着他都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张大人。
要不是杨一清那个老不死的横在位置上,恐怕自己早就该被唤作张首辅了!
虞璁见他安静了下来,心知这老头估计心里不服,只是不好再争辩了而已。
但凡是个当官的,都懂看人眼色,知道该把什么话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张卿,”虞璁慢慢道:“朕从前赐你姓名张孚敬,以避朕名讳,又赐你厚禄高官,只感念你的奔走报效。”
“就凭这些,你敢不敢回答朕一句实话?”
张璁愣了下,缓缓抬起头来,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臣,遵命。”
“当年你力推降低尊孔仪度,只有徐阶一人驳斥,”虞璁抬眼看他,慢慢道:“那时你说了一句,‘你竟敢背叛我’,对吗?”
五年前的争辩怒斥,皇上既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阶当时反问你道,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背叛?”
张璁脸色一白,竟跌坐在了地上。
他所有的傲慢与不屑,在这一刻都只化作一滴滴的冷汗,如蜘蛛般趴在背后。
当时陛下看似毫无芥蒂,几年里都不再提及此事,可如今竟记得一字不落!
何其城府!
单这一句话,都足够拿来治他死罪了!
“朕问你。”虞璁缓缓站了起来,垂眸看着他道:“这朝廷上下,还有多少人不以朕为顾,而依附于张大人您呢?”
他那日与鹤奴闲坐着吃烤鸭的时候,才猛然想起,真正贪污的是那功成名就之后的徐阶,而不是张璁。
可陆炳竟也因之前的一句错话,实打实的查出一堆隐秘的事情出来。
张璁深呼吸了一刻,沉闷道:“臣……知罪。”
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脖子上,随时都可能劈下来。
“张大人,往事细追毫无意义,朕以为,收拾心绪,专心正务才是。”
虞璁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平稳道:“朕明日,发通令,命全京各处自觉缴纳田产,你只用去一一登记便可。”
再一棍子大棒,再一根胡萝卜。
便足够驾驭这个人。
“陛下?!”张璁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如此作为,真的有可能吗?”
就靠皇帝的一纸通告,就把那些勋戚侵占的皇田都抢回来?
“你若带着小厮过去,自然无用。”虞璁瞥了眼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陆炳,挑眉道:“往后陆大人带着一队持刀锦衣卫,随你本人去每户清剿。”
“朕限你一个月内,把这京城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待张璁离开之后,虞璁十指交叉,思忖了很久。
当官的不贪,就没钱打通上下,网络人心。
这点不假。
所以陆炳真查出些实锤出来,也完全符合情理。
但是——
他清晰的记得,这张璁本人,就是党争之始。
是他开启了明朝后续无穷尽的党争之乱,但这个人又在明史和民间拥有极高声誉。
无他,张璁哪怕在政治上再喜欢铲除异己,打压排外,他都帮百姓们清理的无数庄田,让天下无数人都终于能靠劳动混一口饭吃。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张孚敬还会厉除贪污之事——当然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家底当然可以做的干干净净,令人毫不生疑。
虞璁现在并没有能力把贪污的蛀虫们一个个挖出来,他明白这些三十到五六十的人里,不可能还剩几个留存着清清白白的性子。
官场和权欲会一点点腐蚀掉他们,让所有人都开始同流合污。
就连徐阶,也是靠着在浊流中的辗转腾挪,才一步步的走到了最后。
可党争这件事,必须按一个休止符。
在原先的历史里,张璁斗走了杨廷和,又气死了杨一清。
夏言赶走了张璁,严嵩又害死了夏言。
徐阶除掉了严嵩,高拱与徐阶相争,最后张居正上位。
这可不是什么良性循环。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又发现了一桩好大的麻烦,还是要硬着头皮接下去。
不解决党争,就会任由这些官员互相撕咬,心思不放在工作上面,而是想法子把别人都怼下来。
至少现在的张璁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盯着他,老老实实的怂了下来,更规矩点上班。
——当然如果这一回,他又把杨一清给气死的话,我真的要扒了这货的皮!
-2-
太医院的大小医官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日子连坐下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先是后宫里加强了对皇嗣的看管,改良了问诊的地方和频率,又是朝堂那边传来消息,说要给老臣们定时请平安脉。
皇帝清楚这个年代没医疗保险,但太医院毕竟效力于皇家,这点压力还是完全能分担的。
没想到新年一过,陆大人又来了。
这次来,还不是为了清查弊端,而是为了五禽戏。
“皇上说了,这五禽戏要推广至后宫中,带动妃嫔们每日锻炼身体。”陆炳在嘱咐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时,神情都往往淡定非常。
“陛下命你们早日培养得力的医女,同样可以授予官职,尽快接手传授五禽戏的事宜。”
陆大人转身时,腰侧的绣春刀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可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院正忙不迭道:“陛下体恤宫妃身体健康,确实宅心仁厚!”
熙儿好不好还用你们说?
陆炳长眉一挑,大步便出了太医院。
另一边的乾钧堂里,虞璁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看向了长桌两侧一脸拘谨的官员们。
还是老配方,只不过多了一部的主事。
如今六部正三品和从三品的官员悉数到齐,还有内阁的重要成员也基本到了。
从今往后,这就是国家一级会议的基本阵容了。
“上黑板。”
那头鹤奴穿着正五品的官袍推着黑板出来,步履从容淡定。
张璁一瞥见这熟悉的面孔,愣是被半口茶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