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公园在旧的规划里,便是新城的正中心,方便四面八方的往来。
公园再往南,靠近平民区和新贵区的中间便是医院,不仅交通方便,也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
越过这两大住宅区,东南和西南方向便是云禄集和竹茂集,如今两个商市早已扩大了规模,同样也是从早到晚人声鼎沸。
然而被人们忽视的,是贫民窟的存在。
沈如婉之前跟严世藩和虞鹤都通过气,在数人的陪伴下几乎把京城的每个角落都考究了一遍。
她出身平民家庭,清楚想要在这里活着,对于一般的贫苦人家而言,有多难。
在京城购置宅邸,哪怕是三进三出的宅邸,从前都只需要几十两银子。
可是随着各地商人和佣工的大量涌入,房舍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同样的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今恐怕需要百来两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僵硬的死局。
想要有比种田还高的收入,就要来城里从商或者做工。
可是进了城,却无处吃住,什么都昂贵。
虽然银行和经部都有意遏制物价,但明显因为城市的规划没有跟上,也只能尽微薄之力。
沈如婉带他们去的,就是拥挤着上前外地劳工的贫民窟。
还没等进那巷口,污浊之气就已经刺的人鼻头发酸,不想再上前一步了。
“你……来过这里?”王守仁看了眼下属们纷纷掩住口鼻的样子,抬头看了眼这久违的低矮土墙,询问道:“京城各处这样的地方,都去过了?”
“嗯,虞大人派了人跟着,无妨的。”
“好。”
王守仁也不多问,只大步踏了进去。
他身后的官员们纷纷露出哀怨或者不满的神情,却也不得不跟着头儿往前走。
整个小巷子,都非常的狭窄。
若放眼望去,巷口只是个不起眼的空隙,谁也不会知道里面竟然住着这么多的人。
巷子南北都是宽阔别致的华宅,以至于这条巷子被隐藏在繁华之中,寻常人根本不会瞥见。
左右都是尿渍和泥泞,许多幢木楼挤在一起,看样子有两三层楼高。
虽然是木楼,可是无论层高还是面积都堪堪只能容一张通铺,在里面恐怕连转身都很难。
开门即榻,木头都已经破败腐朽,散着股烂稀饭的味道。
透过那破烂不堪的小窗子往里看,可以看见许多衣不蔽体的人拥挤着睡在大通铺上,有的明显已经病入膏肓,在无力的呻吟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蝼蚁般卑微的活着。
只忙碌的去赶工,再想着法子带着钱回乡照顾妻儿。
仿佛为了这几十年的能赚到的银子,把这条命搭在这也没有什么。
由于这里通风太差,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着腐朽的气息一起涌上来,定力略差的公子哥都直接开始扶墙呕吐,心里满是往外逃的欲望。
王守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沈如婉把这一整条小巷走完,才慢慢道:“这样的巷子,有多少?”
“王督改,”沈如婉只轻咳一声,沉稳道:“这般的存在,恐怕数不胜数。”
如果不改制此城,伴随着交通路线的进一步开放,恐怕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一旦爆发瘟疫,后果都不堪设想。
此外,这些流动的百姓都是隐患,暴乱起来也极难控制。
无论如何,都要早做准备。
“赵侍郎,”待出了巷子,老人才叹一口气,唤道:“你去跟工部知会,说城墙的事情先放着,改日再议。”
那侍郎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忙作了个揖,就骑马去了工部衙门。
“入京之后,我也是许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王守仁负手而立,深呼吸了一刻道:“只见得到云禄竹茂之繁华,却不见这苍生百姓的隐忍,是我的过失。”
“不如回去一叙,重新敲定?”
沈如婉只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依微臣之见,这北平城,恐怕要扩充三倍有余的大小,才能在五年后诸事无虞。”
三倍?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要知道,皇上在敲定城市起码扩大两倍,并且提出公园银行种种设定的时候,几乎内阁和六部都激烈的讨论了许久。
过半的臣子都觉得,这实在是劳民伤财的多余之举。
当然如今等该建的都建完了,当初那些言之凿凿高声反对的,也悄无声息的闭了嘴。
可她沈如婉毕竟不是皇上。
她说话顶不顶用,目前也要看王督改的。
王守仁接过下属递来的她之前写的报告,在黄昏下又静静的看了一遍。
旁边的小厮提着明灯候着,生怕伤了老爷子的眼睛。
他转过身来,看向那安静等着的女子。
她穿着朴素的宫袍,把窈窕的曲线全部遮住,素面不施粉黛,就连长发也挽了个最平常的发髻。
即便如此,她身上那绝然出尘的气质,还是掩藏不了半分。
这样的光芒,王守仁在不止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寻仙考而来的严世藩,被蓦然提拔至高处的徐阶,还有那不显山露水的陆炳。
他们性格各异,身段不同。
可是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有那一抹长刀开刃般的光。
而这个女子,亦是如此。
“沈如婉。”老者缓缓道:“你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原陆大人手下的分析使。”
“我以监国之身,任命你为,从三品参政。”
王阳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从即日起,你,常驻发改委。”
“京城规改之事,将由我与你一手督成。”
第126章
社祭正是这个时候, 哪怕暑气渐重,人群摩肩擦踵, 也有大把的人拥挤在马头和行路之上。
苏州城水绕千重, 到处都能看见撑篙而过的船夫, 小家伙们明显对这些东西都相当好奇,就没有坐下来过。
虽然现在水路越来越多, 还可以拿酥饼渣逗逗停在船头的鸟儿,但相对的, 行路速度越来越慢——
毕竟杭州的香商们都在折返,在西湖香市终于闭市之后,开始逐渐北返。
“听说,还有人从天竺请了香来, 在江南一路售卖。”陆炳见皇上也看的出神, 只温声道:“陛下若是思乡,大可以回去一趟。”
虞璁怔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的家, 在很遥远的地方。
六月苏州神降社祭结束之后,七月还有西湖的赏芙蓉会。
由于江浙一带相对富庶,公子哥们往往呼朋唤友四处游玩, 春夏之交花鸟如画,也确实是人间好光景。
城外小径上就有数众奠酒果, 焚褚钱。
整套流程不亚于皇帝嫁女,十几样仪式可以走大半个月,还有许多道人徜徉其间, 抱着拂尘在人群中看热闹。
虞璁他们怕被人群冲散,只远远的在河道上远观。
即便如此,看着那一路飞花走马,也能感受到同样热烈的气氛。
“绯衣金带印如斗,前列长官后太守。乌纱新缕汉宫花,青奴跪进屠苏酒。”虞璁立在船头,望着那笑闹的百姓们随口道:“金蟒缠胸神鬼装,白衣合掌观音舞。”
“陛下写的?”陆炳侧眸看他:“颇为贴切。”
“不,”虞璁失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好文采。”
一络香风吹笑声,十里红纱遮醉玉。
如今社会风气渐开,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参与其中。
她们虽然被仆从簇拥着,以白纱遮面,但也比从前要好许多。
“士女纵观,填塞市街。”陆炳淡淡道:“也难怪寻仙考的女子,几乎都是东南一带出来的。”
西北和中部地区虽然也广开寻仙考,每个流程都在逐步完善,可大部分的女性仍旧拘于门户,没有能力,又或者说没有机会去接触这堪比跃龙门的考试。
虞璁看着长街上带着面具的舞者摇头晃脑的样子,正想转身叫壡儿过来瞧瞧这边的光景,却瞥见了对角处的目光。
当他想要找是谁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又即刻消失,隐没在人群里。
虞璁愣了下,不着痕迹的退了回去。
陆炳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只跟着进了画舫之中,低声道:“可是不舒服了?”
“不,”虞璁按着眉角道:“恐怕,我们今晚就要离开这里。”
原先他有意多凑凑热闹,还打算在这呆个六七天,吃饱玩好了再走。
可是心里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多。
这一路走来,可以瞥见千里农田都焕发生机,许多荒原都在被开垦。
但是在之前的一个半月里,他都不曾有现在这种,冷不丁的被窥视的感觉。
他甚至开始想,之前孩子们遇到的那个老婆婆,会不会也只是一个诱饵。
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被监视,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改变原有的线路。
陆炳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便出去同黄公公交代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