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取过那么多次血,这次却有些不忍下手,取血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为的就是让她能舒适些。
取了半碗血,急匆匆送进内屋。
言喻之气喘吁吁地喝下药,一滴不剩,全都舔干。
他这病怪得很。有时候来得毫无预兆,有时候却能未卜先知。这次发作,他便有了预知,连忙赶回来。
可能是因为知道不用再喝苦药的缘故,坐在屋子里等待病魔降临的时候,他竟没有平时那般焦虑惶恐。
他一想到她,心里便有了盼头。
其实那天他说错了。
她不是他的药。
她是他的糖。
尝在舌间,甜滋滋的,就连病魔也不再可怖。
这时候无比庆幸,庆幸父亲收留了她。
言喻之喝完了药,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总算恢复精神,觉得闷,坐上轮椅准备往屋外去。
一迈出内屋,就望见她坐在外头。
言喻之一愣。
他以为她回去了。
少女站起来,欣喜地奔向他:“兄长,你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嗯,好多了。”
少女松口气:“那就好。”
他好奇问:“你怎么还没回去,外面天都黑了。”
少女目光热忱,天真纯情:“因为担心兄长,所以不敢回去,如今看到兄长真的痊愈,我也就能放心了。”
她的关切令人觉得温暖。他听过那么多奉承,也就今天听到的,最撩动人心。
言喻之抬眸接住她的目光。
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略显苍白,脆弱得像是一碾就碎的花瓣。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移开视线,不敢与他直视,眼神若即若离,柔弱无辜。
他想到刚才喝下的半碗血。
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
言喻之觉得心底莫名其妙一阵刺痛,连带着语气里也多了一抹怜惜:“难为你了。”
少女微笑道:“能为兄长解忧,阿婉高兴。”
他余光瞥见桌上放着的碗,是他让人备下的补药,怕她取完血后身体虚弱,提前让大夫开的十全大补方子。
他往前,手触上瓷碗,药都凉透了。
言喻之蹙眉,即刻命外面的仆人去小厨房重新煎补药。厨房煎药的罐子一直烤在火上,先前剩下的一大罐补药还热着。
片刻后,仆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进来。
言喻之:“喝完再回去。”
少女撅嘴,声音软糯:“兄长,我能不能不喝呀?”
言喻之摇头:“不能。你得进补。”
少女细声嘟嚷,可怜兮兮地望向他:“可是药好苦,我不想喝。”
言喻之怔了怔。
他小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说到嗓子都哑了,到最后也只能无奈吞下那一碗又一碗腥苦的药。
喝苦药的滋味有多难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因为不想喝苦药,所以才将她召到跟前,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才要受这份苦。
言喻之犹豫片刻,示意她靠过来些。
她听话地伏过去。
言喻之端起那碗药,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哄她:“喝了它,好不好?阿婉,喝了补药,你的身体才不会因为取血的事受影响。”
她眼中蒙起水汽,声音里透着哭腔:“可是真的很苦啊。”
他心头一滞。
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头,“乖阿婉,兄长喂你喝,药就不苦了。”
她不相信,却还是忍不住问:“真的吗?”
他牵唇浅笑,指腹拂过她清丽的眉眼,“真的。”
一勺勺汤药喂进去,她一张小脸皱得跟什么似的,喝完了,一直打嗝,委屈巴巴地瞄他。
像是在责怪他不该骗人。
他立刻拿了酥糖递到她嘴边,她微怔半秒,而后缓缓张开唇,“还要一颗。”
他又喂她一块。
她高兴地伏在他膝上:“兄长,我想吃完这一整盒的糖。”
言喻之弹了弹她的额头,“吃多了糖,会牙疼。”
她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回他:“兄长喂,就不会疼。”
他何曾与人有过如此亲昵的时候,他留她在跟前,纯粹为了利用她。可是她待他,却体贴入微,敬爱有加,从不向他提过任何请求。她纯得像一张白纸,不谙世事。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向他索要各种东西。他手握滔天的权势,没人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言喻之将她手里的糖盒拿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缓慢,问:“阿婉,你没有什么心愿吗?说出来,兄长会替你实现。”
灯苗照亮她的脸,白璧无瑕的侧脸干净漂亮,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那张小巧单薄的唇微微抿起,像盛开在雪地里的粉梅,温婉害羞地阖动:“兄长,我暂时没有什么心愿。”
她用了暂时二字。甚是坦诚。
言喻之不再相问。他放下戒备,捞起她的手,细细查看伤口,“都结血痂了。我让管家备好的玉肌霜,你收好了吗?”
她高兴地拿出荷包,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在这呢。”
他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取过药膏,耐心地替她敷药,随意交待:“阿婉,夜晚回去不准偷吃糖。”
她伤心地垂下眼眸。
他又道:“以后要吃糖,到兄长这里来,兄长喂你。”
她眼中顿时有了光彩,娇娇地扯着他的衣袖:“嗯,兄长真好。”
他停下动作,伸手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尖:“以后兄长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
因着他的这个病,他小时候鲜少与人接触,家中的这些姊妹们,也从未与他亲近过,他没有真正做过谁的兄长,如今做她的兄长,将她当做妹妹一样好好爱护,也未尝不可。
她将自己的脸颊递到他手心边,樱唇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兄长自己说的话,以后不许耍赖。”
他轻松自如地应下:“嗯,不耍赖。”
第23章
自那晚言婉正式做言喻之的药人之后,言喻之发现, 他这个便宜妹妹, 似乎比他想象中更为大胆。
旁人若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取血的药人, 只怕躲都来不及, 她不一样,她很喜欢往他跟前凑。
不在白天,专挑夜里悄悄跑过来。一身青竹斗篷,盈盈弱弱,敲开他屋门的时候,声音跟只小奶猫似的,“兄长, 我又来看你了。”
她进了屋, 娇娇地同他问过安之后, 就在角落里的梨花木椅坐下,拿一本书安静地看着。他皱眉问起她傍晚过来的原因,她答得很是贴心:“怕兄长发病,寝食难安, 干脆过来看看。”
她的话滴水不漏, 他挑不出错也没理由挑错。
她从不烦他,戌时来,亥时走。他夜晚处理公文,睡得迟,有时候实在疲惫,打个小盹, 一睁开眼,身上多了她的斗篷,旁边还有她留下的字,“兄长早些歇息,阿婉下次再来探兄长。”
他和旁人共处一屋时,说话的话,难得超过五句。他是真的不爱搭理人,就算想过要对谁好,也只是在财物上多加赏赐,并未想在情感上照顾谁的感受。他理解的好,是将金山银山捧到那人跟前,至于旁的,他给不了也不屑给。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只会徒增烦恼而已。他从出生起受尽病魔折磨,对世事看得格外透彻,自小冷漠无情,从不会在谁身上浪费感情,无论做任何事,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整个言府都是他的,就算言婉不愿意做他的药人,到最后也只能乖乖屈服。
按理说,他没必要哄着她。
起初是在取血之后。因那晚喂药喂糖的先例,每次取完血,她都会在屋里等着,等他恢复后,将药碗和糖罐子递到他手边。
他难得的一次温情,被迫成为了习惯。后来不用她提,他自个就会主动喂她。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她特别期盼取血的日子,有时候直勾勾地望着他,问他:“兄长,你怎么还不发病呀。”
他知道她的身世,无依无靠的孤女,父母不知下落。她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被接入府,父亲从不亲近她,只是给她一口饭吃养活她,她不曾受到任何人的悉心照料。
算起来,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未享受过一天亲情的人,忽然望见曙光,她对他有所期盼,喜欢黏着他,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取血之日,平时她过来,他也会试着和她搭话,大概因为她那张脸生得太过招人怜惜,他甚至开始主动回应她的撒娇。
有时候他太忙,整夜都顾不上和她说一句话,就在桌角边放一个紫檀小匣。
女孩子都爱俏。紫檀小匣里,有时候装的是步摇,有时候装的是玉簪,下一次她过来,总是欢喜雀跃地戴着他送的首饰。
她往他屋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初是七八天主动跑过来一次,后来渐渐地,天天都来。
一开始,他没怎么在意,反正也不厌恶她,她想做什么,那就让她做好了。他自信不会对任何人有所期望,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心里从不曾惦记过谁。这一次,却有点迷茫了。
他发现自己在外行事时,也会念着她。瞄到好看的珠花,也会想到她。
有一次在御书房和小皇帝下棋,小皇帝说起城中牡丹盛开甚是壮观,他不知怎地,突然冒出句:“微臣家中的四妹,比那牡丹还要娇艳。”
他难得在外人提及府里的妹妹们,话刚冒出来,自己都吓一跳。
小皇帝笑着说:“能得言卿盛赞,想必四姑娘定是倾国倾城色,若有机会,朕定要见上一面。”
言喻之不说话。
她确实生得花容月貌绝世无双,尤其是那双清澈的黑眸,眼波流转处,有春风夏雨秋霜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