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人家好歹是个读书人,能让你如此对待?”赵大老爷喝道。
福管家垂手侍立。
赵大老爷接过小厮奉上的茶,呷了口茶细细地品味一番才道:“把文章送到刘秀才家,请他看看此文如何。看看是不是花团锦绣,值得老爷我的银子?再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个周中。”
“诶。”福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
周中此人不难打听,又曾在孙秀才的私塾上过学,让人一打听就知晓。赵大老爷听了皱起眉头,此人读书四十年有余,却连个童生也不曾中的,怕是个没前程的。倒是刘秀才派人说此人童生能中,秀才则在两可之间。赵大老爷不由得在心中掂量来掂量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见福管家侍候在侧,问:“你看这个周中可是龙潜于水?”
福管家赔笑,“老爷折煞老奴,刘秀才说了,此人童生能得,秀才则要看他的运道。”
“罢了,不外乎费些银子,万一瞎猫碰见死老鼠,人家中了秀才呢。把人请进来吧。”赵大老爷吩咐道。
福管家道:“老爷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好,说不定周爷让老爷这么一瞧,还能中举呢。”
“要是生意上的事,你老爷我倒有这个信心,说到文章上啊,老爷我是不行啊。”赵大老爷叹息道,“我们赵家咋没有出读书人出秀才的命呢?”
“哎哟,要是那些秀才能过上老爷这样的日子,给他们秀才也不换。远的不说,咱们镇上的孙秀才,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要靠着个私塾谋生。那有老爷的日子舒坦。”
赵大老爷笑道:“你倒是越老越会说话了,也是你见识浅,秀才不过是仕途上的第一步,离后面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世上只有穷秀才可没听过穷举人穷进士的。”
福管家笑嘻嘻地道:“老奴只要侍候老爷就行,秀才啊举人什么的跟老奴都无关。”
赵大老爷敲了福管家脑袋一记,“这人啊,就得看个运道,有人早,有人晚。”
“那准备多少银子呢?”福管家覤着赵大老爷的脸问道。
赵大老爷想了一下,道:“二十两吧,够他明年下场。”
那边周中在门房等了二刻钟后,福管家小跑出来,请周中进去。
绕过影壁往前穿过穿堂就是外院,再往西沿着抄手游廊走尽头是三间房,屋前一棵梧桐树,时值冬季,枝丫光秃秃的一片。
赵管家引周中进了房,道:“周爷请在此坐坐。”又命人上茶。
一个青衣小厮上了茶,垂手侍立在门口。
周中呷了口茶,清香留舌,比起刘家的茶是上了一层。
又是一刻钟后,周中方见着赵大老爷。
赵大老爷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青竹色锦缎长袍,方脸体略肥,脸上总是挂着笑,打眼看去,像个读书人。
两人见过礼,分宾客坐下,又让人重新捧上茶,寒暄几句。
赵大老爷笑道:“实不相瞒,我忙于家事,与文章上头多有生疏,担不起指点两字。”指点两个字咬得额外的重。
周中一愣,这是赵大老爷不愿意指点?蓦地,周中想起赵大老爷身没功名,如何能指点同样是读书人的他?想到这里,周中忍不住抬眼朝赵大老爷看去,见他脸上依然挂着脸,暗暗松了口气。他起身恭敬地拱手道:“在下唐突,在下唐突。”
“诶,此言差矣。”赵大老爷摆手,命人扶周中入坐,“我虽才疏学浅,却有爱才之心。故厚颜辗转求得他人指点一二。”
闻弦知意,周中明了,立即起身作揖道:“劳赵老爷费心,赵老爷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见周中上道,赵大老爷笑眯眯地道:“周兄的文章气势已成,只是略有不足,略有不足。”
周中又一揖,“请指点。”
“须得再把五经好好读一遍。”赵大老爷摸着胡须道。
五经指《诗经》《尚书》《礼经》《易经》《春秋》五本书,赵大老爷一句话指了五本书,跟没说何异?周中知道怕不是赵大老爷不肯说,应是那人就这样一句话。有心问那人是谁,又恐赵大老爷不悦反而不美了。但好不容易有人能指点一二,岂能错过。
周中先长揖到底谢过,起身道:“听赵老爷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在下清明不少。待来日在下有所得,不知可否再次跟赵老爷会文交谈?”
赵大老爷黑重的眉头上挑,暗叹周中心思敏捷,几句话之间不动声色就把指正改成会文,又打蛇随棍想要更一步的指点。可惜此人年纪将欲五十,老矣。
赵大老爷笑而不语。
周中不知自己被嫌弃,只是心中惋惜不已,不过今日一行,有此收获,足以,不可太贪心。
话已说明,赵大老爷也懒怠敷衍周中,遂道:“周兄来年可要下场?”
周中道:“正是。”
“我这里有些程仪先贺周兄来年必高中头榜。”赵大老爷挥手让人送上程仪,二十两银子及文房四宝。
这些银子足以解决周中的心头大事,周中满含感激再三谢过。
因着感谢,越发不能让赵五爷背上个坏名声,周中歉意道:“有一件事好让赵老爷知晓,外面传言贵府五爷纵马伤人,其实并不然。事实上是因我年老体衰晕倒在地,不巧五爷骑马前来,两下相遇凑巧让别人误会,其实并不关五爷的事。”
赵大老爷一双眼瞪得铜铃大,张大的嘴里足以塞下个鹅蛋。好半晌,赵大老爷才合上嘴,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老五纵马伤人?”
因自己而让赵五爷无端背上坏名声,周中颇是愧疚。原以为赵大老爷知道真相会怒发冲冠为弟出头,不想却听到如此话语。一时周中震惊不已,眼中满是疑惑,赵大老爷真如世人所说那般把幼弟当儿子看待么?
大概周中眼中的狐疑太过明晃,赵大老爷住了嘴,讪讪道:“我不是那意思,不是……”
周中看着赵大老爷认真道:“我不知道之前贵府五爷做过甚事,如何行事。但关于今天五爷纵马伤我绝非真,此事,我绝无虚言。”
忽地,赵大老爷掩面泣道:“不是我不信周兄之言,实在是老五从小捣蛋,母亲又宠爱有加,父亲去后,没有人管束老五,我也对他放纵了些,想着他尚小,以后大了就好。”
“不想众人烁金,让五弟受委屈了。”
周中道:“五爷是心善之人,明知没有伤我,仍派人送我去医馆医治,令在下感激不尽。偏我人微言轻,言五爷不曾骑马伤我,旁人不信,让五爷受委屈。”
“也是我这个当兄长之过,明明不是五弟的错,我却信了外人之言,我真该死!”赵大老爷捶胸顿足道。
周中赶紧劝说:“那里是赵老爷之错,是外面那些人的错,以讹传讹。”
福管家也跟着劝道:“老爷,谁不知老爷您的心啊?对五爷比大少爷还好呢。”
“老爷,等五爷回来,您得亲自过问外面流传的事,别什么脏的都扣在我们五爷身上,得给五爷正名啊。”
几经劝慰,赵大老爷终于打起精神准备给幼弟洗涮冤屈。
第七章
发财
周中出了赵府,见时辰尚早,先去买了新的棉袄,又去澡堂洗澡。因天冷,庄户人家又不讲究,原身有月余没洗澡了。之前惦记着吃穿,没心顾这。如今手中有银,周中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花了多一倍的钱在单间泡了个澡,把头发狠狠地洗了几遍,身上刮掉几层皮。出来时,周中感觉自己浑身清爽,似乎连空气也纯净了不少。
一身轻松的周中,跟早上的行色匆匆不同,背着手在永安镇上闲步。这里瞧,那里瞧,越瞧越来劲,毕意不是人人像他一样,可以从二十一世纪穿来亲身体验这真实的古真古意。想着他还能参加这个世代的科举,说不定有幸还能做个官当当,周中就兴奋不已。
他也不嫌腿累,从一家到另一家铺子,挨着看过去。一家铺子门口,摆着个小摊,上面摆着妇人用的各种饰物,二三个妇人围着小摊挑选东西。周中眼光一扫,被一根木簪子吸引住目光,木簪子通身石榴红,簪头一朵盛开的红梅,梅上一只喜鹊,鹊嘴微张,似乎能听到那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摊贩是个年轻人,起先招待那几个妇人,可几个妇人琐碎,挑选半天也没有买上一二样。小摊贩也懒怠费劲,只是冷眼看着这个妇人,以免她们随手瞒了一二样去。
忽地见有人拿了喜鹊登梅木簪,小摊贩大喜,打定主意要做成此笔生意。这根簪子做得精细,拿货比别的贵上许多,小摊贩不敢多拿,只想着新年将至,拿了一根回来试水,今儿才摆了出来。小摊贩准备大展喉舌推销一二,刚抬起头,只见周中拿着簪子在手中好一翻抚弄,爱不释手的样子有多像小娘子就像小娘子。小摊贩欲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眼珠子却飞快地乱转,想着要不要提醒这人,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小摊贩在良心和赚钱之间挣扎,没想眨眼间,就见周中把木簪子往头上插去,惊得小摊贩也顾不得许多,道:“老伯,你拿错了,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说着小摊贩从摊上拿起根黑色木簪子递到周中手上,“老伯,你试试这根。”顺手从周中把喜鹊登梅簪子给抢了出来,重新摆在摊上。
周中呆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小摊贩。他上辈子喜欢逛街,最喜欢买衣服和头饰。刚才他看到漂亮的木簪子,习惯性地往头上插去,浑忘了他如今是个大老爷们。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簪,眼睛陡然一亮,他不能插戴女人的东西,可这个时代,男人能佩戴的东西也挺多的啊。比如他头上绾发的柴棍,现在可以去掉,换一根不错的簪子。他遂低头打量起手中的黑色木簪,簪头是云纹,虽然没有喜鹊登梅簪精细,也算不错。周中掏钱买下,眼光仍留恋地看了一眼喜鹊登梅木簪。
小摊贩眼珠子一转,拿起喜鹊登梅木簪递了过去,“老伯,快过年了,这簪子喜庆,买回去给婶子过年戴正好。”
周中轻咳一声,问:“多少钱?”
“刚才老伯买了一根簪子,这根簪子就算便宜些,五十文。”小摊贩麻利地把簪子包起来。
周中板着脸掏出五十文,又把两根簪子放进怀里,再往别处去。
“小哥,刚才买簪子的老头有些奇怪,对吧?”一个妇人道,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
小摊贩见她们挑了半天也没买东西,压根不理,转头招呼别的客人。
坐在墙边的一个闲汉嘿嘿地笑道:“薛家娘子,你问他一个毛头小子,那里知道,你还不如问我呢。”一副神秘的模样。
因闲汉为人有些不正经,没人搭理他,他得了个没趣,也不恼,猥琐地笑一声,“别看那是个糟老头,有龙阳之好。”这人声音不小,半条街都听到了。
周中还在前面慢慢地逛着,正好听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周中抓狂,老子是个姑娘,姑娘!汉子的身姑娘的心!
有了这一出,周中再没了逛街的心思,气咻咻地往街头走去。等走到街头,周中才想起打算买的东西一样没买,家里每人一件棉袄,每屋一床新棉被,粮食也得买,他再不想吃糠了,那怕是粗粮也好过糠。
到了先前买棉袄的铺子,周中才想起,他不知道家里人的尺寸。棉被倒不用考虑尺寸,周中一口气买了五床棉被。掌柜见周中东西买的多拿不回去,张落找辆马车送他回去。为了不浪费马车空间,周中又去粮铺买了白米,杂粮,白面粉,鸡蛋,猪肉也大手笔买了十斤。
周中自以为的不浪费,在石桥村引起了轰动。
在古代无论那个朝代马都是精贵品,再普通的马也不便宜,养马的饲料也有讲究,还得有会养马的人,一样样下来。京城里的小官也未必养得起一匹马,更何况石桥村里的一群庄家汉。不过稍有些钱的人家,养不起马,却能租马车行走,倒也方便。卖棉被的掌柜看周中买东西大方,又想介绍自家亲戚生意,故此帮周中租了马车。按理周中租个牛车也行,价钱却便宜一半以上。也是周中到这里没几天,不了解行情,让人给蒙了。
当马车才进石桥村,就引来一阵观看,更有孩童跟着马车追逐。当马车停到周家门口,周中下了车给了租车费,叫出周秀搬东西。他自己径自回了屋子。想着那一声糟老头,到现在,周中心里仍不舒服。变成男人那是没法子,谁让他上辈子死前求了来世做男人呢。但不能糟,不过才四十九岁,离七老八十还远着呢,他得拾掇拾掇自己,怎么也不能是个糟老头的形象。
隔壁的邓二婶风一般地跑了过来,看着一车东西,一声声地惊叫,好在还记得周中的规矩,不敢问周中,逮住周秀连连问:“周秀啊,这是些什么东西?给婶看看,用马车拉回来的,定是稀奇东西,让婶长长见识。”
周秀憨实的很,听了这话,摸了摸后脑勺,“邓二婶,这是我爹弄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啥。”
“那打开看看,你忙你的,让二婶帮你打开。”邓二婶边说边扯着一个袋口的绳子。
先前听到周中在院门口叫周秀搬东西,邵氏可不信周中会弄东西回来,她嫁进周家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买书,笔墨字砚之类,总没见他往家里倒腾过东西,何况他现在身无分文,又能从哪里弄些东西回来。邵氏坐在堂屋不动,也不让儿媳妇和孙子出去。
倒是邓二婶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进来,邵氏心知不对劲,急步窜了出来,正看见邓二婶打开一个袋子。邵氏一把抓过袋子,推开邓二婶,“老大媳妇,出来拎东西。”
“周嫂子,你家发财了?”邓二婶目光闪烁,“袋子里全是肉呢。”
自周家搬到村尾,没少跟邓家打交道。周父周母在时,邓二婶没少在邵氏面前嘀咕周父周母的不是,偏偏那时候,邵氏对周父周母极不满,正好有人陪着一起说话发泄一下心中郁闷。为此,两人很是交好了几年。后来周父周母去了,邵氏掌了家,才发现邓二婶爱贪便宜又爱看人笑话且嘴碎,说三道四。之前她说周父周母的坏话,就是没在周家占着便宜,心里恼了周父周母,故意在邵氏面前拨火。邵氏掌家后吃过一二回亏,也琢磨出邓二婶是甚样的人,就远了她。她见占不着便宜,就爱在村里说邵氏的闲话,把之前她说的话统统栽脏到邵氏头上,说邵氏不贤等等。那时是周家最穷的时候,邵氏忙活着一家子的生计,没空找她的麻烦。何况邓二婶什么德性,村里的人不是不知道,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人当真。
这会邵氏那里不知道邓二婶的心思,把袋子递给张氏,才道:“邓二家的,我们家有啥东西,你不是一清二楚吗?”周家有个甚风吹草动,邓二婶是立马就知道了,谁让她经常爬墙头看周家院子。
这会,周家院门围了不少人,听到这话,哄地一声笑了。
邓二婶一张脸给笑的通红,忍着脸上的热意,邓二婶哼叽几声,“周嫂子,你家发了财,可别忘记大伙儿啊,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不能你一家吃肉,好歹让我们喂点汤吧。”
这是要拉全村的人一起啊。
听了这话,果然其他人也双眼发亮看着邵氏,“周家嫂子,邓二嫂这话不错,你看我们乡里乡亲的,大家好了,你家不是更好了。”
“是啊,我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有什么事大家也是互相帮忙。”这还威胁上了。
“对啊,周嫂子,你看快过年了,有啥赚钱的法子说说,也让大家过个肥年。”
人多势众,邵氏知晓今日必给一个交代,心里没由来的恼了周中,都不知道天黑偷偷地把东西弄回来。当着众人的面,邵氏让大娃去把周中叫出来。
院门口的吵闹声,周中在屋子里早听见了,只是多是妇人,按原身的脾气,是不愿意跟她们说话的。于是,这会大娃来叫人,他也没有出去,信口找了个理由道:“爷爷没发财,这些东西是爷爷的同窗送给爷爷的礼物。”
“为啥要送东西给爷爷?”大娃好奇地问。
周中无声地说,鬼精灵。才张嘴道:“因为爷爷之前帮了他的忙。”
大娃出了门站在台阶,对着院门口吼:“奶奶,爷爷说是因为爷爷曾经帮过一个同窗,这些东西是给的谢礼。”
周家的院子本不大,周中在屋子里说的话,外面的人听得清楚,这会听着大娃大声嚷嚷,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讪讪的,各自找了个借口准备回去。
“其实我今儿发现了一个发财的法子。”周中的声音本来不大。偏大娃的声音哄亮,又一惊一咋的,“啥?爷爷,你找到一个赚钱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