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邵良宸扶她坐起一点,为她背后垫上靠垫,将药碗端来她嘴前:“来,先把药喝了。”
    何菁看着药碗有点奇怪:喂人喝药怎不用勺呢?
    她就着碗沿抿了一口,立刻皱了眉头咧了嘴:“怎这么难喝?”
    都不是单纯的苦,而是一堆奇奇怪怪的味道混在一处,简直喝了就叫人反胃。
    邵良宸板起脸道:“快老老实实地喝了,若非刘太医这方子开得好,你还不定什么时候能醒呢。别等我硬灌你。”
    何菁只好屏住呼吸硬把一碗药喝下肚去,真觉得整个肚肠都难受得翻腾起来,忽又想起一个疑问:“我没醒时也在喝这药?是怎么喝的?”
    “我喂你的啊,”邵良宸说得很轻描淡写,将空碗放回桌上,“就是先喝到我嘴里,再由我喂到你嘴里,你就老老实实咽了。”
    何菁呆愣愣地,这下才想明白,为啥绮红端来的药碗没有配勺子。可见他这会儿想要享受难得的与她独处时光,不想再有外人打扰,才没叫绮红去拿。
    她问:“那,你喂我的时候,绮红她们就在一旁看着?”
    “大概吧,我也没去留意旁边都有谁。”邵良宸依旧说得很轻松,拉过她的手臂来为她揉捏肌肉,“身上很酸吧?这都是小毛病,以后休养好了走动走动就恢复了。倒是你的肠胃这些天都没正经吃东西,得慢慢适应饮食。”
    何菁对此并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刚咽下去的汤药在胃里隐隐翻腾,一个个疑问接连自脑中冒出来:“我这些天除了汤药,还吃什么了?都是你那么喂我的?”
    “一开始想喂你些粥吃,结果怎么也喂不下去,我就叫他们熬汤来,各种肉汤菜汤轮流喂给你吃,你才勉强吃了。”
    何菁眨着眼:“那大小解的时候,是怎么办的呀?”难不成由他来给她把尿?那画面……
    邵良宸一笑:“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成吗?反正,我伺候你总比你伺候我容易,你要觉得亏欠了我,就乖乖把自己养好了,以后别再给我添这些麻烦就成了。”
    何菁被他揉捏得舒坦了不少,回想起原来听说过的一些照看植物人的细节,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做了十二天的植物人,他又是担惊受怕,又要尽心竭力照顾她,其间辛苦真是难以想象。要是自己跟他掉个个儿,恐怕等他醒来这会儿,自己也要病倒了。
    一感受到他的温情,心底那点思绪便有点冒头,可又像停在地上的麻雀,虽主动现身对路人探头探脑,一旦你停下步子看它一眼,它就“腾”地一下,眨眼就飞没影了。
    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何菁想得脑仁疼,可盘桓在脑子里的还是眼前被二哥造反折腾出的这些事,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个躲躲闪闪的念头,最终只好暂且放弃。
    “二哥……”何菁很有些抵触这个话题,好像多拖一阵不去谈起,就可以回避掉一样,“他……没事了?”
    “嗯。”他依旧神情轻松,“你放心,等到你身子恢复一些,但凡可以上路的时候,咱们便可启程回京城去,谁也不会阻拦咱们。至于其中细节,等你精神再好些的时候,我自会说给你听。”
    何菁也无力坚持,她确实感觉得出比起之前的状态,现在要严重了许多,整个人就像个瘪了的气球,只能软哒哒地瘫着,什么也做不成,精力也很不足,头脑处于高度孕傻状态。
    她有些担忧地问:“太医有没有说,我这次会不会留下病根?”
    “太医说,倘若休养得当就不会,要是再来前次那样一回,那就一定会。”
    最初看诊那时,邵良宸好不容易才从刘太医一大堆骈四俪六的中医专业术语中提炼出中心思想,简而言之何菁就是体力和精力过度透支,就是累着了,不过说着虽然轻巧,累也是可以累死人的,何况是连冻带累,还是身心俱累,所以能否恢复如初,就看事后休养。
    好在身处宗室之家,各样补品药材都存货富足,外在条件可以充分保证,剩下的就看自身安排了。
    邵良宸的语气里并没什么责备的痕迹,何菁自己却自责起来,幽幽叹了口气:“那天……是我太冲动了吧?你是不是也在心里怪我?”
    事情只在正当口时才显得比天还大,等到时光境迁,再去回想时,就开始怀疑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当时二哥是真想杀他么?她只是见到二哥在拉着他的手,其实就连钱宁那封传书上也没有写明二哥的恶意,只是说了见到王长子着人将二仪宾带去西城墙,恐有变故而已,这么一想,再加上脑袋里有浆糊,何菁一点也不确定二哥是真动了杀心。
    想起自己当时喊出去的话很不留情面,似乎有些过分,事后又昏睡了这许久给人找麻烦,好像整件事里,自己的过错反倒比谁都重。
    邵良宸一时没有回答,她冲动?确实是,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把自己折腾个半死不活,当然是冲动。可当时若非她及时赶到,他很可能就真被二哥扔下城去了。她是真的救了他一命。
    他为她理着衣襟,温言道:“听话,多歇两天,咱们再来细说这些事。”
    第73章 舅兄交心
    依照何菁夫妻俩最初的计划, 应该是早早告辞回京, 在京城的家里踏踏实实地过年。可惜自从朱奕岚下药、杀孙景文、引发郑侧妃来惹事、何菁小产这一系列变故兴起开始,计划就赶不上变化,最终注定, 这个年他们是要在安化过了。
    眼看还有十余日便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做着各样准备。有心急的人家, 连春联都早早贴了出来,街上店铺也纷纷换上了崭新的红灯笼, 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更重。
    安化城里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些人心里清楚, 这会是他们在世上过的最后一个年了。这其中包括王长子身边的几个忠心死士,另外就是王长子朱台涟本人。
    何菁醒来后第三日,天又下起了雪, 还纷纷扬扬地下个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停。
    “其实姑母可以回西安去的, 我这里已经没事了。”何菁坐靠在床头,对前来探望的荣熙郡主赧然说着。
    荣熙郡主一如往昔慈和又妩媚地笑着:“你也别当我都是因为你才耽搁下来, 其实以我本心而言, 也愿意留在这里陪着你父亲和你们一同热热闹闹地过年,说什么回去守着丈夫灵位,都只是个空念想罢了。人没了,就是什么都没了,逢年过节上些贡品, 烧烧香,都是活人自己在折腾,其实什么用都没有。”说着就是悠长地一叹。
    她往日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何菁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姑母流露出对失去丈夫的怅然寥落。她与邵良宸也刚刚差一点阴阳两隔,何菁相信,如果那天真的失去他了,自己一定会比姑母要伤心百倍。
    昨日已经听邵良宸对她转述了那天西城墙上与朱台涟的对话,听上去,他对二哥倒是已经没了什么怨气,好像只要看见她好起来,看见二哥并没造成什么无可收拾的严重后果,他便可以完全揭过不计。
    何菁却不觉得自己也能做到那么大度,现在她心里,对二哥的怨气可还盛着呢。
    荣熙郡主手捧着茶盅啜了一口热茶,见她神色郁郁地发着呆,便问道:“还在生秦儿的气呢?”
    “嗯。”何菁也不否认。
    荣熙郡主含笑一叹:“也难怪,都是因为他整了那么一出,害的你至今都还下不来床。都是他没事找事,真该捆起来打他一顿板子给你出气!”
    何菁摇摇头:“我不是为自己生他的气。”
    荣熙郡主俏皮地掩口一笑:“他不是也没把宸儿怎么样么?你看宸儿自己都不怪他了。”
    何菁开合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那天事情的具体原委一直也没对父亲及姑母细说,连个像样的谎话都没有编,还是荣熙郡主劝安化王说孩子们都大了就别问那么细了,才勉强带过。这会儿她若是再说“我也不是为宸哥生他的气”,难免又要引起姑母的疑义,还要花心思想一套说辞来搪塞。
    朱台涟差一点杀了邵良宸,又害得她多受了这些病痛折磨,何菁是对此仍有不满,可此时此刻,她对二哥最为怨责的根由,显然并不是为他们自己……
    整个安化城一片银装素裹,大团大团的雪花仍在不断落下,寂静之时都可以听得见成簇的雪花砸在纸窗上发出的轻响。
    就在荣熙郡主来探望何菁的同时,邵良宸被朱台涟差人请去了王长子府说话。
    “都对她说清了?”
    “嗯,都依二哥嘱咐,与菁菁说清了。她听后并没什么过激反应,也答应了一等身体稍可行动,便随我回京去。”
    已然时隔半月,这两日又见何菁明显好转,邵良宸确实已对朱台涟没了任何怨气,说起话来也全然恢复了从前的礼敬平和。
    朱台涟姿态闲在地坐在内书房里的圈椅之中,闻听后眉心微挑,露出一抹自嘲之色:“是啊,这一回见到你险些死在我手里,她纵是不为她自己这些天受的罪恨我,也要为你把我恨死了。如此正好,省得她又像从前那般舍不得走。”
    不得不说,那天听见何菁口口声声大喊要杀他报仇,朱台涟是有点寒心了。他自认为对这个妹妹算得上倾力关照,虽然理智上是不想何菁对他有所留恋,可情感上既付出了,便总会盼着得到一点回报,而且从前也确实看得出,何菁对他这个兄长也是挺有感情的,哪想到这一回……
    虽说确实错是在他,是他办了蠢事,可从前哪里想得到,在她心里,自己与她丈夫竟是差了个一天一地!
    朱台涟难免有点心气不平。毕竟自己与妹妹是血脉相连,不求在妹妹心里自己能跟丈夫相比吧,可也不该差这么多啊!
    都说女生外向,这也外得忒离谱了些!
    这回轮到二哥发小孩子脾气了,邵良宸坐在对面椅上,看出兼听出了这个意思,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方道:“其实,菁菁未必会为上次的事有多记恨二哥。”
    朱台涟觉得无趣:“你就不必如此说了,难道我还用的着你来宽慰?”
    邵良宸微露苦笑:“并非宽慰,实话实说罢了。依我看,她对你有所怨责,还是因为觉得二哥谋反之举太不明智,既白白葬送自己性命,还要连累家人。这意思二哥能明白吧?菁菁也像我这样,胸中没那么多高远志向,看重的是亲人平安喜乐。二哥是她亲人啊,你也该觉得出她心里其实很亲近你的吧?听我说了你是为那样一个缘故要去自愿送死,她又没有法子阻止,自然只能生你的气了。”
    他说完顿了一下,复又强调:“这真不是宽慰之词。二哥千万不要觉得菁菁那天喊了句要杀你报仇便耿耿于怀,她那是无可奈何之时气急而发,这两日她还在为此后悔,觉得那天太过言语冲动,是对不起你呢……不过,因着怨你要自行送死,她也不会甘心来向你赔礼就是了。”
    是这样么?朱台涟怔怔地听着,心头一阵暖意流淌,可等听完,他又忽然不放心起来:“她若是真这么想,会不会又不情愿走,还会有心来劝阻我了?”
    邵良宸平平静静地道:“她确实并不情愿这样就走,之所以答应回京,都是因为我叫她回京罢了。”
    朱台涟一听,刚平复了一点的心气又不平起来——丈夫一说她就不理我死活了,果然在她心里,我还是跟她丈夫差了一天一地!
    邵良宸很明白何菁的心情,一旦离开,将来再听说这边亲人的消息就只会是他们的死讯了,她怎可能甘愿这样就走?凭心而论,他也觉得这边的事情尚有挽回余地,不应该就此放弃。就这般决定带何菁抽身而退,放任面前这些活生生的人去送死,他也会于心不甘。
    只不过因为最近的一连串变故,他俩都算得上死里逃生,他怕了,她也怕了,怕再要不自量力地坚持下去,就真要害对方死于非命。为此,邵良宸只能违心地劝她放弃二哥,放弃家人,何菁也只能违心地答应。
    朱台涟望了他一阵,忽问道:“你能否将心里那桩旧事说给我听?”
    愣着神的邵良宸抬起眼,似有些没听懂。
    “横竖我也是个没几个月可活的人了,又没打算去向菁菁告发你,你能否为我释个疑,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朱台涟倚靠在椅背上,难得的神情语气还算轻松,就像与他闲扯家常。
    他都已将话说到了这份上,若再推脱不说未免不近人情。可是又该怎么说呢?什么前世今生的,说出来他也不会信啊。
    好在编瞎话是长项,编半真半假的瞎话更容易,邵良宸只稍稍一顿,便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遇见过菁菁,那时我与她是童年玩伴,有一回因为我有意欺负她,与她吵了个嘴,害她从我家跑出门去,被一辆大车撞倒了,伤得很重,差一点就没了命。我家人觉得是我惹了祸,就带我搬家走了。等我今年再遇见菁菁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却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险些害死了她的人。”
    朱台涟可料不到他连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都会骗,就完全没有怀疑,微微颔首道:“所以你后来娶了她,对她百般呵护,也是为了补偿从前的过错。”
    “正是……呃,也不是。”邵良宸难得真去提及旧事,即使是只有一半属实的旧事,也难免令他有些失神,“我说对她真心真意都是实言,并非仅仅为了补偿过失。”
    朱台涟有些不解:“可是,依我看,菁菁不会是个记仇的人,你那次害她伤得再重,毕竟如今她都恢复如初,你真那么怕她得知前事,便会与你反目?”
    这其中的道理还真不是能随口编出来的,邵良宸轻轻喟叹:“二哥有所不知,其实……那时我们年岁已然不是很小,我清楚知道,当时的菁菁是很中意我、满心想着要嫁我的,是以,真正伤她最深的不是那次身体受伤,而是那一回吵嘴,重重伤了她的心。”
    朱台涟又燃起了八卦之心:“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邵良宸脑力全开思索着对策:“我说……因为前次吵嘴我生了她的气,于是那回便对她说,我已然与别家姑娘定亲,以后都不要再见她了。然后她就伤心欲绝地跑了出去……”
    朱台涟追问:“那时她多大?”
    “十……二,也或许是十三……”
    这时候的孩子早早就谈婚论嫁,十二三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情根深种也不稀奇。朱台涟似有所悟:“这么说她后来记不起你了,是因为那次伤得太重,并非因为年幼。”
    “是啊,”邵良宸冷汗直冒,深深庆幸自己还有二哥的脑补能力暗中相助,“不过我看得出,菁菁还记得那件事,心里仍在为那事伤心,只是单单把我这人忘了。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对她实言,唯恐她觉得我负过她一次,再不肯跟我。二哥你也知道,菁菁脾气还是挺拧的。”
    这么一说,兄妹俩的性子还有点像,“不过,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对她说个清楚,解了她的心结,以菁菁现今对我的情意,说了应当也没事了。”
    毕竟是心底藏了许久的事,邵良宸说来说去,越来越有倾诉的意味,“前些时我有一回都准备对她说了,结果她见我似要说件大事,反而叫我别说。她说过去的烦心事还是不提为好,过好以后的日子就成了。如今我也纠结难定,到底该不该说。”
    朱台涟全盘接受了他的说辞,点着头道:“所以那会儿在城头你才会说,那件事被她知道,她只会更加遗憾怅惘,不会再恨你。”
    旧时的恋人与今日的恋人,两个身份合二为一,对感情的作用是加强还是抵消,确实很难说清。
    “依二哥看来,此事我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好难得的机会,邵良宸是真心想找个人问问意见。
    那天城墙之下疑心何菁已然死了,受了那次惊吓,他曾打定主意,一等再有机会就说开这事,可光是等何菁苏醒就是十二天,等她醒后看见她那么虚弱又不敢刺激她,到现在已经十五天过去了,想等她身体和精神恢复如初还要好些日子,先前那股非说不可的劲儿难免松了下来。
    朱台涟被他问愣了,认真琢磨了一番,也得不来什么定论,只好苦笑道:“你们这种痴男怨女的事,我如何说得清?既然说不说都已经没什么大不了,就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也是。”邵良宸点头不迭。“顺其自然”是极好的四个字,说不定将来有天这件大事可以平平静静地说出口,再也不用担心对他们的关系有何影响,现在不就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么?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阵,似乎才重又记起,他们一个是即将造反的藩王之子,一个是即将回京报讯的厂卫坐探。
    邵良宸很认真地问:“二哥,倘若我没有带菁菁同来安化,你洞察了我的身份,却不知我是你妹夫,也会着意照护我么?”
    朱台涟点点头:“会,但一定不会如此卖力。陈瑛的密信引了皇帝生疑,你死了他也会再派新的探子来,我没有必要冒着被杨英和周昂他们发觉的风险,太过照应你一个。”
    邵良宸也点点头,说到底他还是沾了何菁的光。
    朱台涟问:“你又是为何会带菁菁来的呢?以你对她的关怀,一定是不情愿带她同来的吧?”
    这些日子,邵良宸为带了何菁来安化都不知后悔过多少回了,闻听此言,就是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的突破口,顿时塌下双眉长叹了口气:“那是当然的了!我怎可能情愿带她同来?可是我刚一对她讲明这次差事,她便软磨硬泡非要来,还威胁我说,我若不带她来,她便要离我而去,让我立即休了她,还要出门便去随意找个人嫁了,简直闹了我个鸡飞狗跳,我又有何办法啊?”
    朱台涟越听越觉不可思议:“你们都已成亲,她怎可能还那么轻易便想求去?”
    虽说女人和离再嫁并不稀奇,可……哪儿有女人刚嫁了人不久就主动求去的?换言之,哪有女人拿这种事来威胁男人的?真要再蘸,不都是女人吃大亏的事儿么?看出男人在乎她,菁菁就敢这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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