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明鉴,这都是小人诬陷。下官入职御史台以来屡受大人提拔,能有今日的作为也全靠大人举荐,下官岂能做这般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情!”闫子胥此时也顾不得颜面了,他匍匐跪倒在赵怀珏膝下,乞求着一线生机。
“罗良平是自尽,仵作已经验完尸了。”
赵怀珏一脚将人踢开,他现在看着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都觉得恶心。
“人是在御史台自缢的,他这封血书里详述了你是如何逼迫他构陷本部堂的,有理有据,甚至还有你亲笔补署的勘合为证!闫子胥,本部堂给你个机会,就当着满堂大人与另三位部堂的面,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解释清楚,若有一个疑点不通,本官就将此事奏呈圣上,治你一个污蔑忠良的大罪!”
“构陷一省总督,逼死朝臣,闫子胥,这是抄家流放的重罪,你可想好了再说。若你是被逼无奈,与那罗良平一般苦衷,本部堂便酌情减免你的罪过,就是在御前,本部堂也会尽力说情,保住你的性命。”
“大人,下官……”
“闫佥都,你竟真的知法犯法,真是让我等痛心疾首!阁老平素最是痛恨如尔这般奸吏,若让他老人家知晓你如此行径,非大发雷霆不可!”
吴肇汉疾言厉色,几句话让闫子胥生无可恋,他差点忘了,这些人身后还站着沈首辅呢。出卖他与吏部两位侍郎的交易纵使能让他偷活一时,可只要沈首辅临朝一日,他的下场就必然凄惨无比,甚至家中老小也会受到牵连。
闫子胥的生路被堵死了,这口黑锅只能他自己背。
湖南、陕西、山东三省总督眼看着赵怀珏的雷霆手段,心里都有些打鼓,一头小狐狸不可怕,可若是再加上一头快成精的壮年狐狸,那他们几个老家伙可就未必招架得住了。
三人犹疑着要不要寻个时机与赵家修复一下关系,毕竟人家是新皇的心腹,最好还是不结仇为妙。
赵怀珏直勾勾的望着吴肇汉,脸上满是冷酷。
他刚要逼问,老管家沈伯就从后道里出来了。
“姑爷,夫人让您进去。”
第246章
一声“姑爷”让首辅党上下耸动了脸皮,吴肇汉压抑着内心嫉妒的火苗, 无力的目睹两人亲昵离去。
闫子胥还瘫在堂中, 他们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封住这个人还有三省总督的嘴, 毕竟赵怀珏还没有出走, 名义上大家还是同门,若这件事幕后的阴谋被揭穿,那日后赵怀珏即使破门而出,另立山头,朝野上下也会以为人是被他们逼走的,毕竟先头陈旭宁的手段着实不怎么光彩。
一品大员的府宅,都有特定的规制, 沈炳文与先帝又有一层师生名分, 所以烟袋中赐下的这座宅子尤其的大, 偏小沈宅中人丁稀落,处处深楼幽径。
一路上赵怀珏神色恍惚,脚下踩出卵石径了都没发觉,沈伯似也是想到了什么, 摇头晃脑的叹了口气, 就又开始絮叨了。
谷氏不放心女婿单独与老头子见面,故而一直在屋中拖着,方才她故意让沈伯以亲眷称呼唤怀珏入后院,也是有意敲打沈炳文那些学生,好歹让人在心里存个忌惮。
进到休寝的院子,赵怀珏没有急着进房, 反而收拾官袍跪在了院中的大石板上,以前他在沈府读书时,每惹了老师生气都会像这般乖觉的认错,只是不知如今老师还会不会如往昔那般轻敲几下戒板,笑骂他个没出息的小贼……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这院中没有屏荫,不过片刻,赵怀珏便汗如雨下。
屋里沈炳文倚在床头,一旁挪来的小几上还零散摊着几张文书勘合,他使劲摁了摁脑袋,勉强自己清醒。室中寂静无声,他却被冰龛上呼呼的风扇扰得神思不宁,索性丢开手,生自个的闷气。
“到底是老了,身子愈发不中用了。”
“老爷,姑爷已经在外面跪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哪个让他跪了,自作聪明!”
嘴上这么说,人还是不由自主的拢着手坐了起来。沈炳文打量着窗上透射的日光,神色也不好看。
“还不滚进来,待老夫却门相迎吗?”
赵怀珏踉跄着爬起来,抹去一脸汗,垂着脑袋进了房门。
谷氏朝他努努嘴,示意人早在内间等着了。眼见女婿有些踌躇,她老人家便一把掀了帘子,让这翁婿二人坦诚相对。
恩师鬓丛华发,面容憔悴,赵怀珏只看了一眼就酸了鼻头,跪伏在床前泫然欲泣。
“瞧这出息的模样,你这也是一省总督该有的气派?好生站起来回话!”
“唉,老夫到底是不如子琪,你那侄儿杀伐果断,手段狠辣,对敌从不心慈手软,怎得你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官场相对,从无师生同门,陈旭宁既然决定对你下手,那他就应该承受技不如人的后果,这件事里你没有过错,为何要内疚?!”
沈炳文这番话是在开导自己,他一手把眼前这个最得意的学生加爱婿给捧起来,曾几何时,在首辅党还未成型的时候,他就有把湖湘势力传给赵怀珏的打算,可不过几年之后,一切都物是人非,赵家自己站了起来,这孩子已经不安于他铺好的路了。
“老师,您知道我本无意与人相争,走到今日这步,都是时势所迫。现如今,只怕师兄们是都容不下我了,方才堂前对峙,我一怒之下又把闫子胥,给废了……,吴侍郎还逼着要我去疏通刑部的关系,为陈家谋利,可他难道不清楚陈旭宁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吗?老师,他们都想置我于死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赵怀珏在逼问着,其实师生二人都清楚,首辅党想除去赵怀珏,根子是出在湖湘一派的归属上,可当初湖湘出走八分是受吏部遗弃,二分是赵秉安在朝上冒了头,让湖湘士子活络了早就不安分的心,于远在浙江的赵怀珏而言,他只不过是个无奈的旁观者。
非要给他定个罪名,可能就是罪在将来吧。
首辅党组成庞杂,明面上看为沈炳文一人独尊,其实内里各系势力交错,互藏心机。而武勋出身的赵怀珏在这些势力眼中绝不是合适的继承人,尤其他膝下还有那么个智多近妖的兼祧子,十分不好控制。可无奈赵怀珏的屁股已经坐在浙江总督的位子上了,以永安侯府的圣宠至多熬不过几年内阁就要给人腾把椅子,那时候吸纳了湖湘势力的赵怀珏会不会强势夺去老丈人的权利,把首辅党内世家踢出朝廷中枢。
赵怀珏不仅出身不好,而且他最可怕的地方是他太年轻了!一位四十几岁的阁老起码能在内阁里熬二十年,而反观沈炳文,谁也说不好老大人还能撑多久,这样一股可怕的潜在势力不乘其羽翼未丰扼杀在摇篮里,那日后谁还能牵制住他。
故而,不管沈炳文愿不愿意,首辅党都不会停下对赵怀珏的围剿,搭进去一个陈旭宁算不了什么,江南士族多得是能臣,葬送个把两个无碍大局。其实他们更想除去的是赵秉安那个幸进奸佞,不是那个小畜牲,江南士族早就垂帘太子,执掌山河了。如果没有赵秉安的煽动,湖湘那些乡野愚夫也不敢叛逃,现如今那些个丧家之犬还把持着刑部胡作非为,简直是不把他们首辅党放在眼里!
沈炳文听出了赵怀珏的冤也听出了他的怨,老人家合上眼皮,猛然觉得头疼欲裂。
陈旭宁之事不是受他指使,但沈炳文确实放任了首辅党下势力对赵怀珏发难,甚至以后类似这般的事情定然还会发生,因为,他也在提防着赵怀珏啊。
赵怀珏是什么样的性子没有人比沈炳文更清楚,三分重情,七分重理,为人做官虽然瞧着被动居多,可脑子里永远绷根弦。在这个学生心里,闺女与赵秉安最重,赵家次之,随后才是他们的师生情谊。
说到底,他们师徒两个骨子里是相像的,都带着一股凉薄,只是赵怀珏没有多么大的野心,他的格局局限在了永安侯府那方寸之地,这也是沈炳文最后放弃他的理由,一个没有政治宏图的政客能指望他担起江山社稷的重担吗,以赵怀珏的心性,阁老之位便是他仕途的顶阶了。
而且,若赵坏珏心里真的只有师生之情,他方才便不该那般逼问。沈炳文看着在最后一个纯碎的弟子在他跟前戴上面具,心神俱疲。
高温逼汗,首辅大人在室内只着了一件中衣,这会儿他乏味而又厌倦的拍了拍赵怀珏放在床沿上的手,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
“那你想怎么着呢,杀了陈旭宁?或者连同吴肇汉、闫子胥他们几个一起处理掉?”
“怀珏,你真的清楚自个想要些什么吗?”
“赵秉安年纪虽小,但从不肆意妄为,他所做之事势必会提前与你商议,若你真的无心,早该严辞推脱,不拒绝就是想要,你想要就该付出代价!”
“你利用赵秉安把脏事都做尽了,如今反倒来问老夫,你做错了什么,怀珏,你当真以为自己腹中的心思无人可知吗?”
窗外蝉鸣连绵,尖锐的声音犹如利剑一般将屋中所有假面戳破。
“老师,您教过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首辅党看似花团锦簇,可从它诞生那一日起便注定这条船会被凿沉,我与您休戚相关,绑在一起除了一同赴死不会有别的结果,我不惧死,可师妹与赵家却不能遭受这无妄之灾。”
“而且,是您先弃了我的,您与先帝交易,把我仓促推上了浙江总督这把火烙烙的交椅上,若非我适得其会,得到了苏南官谱,只怕孤立无援的我早就丧身在两江官场了。”
“你恨老夫?”
“不敢。”
“怀珏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初黄河泛灾,您是不是故意把浙江驻军调走的?”
“我仓促登位,手上最大的依仗便是两江兵权,您的凋令来的那么蹊跷,正好赶在承宣布政使司联合地方大小衙门对总督府发难的关键时刻,我就想问问,您是故意釜底抽薪,想让我栽在两江吗?”
沈炳文眯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趴在床边上的浙江总督,笑了。
“是。”
第247章
“老爷曾说,视怀珏如亲子, 可你做得这些, 哪像是念及丝毫情分。”
“咳咳……”沈炳文吹了风, 这会儿感觉有些凉了, 头上的晕热散开,他就又拿起了公务。
“赵怀珏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今日来,原就只是为自己寻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他要权利,更要名望。故而他与老夫之决裂,谁先撕破脸谁便输了。”
“瞧着吧, 很快朝野间便会传出舆论, 所言不外是替咱们这位浙江总督抱屈。”
“外面那些个痴儿张牙舞爪的对付人家, 却全不知早就掉进别人挖好的陷阱里了,陪着人敲锣打鼓在朝上演了多一出好戏。”
谷氏久久不言,她眼神复杂的看着装作云淡风轻的丈夫,这翁婿俩在前朝掐成什么样她都不在乎, 可沈炳文几次三番欲置怀珏于死地, 他下手之前就没有想过女儿日后该在赵家如何自处吗。
“至近至疏是夫妻,你如此行事就没有想过我们的女儿吗?失了赵怀珏的爱重,她会活得生不如死!”
“所以我才说了‘是!’”
人人都怪他,现如今连相伴四十余载的发妻也要逼他,沈炳文不是没有火气的。
“不管有无,一切的骂名老夫都担下来了, 你以为那是为了谁!”
“他赵怀珏若非仗着桐瑚,他敢今日这么放肆!”
“他不过,不过是有恃无恐!”
枉他沈炳文一世英明,自以为将软肋安置的妥妥当当,可不想到头来反倒让他头回尝到了被人拿捏的滋味。
“老爷,放过怀珏吧,只当是你这个为父的为桐瑚尽得最后一片心。”日后沈家没落,无依无靠的闺女就是最大的牺牲品,赵汝贞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绝不会大发慈悲容留一介罪臣之女在府。
沈炳文有气无力的倚在床头,他抬袖遮住脸颊,没有答应。
“瑚娘的依仗不在赵怀珏身上,你放心,四五年内,老夫会约束好朝廷上的人,让他们少寻浙江的麻烦。除非五房有嗣,瑚娘在赵家的根基牢不可破,否则老夫是不会对赵怀珏下死手的。”
想起自己膝下唯一的傻女儿,沈炳文仰头苦笑,慨叹着,“老夫最悔恨的是把瑚娘嫁给了赵怀珏,最庆幸的也是把她嫁给了赵怀珏……”
一窗之隔,沈栗端着药盏站在转角房檐下,表情麻木。
他向来知晓小姑母与姑父夫妻情深,也清楚沈氏宗族与永安侯府关系日益僵化的原因所在。在未到烟袋街之前,族兄们常私下里偷偷议论这位“吃软饭”的姑丈是如何挖空沈家的根基平步青云的,好像永安侯府能在六部站稳脚跟靠得都是他们沈家的提携,可如今沈栗才知道那些流言有多可笑。
四叔祖一手养出来的豺狼反咬了一口,撕皮带肉,可笑的是,在最后四叔祖竟然还心慈手软了,就算明知道是养虎为患,但为了小姑母,他还是放任了赵怀珏堂而皇之的从沈家麾下破门出走。沈栗看不清楚在四叔祖心中,沈家与赵怀珏到底孰轻孰重。
谷氏瞥见窗外的人影,眉头皱了一下。
“栗儿,药熬好了就端进来,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沈炳文听见沈栗的名字,侧身往外面瞄了一眼,随即便收回脸上所有神色,专注于小几上那几分黄河发来的急报。
京城里头日日动荡,河南那边也不遑多让。孙坤是个能臣,但委实是少了些变通,六道府郡的粮仓岂是好动的,除非把地方衙门的官吏都给杀光了,否则那些硕鼠是绝不会把吃下腹的好处吐出来的。
“祖父,用药了。”
“嗯。”
浅浅一小盏汤药,忍住苦几口就没了。沈炳文用手巾擦过脸上的药啧,转头从小几上抽出一份调令,递给了沈栗。
“你在翰林院已经待了一年半了,再空耗下去也未必有什么长进,即日起,去吏部当值吧。”
“……是!”沈栗意识还有些恍惚,但脸上的喜色已经是不可自抑的往上涌。
“别高兴得太早了,莫忘了,吏部已经进了一个邵柏博,同是一辈人,他可比你走得远多了。”
沈栗的笑容一僵,顿时不是滋味。
“邵柏博的势力是他脱离邵家独自建立的,赵秉安亦然,你既有意与此二人相争,那么老夫便给你一次机会,拿着新身份去招揽那些太原世家吧,老夫倒想看看我沈家子比旁人差在何处。”
“孙儿一定不会辜负祖父的期望,我沈家门楣煊赫百年,绝不会赘在沈栗这一辈。”只寥寥几句话,青年便恢复了斗志,他是沈家子弟,骨子里便有为官做宰的血统,邵柏博如今不过领先他几步而已,有了四叔祖的鼎力支持,相信他很快就会在吏部扳回一局。
沈炳文向来看不惯喜形于色的人,偏这又是甩不掉的包袱,索性扬手将人退下,省得看着心烦。
另一头,赵怀珏从烟袋街全身而退之后却没有急着回永安侯府,相反,他转道刑部,想去探望一下昔日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