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爷告诉傅云英,姜山长就是其中一位担忧八股取士走进死胡同,希望将书院从沉迷科举中剥离出来的有识之士。
“上一任山长只让教授教学生四书五经,钻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后,秉承古风,学生入学需习君子六艺,另除礼、乐、射、御、书、数外,还设有医学。”
傅云英扬扬眉,礼、乐、书、数这些就算了,孙先生教过她,但赵师爷之前可没说过她入学以后还要学射和御。
她目光平静,赵师爷却被她看得心虚,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帮你说情,姜山长通情达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许会免除你这两门功课。”
“不必了。”
傅云英摇摇头道。
射是射术,御是驾驶之术。古时读书是贵族的特权,所谓君子,一定出身高贵,不止学富五车,还需通武艺,如此方能辅佐君王治理国家,那时天下并未一统,战事频发,君子随时可能奔赴战场,如果不懂射箭、御车之术,怎么带领名下部曲将士冲锋陷阵?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君子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六艺中的射、御、数也渐渐被士大夫们所摒弃。
江城书院教授六艺应该只是个噱头,主要还是以辅导科举应试为主,不可能真的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撇下书本去研究驾驭马车的技术。
…………
两人在书院大门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仆从书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绢布襕衫、头戴儒巾,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得知赵师爷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书院,学生们不胜欣喜,翘首以盼数月,总算把您盼来了。”
赵师爷向来随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几句,领着傅云英往里走。
书院坐落于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来桃杏竞放,绿柳扶风,盛夏菡萏喷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郁十里,寒冬瑞雪覆松,红梅凌寒,一年四时山明水秀,风光旖旎。书院大致分为教学区,藏书区,祭祀区和供学生游玩休憩的后山山谷。
进大门,过二门,再往里是书院举行重大活动的讲堂,共有六间,两边过道分别通向教授、管事办公之所和学生日常起居住宿的斋舍。北斋是山长、主讲、副讲住的地方,南斋则是学生斋舍。
讲堂之后建有藏书的尊经阁,江城书院规模自然比不上四大书院,但藏书也算丰富,共有七千余卷书册。
“我主要是冲着江城书院的藏书来的。”
赵师爷趁管事和看守尊经阁的学生说话,悄悄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小声道。
书院的藏书主要有四个来源:朝廷赐书、本地名儒学者私人捐赠、书院出资购买和书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书院山长时,不仅携家带口前来武昌府,顺便把姜家流传几代的藏书全部捐献给书院,其中有好几本赵师爷眼馋多年却无缘一观的孤本。听说姜家藏书现今全都搬到书院藏经阁里保存,赵师爷才会那么爽快地应承姜伯春的聘请。
傅云英莞尔,她和赵师爷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举,书院最吸引她的,除了与世隔绝的读书环境和绝佳的读书氛围,另一个就是浩如烟海的丰富藏书。书院藏书号称对外开放,自由借阅,其实有严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贯的举人可以借阅藏经阁的藏书。
…………
书院规矩,每月一、三、六、八由山长本人亲自授课。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长姜伯春在东斋课堂向童生们授讲《孔子家语》。
北斋是师长住的地方,南斋是学生斋舍,东斋是学生们平时上课的课堂,西边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圣象及先贤。
朗朗读书声透过槅扇传到几人耳边,管事引着赵师爷和傅云英穿过长长的回廊,往南斋的方向走来,含笑低声道:“书院每年招录童生一百名,三十名为正课生,七十名为附课生。”
正课生,顾名思义,就是通过书院的遴选考试正式入学的学生。而附课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试中发挥不理想、名次稍微低于正课生的学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爷强行塞进书院,书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课生和附课生分别住宿,平时一样上课考试,正课生如果屡次旷课,成绩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级为附课生。同理,附课生中表现优异者也能升级为正课生。
全国书院招生秉承“有教无类”的圣人之言,不设门槛,入学无户籍限制,只要有志于学业的,不分贫富,不论地域,均可入学。如果真这样,那学子们早就一窝蜂涌向天下四大学院了,谁还甘心留在文风不盛的家乡求学?书院对外宣称不设门槛,事实上不仅有门槛,这门槛还挺高,首先必须通过考试,然后教授们还要一一见过,确认学生尊师重道,礼仪过关,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没有什么污点,才予以录取。
一般来说,默默无闻的书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学子,只有名声响亮如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可以挑肥拣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举人可以入学的要求。
江城书院虽然建院多年,但至今还未出过名扬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对学生没有特殊要求,通过考试、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进学。
书院的生徒分为两拨,一拨是才刚刚开蒙的童生,年岁大多在十三岁以下。一拨是专心准备科举考试的年纪较长的学生,这类学生年纪从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这两种学生都分正课生和附课生。
“老师,入院考试是什么时候?”
傅云英问赵师爷。
赵师爷嘿嘿一声,得意洋洋,“我应姜山长之邀担任主讲,哪能不讨点好处?你不用考试了,可以直接入学。”
傅云英眉头轻蹙,“何必让老师欠下一份人情,既然书院也招收蒙生,考试应该不难,我提早做些准备,未必不能通过。”
赵师爷怔了怔,继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书院的主讲都可推荐一名子侄入学,一年后若考试不合格,还是会被中途赶出去。我那几个族侄门路多着呢,用不着我,你是我学生,名额正好给你,空着多浪费!”
傅云英余光注意到前面领路的人脚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声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却不愿劳老师费心,入院考试有何难?愿意一试,如若不能通过,到那时再厚着脸皮请老师帮忙就是了。”
赵师爷会意,扭头和她做了个鬼脸,轻咳两声,道:“也罢,再过半个月就是入院考试,等你的考试结果出来了再说。”
两人不再克制声音说话,管事模样的学生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面色如常,目光平视前方,眼角风扫都不扫师徒二人一下,到南斋前,指指其中一处空置的院落,笑着道:“这就是新入学的学生即将入住的斋舍。”
眼神在傅云英脸上停留一瞬,朝她温和一笑,招手喊来一名洒扫的粗使下仆。
他拱手朝赵师爷赔罪,让下仆领着赵师爷去北斋他的新住所。
书院规矩多,学生不能出入北斋,管事模样的年轻人是姜伯春选拔的学长,也称堂长,平时负责监管稽查学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学生,只能送到这里。
赵师爷拍拍堂长的肩膀,道:“我这大外甥就托付给你了。”
跟着下仆离去。
…………
傅云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怎么成赵师爷的大外甥了?
学长目送赵师爷穿过回廊,扭头自报家门,他姓陈名葵,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秀才了,年少有为,文质彬彬,细眉细眼,说话笑眯眯的,见之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热情向傅云英介绍书院各处的景致。
南斋斋舍黑瓦白墙,共有房舍百余间,西侧通往后山山谷,住的是附课生,东侧和东斋课堂离得近,住的是正课生。房舍院落有些年头了,但很整洁,院中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奇花瑞草,修竹乔松。楼阁相望,亭台相接。
陈葵指尖点一点刚才说的斋舍,笑着说:“今年入学的蒙生有福了,我记得我刚入学的时候,四人合住一间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资扩建斋舍,另起了几所舍院,今年蒙生两人合住,更为清静。”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摆出谦虚好学姿态,专心听陈葵讲解。
她不怕陈葵知道她有赵师爷照应,这并不丢脸,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学生的看法。陈葵能从几百余名学生中脱颖而出担任学长,才学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于变通,能同时处理好和师长、同窗们的关系,这样的学生大多世故聪明。她适时表现出自己的特殊之处,陈葵势必对她印象深刻,以后不说会多照顾她,至少不敢随意欺压她。
…………
赵师爷带傅云英来江城书院本是想带她拜见姜伯春,但听她说想和其他学生一样参加入院考试,当即改了主意。
从北斋出来,他谢过陈葵照应,示意傅云英跟上自己,“老姜见过了,既然你不见他,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这就回去准备考试。”
陈葵才刚踏出几步,听到“老姜”两个字,脸色一僵,心中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新来的主讲老师……好像不太正经啊……
他出了会神,发现自己竟然顺着赵师爷的话不知不觉把举止沉稳、严肃古板的山长和老姜、嫩姜联想到一起,连忙摇摇头试图把“生姜”两个字从脑袋里赶出去。
片刻后,仍然满脑子生姜老姜的他咬咬牙,飞快走开。
…………
傅云英跟随赵师爷出了江城书院,仆从们牵着两匹毛驴迎上前,书院和长春观很近,同样的有一段上坡路,骑驴方便。
王叔抱起傅云英送到驴背上,刚扬起鞭子,却听旁边响起一声带着惊喜雀跃的惊呼,一名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从一顶轿子里钻出来,快步奔至他们面前,“你也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像教授、助教、博士、学长、讲师等之类的词汇古代很早就有了,只是意义和现在常用的不一样。
比如文里的学长,不是年级高于自己的学生,而是学生中选拔出监管其他学生、为其他学生答疑解惑的职位,由才学最为出众的学生担任。
文中书院的设置小部分参考历史,但不完全符合史实,有私人改动。
第58章 备考
傅云英淡淡扫锦衣少年两眼,想起灯会那夜的五十两银子。
灯谜册子她还没默写完,渡口杨家倒是几次派人上门问,不过他们不敢催促,每次上门都备了丰厚礼物好声好气询问进度,态度甚至于有些卑躬屈膝。傅四老爷啧啧称奇,回回撞上杨家仆从都要被奉承阿谀一通,心里过意不去,回家委婉劝傅云英说:“那小官人出身富贵,难得不以势压人,英姐呐,人家以诚待你,你先放下手头的事把那些灯谜给人家抄出来送去,好教人家放心,五十两银子呢!”
灯谜只是文人们闲时取乐的游戏,很少有人认真钻研,属于偏门左道。因其选题繁杂,取材广博,宇宙间一名一物无所不包,每一字每一句暗藏机关陷阱,如果不知奥妙,即使学问渊博之人也可能被简单的谜题难倒。傅云英收集过古往今来的灯谜,灯会上才能应答如流,连苏桐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重新默写出来不难,难的是把灯谜按照年代和作者分门别类收录,她为此查阅了许多古籍,傅云章的藏书快被她翻烂了。
目前她才完成一小半。
…………
杨平衷却压根不提灯谜册子的事,一脸兴奋,手中折扇刺啦啦响,笑着道:“我今年入院读书,正愁人生地不熟,可巧就碰见你了。对了,你住南斋哪座院子?”
傅云英看他一副很想和自己攀谈的期待神情,眉头轻皱,下地与他见礼,道:“我随老师前来拜见长辈,不曾入院读书。”
那头赵师爷见她被人拦下,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望,并不靠近,也不吭声催她走,嘴角翘得高高的。
她暗暗白赵师爷一眼,赵师爷和傅云章一样,都觉得她太孤僻,喜欢她多和年纪相当的人交往,也不管别人是男是女。
杨平衷似乎没有意识到傅云英的冷淡,上前两步,情不自禁想抓她的手,“相请不如偶遇,你是不是头一回来武昌府?不如由我做东带你四处逛逛,去黄鹤楼凭栏远眺怎么样?我这就让人预备酒菜……”
他招招手,不远处躬身等候的仆从立刻小跑过来,听他吩咐,满口答应。
傅云英不动声色避开杨平衷,嘴角一扯,她才多大,准备酒菜做什么?
“多谢杨兄盛情,我若能顺利入院上学,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她朝赵师爷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双眼微微眯起。
赵师爷打了个哆嗦,不好意思继续逗她,接过老仆递到手边的鞭子,轻轻磕一下座下毛驴,嘿嘿笑道:“云哥,走了!”
傅云英朝杨平衷一笑,告辞离去。
杨平衷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又不敢强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规规矩矩守在一旁。
半晌后,杨平衷收起沮丧之色,摇摇折扇,含笑道:“我和傅小相公还真是有缘分,再料不到他也来武昌府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他喃喃低语几句,瞟一眼身后仆从,声音低沉,“去查查傅小相公住哪儿,把他挪到我院子里。”
仆从躬身道:“少爷,钟相公怕您和别人合住不习惯,早知会了书院斋长,您自个儿单独住一个院子……”
杨平衷眉头一皱,转身,手中折扇往仆从脑袋上一敲,砰的一声响,“让你去办就去办,我要和谁住就和谁住!”
仆从不敢回嘴,连忙改口道:“少爷,傅小相公还没入学……这,他能不能考得上先不说,现在斋长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杨平衷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我要他考得上,他就得考得上。”
仆从会意,哪敢多话,连声应道:“小的晓得了。”
…………
回到贡院街,这边的管事听到外边掌鞭的说话声,急急迎出来道:“少爷,您回来了!才刚赵家的人登门,太太正着急呢!”
赵琪和赵叔琬来了武昌府,打听到傅云英的住址,一路寻了过来。傅云英和赵师爷出门去了,韩氏只能硬着头皮摆出当家太太的款儿请兄妹二人吃茶,傅云启在一旁作陪。
韩氏大字不识一个,习惯和傅三婶那样的妯娌相处,和喜欢讲究排场的卢氏待在一块都浑身别扭,更别提出面接待斯斯文文的赵家少爷和赵家小姐。才半个时辰过去,她头发就愁白了几根。
听到下人来报说赵师爷和少爷回来了,她喜笑颜开,差点当着赵琪和赵叔琬的面蹦起来,喜滋滋道:“告诉少爷一声,赵家少爷和赵家小姐等着呢!”
赵琪微笑不语。
赵叔琬却撇了撇嘴,暗暗道,韩氏粗鄙,傅云启一团孩子气,小门小户的人,果然不通礼数。
她端起青花红彩茶盏喝口茶,听见院外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仆人们压低声音的说话声,撩起眼皮,漫不经心瞥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