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摇头,立刻吩咐莲壳去灶房传饭。
袁三跟在后面踱进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饿了!”
傅云英筛了两杯茶递给二人,问起阁老夫人赵氏。
傅云章神色平淡,“也没什么,不过是当面见见我,知道我无意娶妻,便罢了。”
阁老夫人亲自下帖子请,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而且赵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妇人,名声极好,这样的贵夫人当面恳求,以情动人,傅云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傅云英觉得他肯定隐瞒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吃过饭,各自歇下。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看了会儿案卷,方解衣睡下。
刚沉入梦乡,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王大郎在门外道:“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傅云启南下湖广,回武昌府帮忙传递消息,他回来,一定带了楚王的口信。
傅云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脚趿拉着鞋迎出去。
傅云启风尘仆仆,唇边有毛茸茸的胡茬,穿直身,戴笠帽,刚下马,连鞋子也来不及换,直奔进傅云英的院子,看到她,脚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凉如水,长廊里挂了十几盏灯笼,灯光暗黄。
傅云英先是惊愕,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要想说动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确实非死不可。他那么精明,肯定已经安排好所有丧葬事宜。这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楚王那么惜命,不会真的寻短见。
她领着傅云启走进这自己的房间,细细问他在武昌府见了哪些人,分别说了什么。
傅云启一样一样仔细回忆,在哪儿落脚的,和哪些人见过面,一五一十告诉她,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楚王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能给你看。”
傅云英把烛台挪到外间,拆开信细看。
上面是一份名单,记录楚王府分派各处的人手和联络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给她了。
她越看越心惊肉跳,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楚王当真大胆,竟然私底下养了一批卫士,难怪他怕霍明锦怕得要死,霍明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个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几乎能过目不忘,记下纸上的内容,将信凑到烛台前烧了。
楚王在信中告诉她,武昌府当地的世家中,只有杨家和钟家能够信任,另外几家其实是朝廷派到地方监视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维屏从武昌府升任户部右侍郎后,不怎么和傅云章、傅云英往来,他们还以为范维屏升官之后翻脸不认人,现在看来,是他们错怪范维屏了。
他回京以后尽量低调,应该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为楚王办事。
“李寒石帮忙料理楚王的丧事,那边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云启口干舌燥,不嫌茶壶里的凉茶冷,连灌了好几杯后,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没经过大事,不知道会不会露出破绽。
傅云启摇摇头,“我见过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没见过他。”
楚王把朱和昶管得很严,护卫层层把守,一般人想见朱和昶,得经过重重关卡。傅云启嫌麻烦,又不想被朱和昶缠着问话,没和他碰面。
“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睡。”
沉吟了片刻,傅云英抬头看窗外黑黢黢的庭院,傅云启是赶在关城门前回来的,这会儿差不多宵禁了,消息递不出去,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说。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回房躺倒便睡。
次日一早,武昌府知府报丧的折子便送到御前。
死了一个地方藩王,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朝中局势紧张,动乱一触即发,这时候大家无心去关注一直默默无闻的楚王。
正月过完,皇上仍然幽居内宫,不愿接见群臣,有什么敕令只命宫中太监传达。
大朝会那天,皇上虽然短暂露面,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返回乾清宫。
三天后,督察院都御史张文博上疏弹劾沈首辅和八位沈党骨干,说他们怙宠擅权,营私舞弊,败坏朝纲,拉帮结派,放认族人鱼肉乡里,霸占良田,且有通倭嫌疑。
曾被沈党排挤出京师的蒋御史也随之上疏,历数沈首辅专恣自断、残害忠良、蒙蔽圣听、阻隔言路的几大罪状。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言官对沈党不满,这一点众人皆知。众人惊讶的不是张文博和蒋御史的突然发难,而是这其中代表的圣意。
张文博是圣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蒋御史当年被沈党迫害,颠沛流离,也是圣上将其召回京师的。
那些弹劾沈首辅的折子,必定出自皇上的授意。
这代表皇上要开始整治沈首辅了。
沈介溪倒也干脆,立刻上疏辞官,内阁大臣中除了王阁老以外的其他几位阁臣也一起上疏,六部官员中有近一大半上疏反对言官,为沈介溪求情。
皇上勃然大怒,但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臣子,只能先搁置张文博和蒋御史的折子,驳回沈介溪辞官的请求,还赏他金银财宝若干。
这一次交锋,似乎是沈介溪占了上风。
但傅云英仔细观察了一下上疏为沈党说话的六部官员们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连霍明锦的心腹都公开支持沈介溪,这可太诡异了。
霍明锦是故意的,他刻意加深皇上和沈党之间的矛盾,逼沈党狗急跳墙。
王阁老因为没有和沈首辅共进退而遭到其他阁臣打压排挤,日子变得难过起来。
汪玫作为王阁老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即上疏弹劾沈党骨干陷害同僚。
沈党不甘示弱,当堂和他辩驳。
其他势力趁机搅混水,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卷入其中,几乎乱成一锅粥。
月底时,户部和刑部官员一言不合,竟然在御道前当街扭打起来。旁边的人不仅不劝架,也纷纷揎拳掳袖,前去助拳。
最后变成几大党派互喂对方拳脚,直到霍明锦带着锦衣卫赶去阻止,抓了两个领头的人,套了枷锁在宫门前示众,其他人才作鸟兽散。
傅云英早就听说过朝中大臣有时候会在御道前打架,甚至上朝时打起来也有的,以前曾有一位太监引发众怒,被文官们活活打死在宫里。她有一次为赵弼送文书,曾亲眼目睹两个文官滚在地上厮打,周围一圈人帮着劝和。最后两个鼻青脸肿的文官爬起来,撂下一通狠话,各自散了。
但六部官员大混战这样的热闹景象,她还从未见过。
不只是她没见过,朝中大臣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太子一死,朝中人心浮动,皇上又喜怒无常,大家都像炸药桶,一点就着。
傅云章那天也在场,他上马车的时候,衣衫散乱,帽子也歪了。
傅云英打量他好几眼,“二哥,你也和沈党的人打架了?”
他素来云淡风轻,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不会因为观点和人不同跟人打起来。
傅云章摇头失笑,整理衣襟,“池鱼之灾。”
他和汪玫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道御道那边打起来了。等听到吵嚷声时,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们涌了过来。汪玫体胖,跑不快,他要照顾汪玫,混乱中被人扯了几下衣裳,还好他生得高挑,一直护着脸,没被人趁机抽巴掌。
汪玫就可怜了,他为了王阁老和沈党的人据理力争,挨了好几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回到家,傅云章让人给汪府送去一瓶消肿止疼的药膏。
朝中情势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大理寺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
傅云英趁机暗中联络楚王的人手,当然,她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们去办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后接应朱和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听她的指派。
她嘱咐袁三和傅云启这些天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靠近内城的街市。
两人点头应下,傅云启专心温书,为乡试做准备。袁三则忙于将他上次去江西的经历写成小说,他缺钱。
柳树冒出尖尖绿芽的时候,朝中局势愈加紧张。傅云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将她调去良乡县公干。
上次张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审的。后来良乡县令因为受贿被剥夺官身,现在良乡已经换了个县令。那横行霸道的张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乡人很感激她帮他们除去一个大恶霸,曾专程给她送些瓜果蔬菜之类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乡算得上是妇孺皆知。
任命有点古怪,要她去良乡主持春耕。
傅云英满头雾水。
赵弼派了几个人手跟着她一起去良乡,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还去河南赈过灾,你在良乡名声很好,一开始是要派陆主簿过去的,当地老百姓指名要你傅大人。”
赵弼笑着说,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这种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么都不用做,春耕仪式上烧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来,有了功劳,我才好提拔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大概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拉帮结派。
傅云英当天就被赶回家收拾行李,傅云启和袁三闹着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们想出门走一走。
她答应下来,一路上顺便可以指点两人的功课,傅云启荒废了一阵时日,八股文写得不如以前的结构严谨。
傅云章提醒她多带些防蚁虫的药,“春天虫蚁出动,乡下地方潮湿,毒虫多,你过去以后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细些。”
她应下,带齐东西,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出了城门。
到了良乡,新县令非常热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云英的脾气,没有准备丰盛宴席请歌伎作陪,只备了几桌平时宴客的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
傅云英问起春耕的事。
县令笑着道:“这是每年的规矩,为了求个好兆头,傅大人大驾光临,县里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云英回下榻的驿站休息。
第二天,县令带着她去乡下看农人开垦田地。
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她要来,换了最体面的衣裳,扛着锄头站在路边等她。
远远看她骑着一匹骏马从山道那边驰来,众人欢呼雀跃,一拥而上。
老百姓们太热情了,怕坐骑受惊,傅云英只得下马步行,袁三和傅云启紧紧跟着她。
这时节桃花、杏花、李花已经陆陆续续开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云英身上扔,一边扔一边欢呼。
傅云英脸上面无表情,觉得自己来良乡不是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围观的。
袁三哈哈笑,扭头和她说:“老百姓就喜欢作风清廉的好官,老大,他们这是喜欢敬仰你!”
等到了田垄上,傅云英身后缀了一长串的尾巴,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农人们都欢欢喜喜跟在她身边,谈论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胁智斗张大官人的事。还有人追着她问是否娶亲,家里缺不缺丫头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