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势如沉渊。
傅云章看他一眼,别开视线。
……
傅云英这一睡,睡到傍晚方醒。
她的院子在最僻静的西边,下人们平时不往这边来,幽静冷清,又有霍明锦安排的武人层层把守,连院子里的鸟雀也被怕打扰她休息的霍督师安排人给清理干净了,静谧无声。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
暮色西垂,房里浮动着淡金色光线,霍明锦不在屋里。
袁三过来看她,守在床边,想和侍女一样伺候她起居饮食,被她打发走了。
“专心预备会试,我好得差不多了。”
见袁三还不走,便说,“你毛手毛脚,不如侍女细心周到。”
袁三却道:“我是男人,力气大,丫头们力气小,你要起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就能扶你起来。”
傅云英还是摇头,“不必了,我能下地走动。”
袁三回头张望一阵,小声说:“老大……这几天都是霍督师照顾你,我也行啊!”
竟有点赌气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是先认识老大的人,可老大重病的时候,却是霍督师守在边上。他想过来看几眼都不行,乔嘉不许他进。
也只有老大醒了,他才能过来探望。
傅云英问:“那些程文都看过了?”
袁三点点头,“看过了,我没耽误温书的事。再说了,会试没有你重要。”
他执拗起来的时候,像个二愣子,不达目的不罢休。
傅云英想了想,说:“可我需要你早日考上进士,陈葵、杜嘉贞、李顺他们毕竟比不上你我亲厚,这一科你如果不中,又得等三年。还是专心备考吧,有丫鬟照顾我,你只要安心读书就行了。”
被她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袁三心中热血沸腾,一拍脑袋,“是我想岔了,老大,你就等着吧,我这科一定榜上有名!”
话音刚落,罗帐被人掀开,霍明锦走了进来。
看到袁三跟一只讨食吃的猎犬一样跪坐在脚踏上,双目炯炯,满脸红光,他眼睛眯了一下。
傅云英让袁三出去,他犹豫了一下,嗯一声,起身出屋。
霍明锦没看袁三,坐在床边,端详傅云英的脸色。
“又瘦了。”
他道,随即叫侍女去灶房把熬的鸡汤送来。
“你……”
傅云英注意到他换了件窄袖锦袍,胡子刮过,头发应该也洗了,之前一直照顾她,到今天才梳洗换衣。
“你回来了,山西那边不要紧吧?”
霍明锦淡淡一笑,“无事,巡行边塞本来也只是一个借口,方便收拢兵权。”
短短几天接到消息返回京师,他说得轻描淡写。
傅云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夜里,吃过饭,老太医被乔嘉提溜过来为她看脉。
“不碍事了,其实这一病也不尽是坏事,趁这个机会好好调养,把身体的余毒都拔除了。”
老太医连药方都不开了,笑着道。
一旁的霍明锦听到“余毒”两个字,皱眉问:“不是说不会损伤身体吗?”
老太医忙道:“调养好就没事。”
等乔嘉送老太医出去,傅云英让侍女把烛台挪到床前,她要坐着看卷宗。
侍女刚拿起烛台,被霍明锦扫过去的凌厉眼神吓得一个激灵,弯着腰退出卧房。
雀形烛台在屏风后面的案桌上,隔了层罗帐,床前灯光昏暗。
傅云英看不清纸上的字,眉头蹙起。
霍明锦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她看着他,道:“明锦哥,帮我把烛台挪过来。”
霍明锦把烛台挪到床边高几上,却又把她手里的卷宗抽走,“病刚好,早点歇吧。”
她睡了好几天,白天又饱睡一觉,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
官员叙复的事,傅云启乡试考中举人,杜嘉贞他们都要上京了,要预备屋子,天气越来越冷,如果落雪,必要举行诗会,司礼监那边还得继续查下去,宫里的内官并不是都和她作对,比如吉祥就是她的人。工部改革匠籍制度的建议通过了,接下来要想办法派匠人去南方最繁华的扬州、苏州一带,学习当地人的经验。还有妇人诉讼权,虽然修改了,但广大老百姓连字都不认得,更别提熟知律法,得想个办法普及律法知识,让老百姓们懂得基本的律法,这样妇人就不会轻而易举被族人欺骗……
她脑海里飞快思索接下来要做什么。
霍明锦忽然俯身看她,问:“云英,嫁给我,你高兴吗?”
她愣住了。
霍明锦看着她倏忽睁大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乔嘉叩门,匆匆走进屋中,在屏风外面道:“二爷,万岁爷来了!”
第135章 心结
朱和昶来了。
长廊另一头传来小内官尖而高的嗓音,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虽然是微服出宫,但朱和昶毕竟是一国之君,身边带了不少随从。
一行人走到廊檐底下了。
乔嘉在屏风外面催促。
霍明锦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云英,冷冷道:“让他等着。”
乔嘉噎了一下,让堂堂君王在外面等着?
饶是大逆不道,但这话从二爷口中说出来,乔嘉不敢劝,应喏出去,拦下朱和昶。
当然不会说霍明锦不许他进,掩饰道:“傅大人病中衣衫不整,恐御前失仪,请陛下移驾正堂。”
内官手里提了玻璃绣球灯,照得朱和昶一张脸红彤彤的。
他皱眉瞪一眼一个要出声斥责乔嘉的小内官,温和道:“朕是访友而来,用不着讲究这些,他病着,就别折腾了。”
乔嘉垂眸不语。
朱和昶想了想,云哥脾气其实还挺大的,又在病中,得多体谅他,别闹得他生病还和自己置气,生病的人最不能生气了,便道:“朕等着就是了,他不用去正堂。让他慢着收拾,朕看看他的园子,过会儿再来。”
云哥爱讲究。炎热的酷暑天,书院的学子光着膀子在树下纳凉。夜里暑热难耐,直接在外面廊上铺竹席睡觉。早晨醒来,一眼望去,廊上躺着的全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郎。只有云哥从来都是宽袍大袖,穿得齐齐整整。大冬天滴水成冰,她隔两天就洗头擦身,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等他收拾好,得有一会儿。
乔嘉没料到皇帝这么好说话,眼看着朱和昶转身走了。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了一瞬,忙拔步跟上去。
里屋,听不见外面说话的声音,但能看到由远及近的灯火,透过槅扇,将明间映得亮堂。
不一会儿,那灯火又远去了,外面安静下来。
沉沉的夜色中,霍明锦目光锐利,似两簇燃烧的火苗。
傅云英扭头看一眼高几上摇曳的烛光,反问:“你觉得我不高兴?”
霍明锦望着她,不说话。浓眉星眸,烛光中刀镌斧刻的五官愈加英俊,和平时的凌厉英武相比,多了一种柔和的感觉。
傅云英笑了笑,对上他沉默凝视的眼神,抬手摸他的下巴,胡茬刮去了,摸起来还是有点粗砺。
“明锦哥,你在想什么?”
连那条密道都默许他挖通,没让他封起来,他为什么还问这个?
霍明锦眸光微动,按住她摸自己的手,托在掌心上,侧头吻葱根般的指尖。
这样就够了。
他逐根吻她的手指,松开手,俯身帮她理衣襟。
傅云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觉得他的神色并没有缓和,反而更锋利了。
他要退开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等霍明锦停下来,带着疑问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手指底下是他紧绷的肌肉,他果然不高兴,身体是僵硬的。
她问:“你怎么了?”
霍明锦双目直直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云英,难受的时候……你想起的人是谁?”
傅云英一怔。
宫宴上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傅云章,因为他当时就在附近。
“有想过我吗?”
霍明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轻声问。
傅云英抿紧唇。
“我明白。”霍明锦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娇软的唇,声音低沉,“你不喜欢太依赖别人,出了事,谁离你最近,你自然会头一个想起谁。”
他不在她身边,她当然不会第一个想起他。这样才理智冷静,她需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不是浪费时间想他。
“后来呢?你想到找我帮忙了吗?”
他低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