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再打一句“你现在在哪里”,只是打到一半又删掉。
明信片寄来需要一定周期,章言淳多半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
……
第二天,许游的工作室来了一位气质淡然,身材挺拔的男人,一身西装,容貌清隽,谈吐不俗。
许游的助手跟着她见过不少世面,一看就知道这位先生不仅有钱,而且有背景,文化教育也高,估计品味也不会差,不是他们几个助手就能招呼的。
助手将正在暗房里看照片的许游叫出来,许游身上还系着灰色的工作围裙,里面是休闲衬衫和牛仔裤,见到来人,她脚下一顿。
许游问:“先生是来拍照的?怎么称呼。”
男人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一排黑白片,听到这话回过身,微微一笑:“姓梁,梁辰。想先试拍几张照片,也想找一些合适的风景照,摆在家里。”
许游点点头:“梁先生,请跟我来。”
她边走边拿掉身上的工作围裙,一路将梁辰带进里面的工作间。
工作间的一个角落堆放了一些成品照片,大多已经装好框。
许游拿起其中一幅递给梁辰,说:“这些是成品,已经根据客人的预订洗出来,梁先生可以先看看。”
梁辰将手里那副放下,又弯下身去翻其它的,看了几张,问:“这些都是你拍的?”
许游靠着一个小电脑桌,双手环胸,瞅着这个男人,“嗯”了一声:“电脑里还有大量备选,梁先生可以慢慢看。”
梁辰直起身:“好。”
许游又问:“打算什么时候照?要什么风格的照片?”
梁辰:“黑白,胶卷,随时可以开始。”
许游顿了一秒,拿起相机:“现在的人都会选数码,好修片。不过胶卷拍出来的照片,有一种呼吸感。梁先生很有品味。”
许游指着一边孤零零的那个高脚凳,示意梁辰坐上去。
梁辰脱掉西装外套,坐在高脚凳上,一腿支地,一脚踩在脚镫子上,慢条斯理的将袖口解开,往上卷了两层。
他的动作很从容,卷好袖子后还摸了摸腕骨。
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许游,正在调试相机,同时从镜头里观察他,见到这个动作不由得一怔,目光离开相机,抬眼盯着他看了两秒。
梁辰抬眼:“怎么?”
他的双手随意的搭在大腿上,剪裁服帖的衬衫勾勒出一副宽肩。
许游摇了摇头,又垂下眼,盯着镜头。
他刚才的小动作,她以前也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过,她很喜欢,甚至抓拍过一组照片,只是从未公之于众,只做私藏。
邓凯生前问过她,为什么将最好的作品都藏起来。
她说,她虽然是个细节控,但喜欢什么细节是很个人的事,分享出来别人也未必懂。
安静的工作室里很快响起几声按快门的声音。
许游的声音响起:“梁先生不用拘谨,咱们可以聊聊天,让面部的肌肉群生动起来,也许会拍到更好的作品。”
梁辰挑了下眉:“聊什么?”
许游:“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梁辰:“你的意思是,我要聊我的事。”
许游没吭声。
梁辰:“原来你是在用相机偷走别人的生活。这个职业很有趣。”
按快门的声音停了一秒。
许游吸了口气,说:“我只是光明正大的拿。如果客人不先敞开,又怎么能在我的镜头里见到自己真实的样子?”
一声轻笑,梁辰垂下眼。
这一个瞬间被许游抓拍下来。
她盯着镜头,脑海中也突然涌入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和章言淳还在上大学。
她风尘仆仆的赶到学校,包里揣着一个影集,那是她完成的第一份人物写真,大部分都是抓拍,然后挑选出最满意的一组,做成册子。
她迫不及待的要拿给章言淳看。
只是她太着急了,不小心将包掉在喷水池里。
她倒吸口凉气,没有一秒的犹豫,直接迈了进去打捞那个帆布包。
帆布包吸水很快,许游将影集掏出来查看时,已经湿了一角。
她努力将那角擦干,然后摊开在阳光下,让它吹风。
章言淳来找许游时,她还站在水里,裤子全湿了。
章言淳将许游拽出来,刚要说她,许游就拉着他看相册,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许游告诉章言淳,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其中一个还是小偷,他是新手,偷了她的钱包,反被她抓到了。
那个小偷长得很矮小,脸都涨红了,还飞快地说了一个让人同情的理由。
说这话时,许游微扬着下巴,笑的很开心。
章言淳听了却很无奈:“这你也信!那故事是编的。”
许游:“我知道,哪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测谎仪,是真是假跟我无关。反正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真的,他的脸红是真的,他还让我给他拍了这张照片呢。”
章言淳简直被气笑了,看着许游皮皮的样子,说:“所以,所谓的摄影师就是用相机去偷别人的生活?难怪你会觉得有趣。”
许游皱皱鼻子:“这怎么是偷,是拿,拿!或者你也可以叫它是交换。什么偷啊,多难听!”
想到这里,许游如梦初醒。
她抬眼笑了一下:“梁先生在哪儿高就?”
梁辰:“刚刚从上一份工作里退下来,现在是无业游民,正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许游放下相机:“看来你最近会有很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梁辰没应。
许游继续道:“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一组满意的照片,恐怕要多来几次。”
梁辰这才慢悠悠开口:“我还以为你刚才已经拍了很多。”
许游:“是很多,但你不会喜欢。勉强只能挑出来一张。我刚才说过,如果你不先敞开,又如何在照片里看到真实的自己?”
对此,梁辰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站起身,拿起外套:“好,那就后天,同一时间,我再过来。”
许游:“没问题。”
……
梁辰回到宿舍,唐朵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资料。
文字版的资料和照片铺满了写字台,她埋着头,皱着眉,听到开门的动静,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回来了?顺利么?”
梁辰换上拖鞋,将外套放在一边,走过来随意坐在茶几下的小地毯上。
“我这边很顺利。你好像遇到难题了?”他问。
唐朵揉揉鼻梁,说:“不是难题,是无奈。”
梁辰问:“怎么讲?”
唐朵抬眼,左右晃动着酸硬的脖颈:“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不假。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执意要维持友谊,拒绝向对方迈进一步,今天的章言淳也不会感叹给他的时间太少。”
梁辰笑了一下,很快提出一个悖论:“那么假设,他们那时候开始了,相爱,结婚,生子,到现在有个很幸福很健全的三口之家,章先生得了癌症,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他同样会感叹,时间太少。”
唐朵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直到梁辰抬起手,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手指玩着她的发尾,说:“其实人们感叹的不是时间,时间永远不够,对任何人都一样。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在有效的时间里,留给对方更多更好的回忆,也没来得及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
遗憾,是因为留下太多空白。
如果一辈子打打闹闹,只要那个人还在,人们就会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觉得来得及,就会拖延,就不会珍惜,谁也不知道和朋友的某次聚会,会不会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真正的“离开”,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会再见。而且这个事实永远存在,心里更是清楚明白,无法自欺欺人,所以才感到绝望。
最难的是,如何在绝望里重燃希望。
唐朵直勾勾的望着梁辰,好一会儿都没有挪开眼。
梁辰轻笑着挑起眉:“你在找什么?”
唐朵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好像是有感而发,那些对时间、留给对方的回忆的理解之类的。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梁辰没应,只是笑。
唐朵狐疑的皱着眉头:“我猜对了?”
梁辰说:“你想多了。”
他越是这么说,唐朵越不信。
半晌,她明白了:“哦,我想起来了,你心里还有个白月光。因为分开十年,没有给她留下更多更好的回忆。”
梁辰没说话。
唐朵却较起真:“你不是已经找到她了么,虽然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我记得你说,你的感觉还在。你为什么不跟她相认,告诉她,有个人惦记了她十年。看看章言淳和许游,多可惜。前车之鉴啊。”
话一说完,屋里就陷入一阵沉默。
两人看着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直到梁辰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唐朵倏地挪开目光。
她要去拿资料接着看,梁辰却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不松开了。
唐朵尝试抽手,没成功,只好看着梁辰。
“你干嘛?”
然后,她听到那低沉的嗓音响起:“你在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