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从文华堂出来,就看见顾长青身形如松柏一样站在石牌下,他腰上跨着长刀,单手捧着一只小暖炉。
崔洛左顾右盼,确信顾长青是在等她,这才走了过来,“表哥?”那日大婚,顾长青不辞而别,崔洛已经很长时日没有见过他了。
顾长青将小暖炉递了过来,外面套了一层粉色秀荷花的绒布罩子,一看就是姑娘家所用之物,“这个你拿着,我只是路过这里。”顾长青急着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一阵暖意袭来,崔洛抱着暖炉看了看,抬头就问:“表哥,该不会又是你从哪个姑娘手里拿过来的吧?上回因为尧羽的伞,我差点就被她劈了。”
顾长青:“.......不是!”
崔洛不知道顾长青想干什么,却听他又道:“跟我去那边走走吧。”说着,他便迈开了步子,先走了一步。
崔洛抱着暖炉跟了上去,没走几步便问:“表哥是有话要问我?”
顾长青心绪极为复杂,每次见了崔洛,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关痛痒,但就是难受,无法排解心中郁结。
走了几步,顾长青有意放慢了步子,“听说你有意去工部?”工部掌管大明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没有轻松差事,不适合女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顾长青自己都觉得好笑。哪有女子当官的?朝廷的官位本来就没有专为女子而设的。
崔洛闻此言,大约知道顾长青暗地里关注过她,她老实作答,“确有此意,我已经向工部递交了自荐文书,徐大人看过我的画的图纸,也觉得可以考虑让我去工部观政。”
崔洛本来是在户部的,她擅长珠算,户部的职位不算轻松,但起码不用外出。
观政期还未结束,将来要去哪个衙门还得靠自己去争取。反正大理寺与户部,她是一点也不想去了。
顾长青未语,脚步又慢了下来,他等到崔洛与他并肩而走时,突然停下了步子,目光直直的看着她,“非要走到这一步么?”
崔洛不解:“什么?”
顾长青的嗓音又提高了几分,人也愈加严肃:“我是说,你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么?平凡的日子不好?你根本不懂这其中险恶!”
他眉头蹙的很深,见崔洛哑然的看着他,像是被吓着的样子,顾长青再度放缓语气,“你如今风头正劲,切记做事不可太过冒进了。若有难处,我也会帮你。”不仅只有萧翼会护着她!
崔洛还以为顾长青是因为捐银的事情来找她质问的,说了一大通,却是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她当然知道藏拙。朝堂跟科举不一样,这是真的拿脑袋挂着腰上过日子。求胜不如求稳。
“恩,我知道的,表哥放心。”崔洛应下。
与顾长青辞别时,崔洛将小暖炉还给他,却被顾长青一手推了回来,“我要这东西作何?你自己留着用吧。”
崔洛:“.......那多谢表哥了。”
随着顾长青的长袖一挥,崔洛愣了一愣,顾长青本要离开,见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了,“怎么了?我.....刚才伤到你了?”他从未跟女子接触过,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姑娘,或许适才崔洛将暖炉还给他时,他有些反应过度了。顾长青一点也不想让崔洛将他送的东西还回来。
崔洛摇了摇头,“没事,我就觉得表哥身上的香料.......好生奇特。”
香料?
顾长青凝眉,崔洛又道:“之前表哥用的是菊香,今日好像是紫藤花的味道,不过还挺好闻。”
紫藤花!
顾长青突然之间浑身血液如同倒流,记忆又回到了幼时,他记得姑母最不喜的就是紫藤花。以至于整座伯府根本就看不到紫藤花树的踪迹。
他太大意了,怎就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顾长青抬袖闻了一闻,转而对崔洛道:“你记住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靠近顾贵妃!”
顾长青口吻极重,这之后便上了马,扬鞭疾驰而去。
崔洛:“.........”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见到顾贵妃?顾长青这是怎么?反应如此之大?
心中虽是疑惑,崔洛还是去集市买了两大包糖炒栗子才回府。
回去的路上,李镐犹豫了一会,还是道:“少爷,范公子今日去见了少夫人。少夫人与您虽不是正经夫妻,可这事要是传开了,对您的名誉不利。”
崔洛一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了,祖父祖母现如今住在大兴,京宅这边的人你留心着点,不靠谱的人直接送回大兴。”
李镐明白了崔洛的意思,她不想在身边留下会嚼舌根子的人,“大少爷,小的明白。”
待崔洛回府,她先是命人去喊了范荆,这家伙一声不吭就在值房住了十来天,现在终于耐不住了,还是过来了。
要不是崔洛不便透露女儿身,她今日就成全了古月与范荆。
她也不想棒打鸳鸯的好伐?!
“让小厨房今晚多添几个菜,我要请范公子喝酒。”崔洛吩咐了下去,就提着栗子去后院。
古月白天一般都会待在府上,自然是着女装,崔洛见她在院中舞剑,特意离远了一下,待她停下动作,才走过去:“夫人!我回来了!”真担心古月会拿剑刺了她。
古月已经习惯了崔洛的胡闹,她将剑交给了丫鬟,走上前一本正经道:“我来吧。”她帮崔洛褪下外面套着的大氅。
崔洛递了栗子过去,“趁热吃吧,我一会去见范兄。对了,夫人今日没有和范兄多说什么吧?”
古月:“........我自然不会暴露你的身份!其他的事,你也不知情。”
崔洛似沉思了一会,“夫人言之有理,只不过复仇洗冤一事不可操之过急,我可以向你保证,楚家终有一日可以正大光明的重新立于这世间,真的,我以.....继兄的人格保证!”
古月:“!!!”
复仇洗冤谈何容易?!
她的仇家可是当今帝王!
古月没说话,去搅帕子给崔洛擦手,这些事本来都是丫鬟做的,可崔洛执意让她来做,古月没有法子,主子都奈何不了的人,她当然也不能跟崔洛来硬的。
“你不问我,今晚会跟范兄说些什么?”崔洛纯属好奇一问。
古月低低叹了一声,声音很轻,却还是被崔洛听见了。
她道:“他前程似锦,我不想耽搁他。你帮我劝劝他,让他早日娶妻吧,不要等我这个戴罪之身的女子。”
崔洛不太喜欢悲情,见古月如此消极,她抓着古月的手,郑重道:“夫人放心,你与范兄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以继兄的人格向你保证,这一天不会太远。只是.....你现如今暂且忍一忍,范兄那里,我去稳住。而且儿女情长的事情,不是单方面说了算的。”
古月有时候分不清崔洛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这人素来不正经。这阵子终于不再跟她讨教束胸的事了,上回还跟她讨论癸水.......
古月抽/出了自己的手,心道:亏她是个女子,若真是男儿,不知道要哄骗了多少姑娘为她死心塌地?!
这厢,崔洛换了常服就去前厅见范荆。
这时,酒菜已经备好,崔洛还命人特意烧了一壶绍兴的老黄酒,里面放了老姜,红糖,喝了可以取暖。
崔洛落座后,直截了当道:“范兄,咱们谈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 崔洛:在外被人当政敌,回家被人当情敌......总感觉四面埋伏。
萧翼:我的人格今日很受伤!
汪直: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解药?宝宝当了十几年的太监,心里很委屈。
第91章 疑云起
从一开始, 范荆就是有意接近崔洛的,他本来极为欣赏她。如此佳佳少年, 堪为挚友。然, 今时非同往日,此刻再看着崔洛时, 范荆除了胸口憋闷, 便只剩下嫉恨了。
古月曾是他的未婚妻,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 崔洛如今娶了她,都会让范荆有种被人‘夺妻’之感。
夺妻之恨, 是个男子都无法忍受。
崔洛很想无视范荆略显阴冷的眼神, 但她到底还是怕死, 又道:“范兄,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也知道你与我夫人曾经定下的婚约。但你应该知道我夫人是不可能再做回楚月了。你若真的为了她好, 还是暂时保持距离吧。不过,你二人并非没有重续前缘的机会。”
崔洛唇角含笑, 这根本不想是一个丈夫对待妻子的旧情人该有的态度。
范荆这阵子离开了崔府,一来是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二来他也不想给古月惹麻烦。
崔洛这个风轻云淡的态度明显让范荆起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既然不在乎她,为何要娶她?!”范荆似乎更加愠怒了。
崔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道:“范兄,我大可告诉你, 我这副身子......亏空已久,你也应该知道我是十二岁那年才被家中接回京,之前与我娘相依为命,致使身子骨一直长不起来,我与夫人并未行房/事。哎.....实不相瞒,我是不想耽搁她。”崔洛做出了抹泪的样子。
这句话无疑让范荆陷入狂喜,但他真正看重的还是古月这个人,就算她已经与崔洛有了夫妻之实,他也不会嫌弃。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范荆问道,神情激动。
崔洛发现此刻的范荆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她稍稍舒了口气,继续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我的确是真心待月儿的,照样能给她一世安宁。但你跟她终究有情在先,只要你我达成交易,届时我会把她还给你。”
范荆没有做任何考虑,直言,“什么交易?”
崔洛就知道他会答应,这个人两辈子都在为一个女子而奔波,后来他位高权重时,还在念着一个叫‘月儿’的人。殊不知,他二人可能还曾擦肩而过,却从未相逢。明明就住在一座紫荆城中......
崔洛不想煽情,但还是乔模乔样的抽泣了一下,道:“这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我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继兄已经安排你去了大理寺,我并不会逼迫你做什么,只是到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需要你时,你得帮我。另外,你与古月的事,也无需太过操之过急,就算我现在放她跟你走,她也不会答应。楚家的血海深仇一日不报,她一日不得安宁。为了这个目的,你也该成为我的同盟。”
范荆陷入一刻的沉思,崔洛给他的印象是狡黠,脱俗,纯白的样子。与权势,世故,阴谋似乎根本沾不上边。但此刻,范荆不这么认为了,他不管崔洛想干什么,既然大家的目的都一样,那他没有理由不答应了,“好!我范荆从今日起,与崔洛一同进退!”
范荆正要发誓,崔洛挡下了他的手,“别发誓了,不灵的。”
范荆:“.......你这人着实古怪,那.....你我既然做了这笔交易,我要是想见她......”
崔洛挑眉瞪了范荆一眼:“范兄,你不能得寸进尺啊,我好歹也是新科状元,总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内宅不宁吧!”崔洛默念了几句‘罪过’,她虽不懂什么是‘爱’,但也并非一定要当法海。
只是太容易满足了范荆,就怕他将来不能为已所用。
范荆这个时候神色已经放松了下来,起码他知道还有机会和他的月儿在一起。加之崔洛的样子看着孱弱消瘦,又是不能.......人/道。范荆只觉身心舒畅,失而复得的美妙,让他连连扬起了唇角,“哎!崔兄,你若早说这话,我也不会冷落你至今。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你今日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
崔洛拍着胸脯:“那是自然,我以我继兄的人格做当保。”
这话听了没什么问题,萧翼又是个长信侯府爵位的继承人,年纪轻轻,扬名天下。可范荆闻言后,缓了几息,才道:“.......好吧,我信你!”总感觉崔洛不甚严谨。
崔洛满意一笑,“这才对嘛,来,范兄,咱们喝几杯,此后恩怨一笔勾销。”
崔洛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这世间的确有人会让出自己的妻子,但她这个态度却是让范荆讨厌不起来了,范荆爽快应下:“好!你我再无恩怨。”
*
顾长青回府之后,直接去见了承恩伯。
父子二人其实很少单独谈话,多半不是为了公事,就是因为顾长梅。
但如今顾长梅再也无需家中操心,承恩伯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子了。
其实,顾长青也不能笃定顾贵妃身份的真与假。
这世上怎会有人的相貌长的一模一样?姑母入宫之后,他鲜少有机会见到她,一直等到他在锦衣卫谋了职,才被姑母召见过几次。这期间近二十载,岁月流逝,人情淡薄,莫不是人的喜好也会跟着变化?
顾长青疑云重重,见了承恩伯,先是与他喝了茶,方才试探性问道:“父亲,你可记得姑母曾今最不喜紫藤花?”
顾贵妃已经离开顾家太久了,承恩伯一顿,才回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长青啊,你今日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顾长青眼眸微敛,目光紧紧盯着手中的杯盏,腾起的水汽笼罩了他清俊的脸庞,他人坐在此处,心绪却已不知飘到了何地。
见顾长青不语,承恩伯这时笑道:“长青啊,王家的小女儿已经及笄了,你看.....要不要找个机会见上一面,听说王家姐妹二人的相貌极为相似。”
顾长青回过神,一开始并没有想起哪个王家,顿了几息,才道:“父亲!我说过暂时不想考虑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