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叔侄感情基础总比沈、刘要强些吧,长得也比她们漂亮,来日方长。到了这种地方,退无可退,不得不争。
用药又传膳之后,她便在新居早早休息。晚间,因到新地方,开始完全不同的人生,却不由得各种杂念纷至踏来。
这个下级嫔妃住的小小落霞阁就是自己两世婚姻的开始,两世以来,结婚也考虑过,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当小老婆,而且是这种低级小老婆。
她卷着包袱就这样走进“婆家”,没有婚礼,没有婚纱,没有风冠霞披,也没有收礼金,更没有百年好合的祝福。
这间屋子就是她的新房了,今天她“结婚”了,“新婚”当天给人打了一巴掌,骂贱婢。今天她“结婚”了,但是新郎没有出现过,因为他也是别人的新郎。
寻常人家纳妾都还要摆几桌酒呢,可她什么都没有。
泪水止不住涌出来,喉头发梗,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但她喉间发出沙哑的呜咽声,睡在屏风外头榻上值夜的雪珏还是听见了,打了灯进来。
“才人,你怎么了?”
雪珏掀开纹帐,正看见她咬着自己的手臂,泪流满面,喉间发出不正常的嘶声。
“才人!你这是干什么呀!不能咬!”雪珏忙去拉她。
邢岫烟这才放开嘴,雪珏一见她手上咬出了血迹大吃一惊,连忙叫了耳间值夜的苏清去拿药,而其他人却今夜不值夜都睡了。
苏清一听说主子又伤着了,吓得胆上发冷,忙把药箱的药全送了过来。
雪珏连忙找出外伤药,又要让苏清去喊醒别人过来,邢岫烟哑声道:“不用麻烦了,大半夜的。”
雪珏还道她是因为白天刘婧如打她,沈曼辱她的事让她放心里去了,不由劝道:“才人,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有气、有委屈就说出来,何苦作贱自己?”
邢岫烟看雪珏细心给她上药,心想着这宫里不见天日,自己还是个主子,可这四婢生活更艰难。
“雪珏,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雪珏性子温柔,为人又心细,说:“才人才貌双全,这次进宫了二十三位秀女,我看没有一位及得上才人的。”
邢岫烟悠悠道:“谁要和她们比?当年我要不是起了贪念迷了眼睛,就不会以绣活谋生,不会瞎了眼睛。不瞎眼睛,可能就不会遇上圣人,找敦厚之人嫁了未必不好。到底是没有见识过人间大富贵,才会一心钻进钱眼里。”当阿飘时什么徒元义宝库中掠来的宝贝是随便她玩,但当时根本就用不着看过两天就抛脑后了,当人之后钱财的用处大,可她又偏生没钱了,不得不谋求。
雪珏吓了一跳,说:“才人,嬷嬷说过,这种话万万说不得的。”
邢岫烟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却也注定不能和她说,见她上好了消毒止血的伤药,让她也下去休息。
雪珏却说要陪着她,她怕她又出什么事,邢岫烟无法,只好先睡去。
……
徒元义上完大早朝回到太极宫,在寝宫更衣,换到朝服,太监宫女为他换了常服。
赵贵却过来禀报,大朝会时由司礼大太监王安随驾,虽然赵贵最受宠,但是名份上王安是宫里的太监第一人。
赵贵见所有人都鱼贯退出后,才向徒元义报告:“主子,邢主子她伤着了。”
徒元义蹙了蹙剑眉,说:“昨日不是说没事吗?”挨了巴掌的事他是知道的,他对于外人打他的人是十分恼怒的,但是刘婧如、沈曼到底和皇室有关系。进宫头天就为她收拾两人却不妥,况且,将这两女关在这后宫耗废一辈子才是更大的悲剧。
赵贵说:“邢主子怕是夜里想想委屈了,哭得厉害,还把手给咬伤了,真是可怜。”
徒元义蹙了蹙眉,说:“她既不能忍,白天又不哭不闹的。”
赵贵说:“那位可是封了小仪,还有太后娘娘撑腰,邢主子能忍正是息事宁人自保,乃明智之举。这后宫规矩到底尊卑有别呀。”
徒元义恨不得立时去瞧瞧她,最终却又改了主意,暗想,让她认识现实也好,让她知道在这宫中她只有他可以依靠,省得和他怄气,总想着没有让她当公主反被弄进宫来委屈了。
徒元义吩咐赵贵在生活上安排细致些,又让他安排刘、沈在宫里吃些暗亏,但不要让人发现了。
于是,刘婧如和沈曼分到了最差的衣服份例,根本不合身的衣裙,有时是隔夜的馊饭,这不由得让她们发了一阵子火。不过面对宫里的送东西的太监,以她们刚进宫低品妃嫔除了送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赵贵又暗示心腹王福过去跑了一趟,第一天就以太极宫当差的身份向两人暗示索贿,刘婧如倒是知道御前太监的重要性,给了五百两银票,但是王福嫌少,刘婧如只好给了一千两。到了沈曼那,他也索贿了八百两。
可王福之后又暗示送份例给刘、沈两人的太监,有钱可给正常饭菜,没钱就怠慢些,一应点心、冰等用度有钱没钱都有所差别。
其实这些份例经太监之手总是有好有差的,问题是差的给谁,那种不受宠的妃嫔在后宫可不是好过的,刘、沈二人就算发作闹到太后那,有时都说不清楚。说是后宫宫斗如何激烈,其实遇上个心偏到胳肢窝里的昏君,女人斗来斗去就像跳大神,谁让这时代是男人说了算。
而这弄人的法子多的是,也不是要喊打喊杀的才行。而她们刚入宫没有根基,还敢打送份例的太监不成,真要发主子威风,好戏更在后头。
刘、沈二人在宫里的花钱速度因此一点都不比贾元春少。
徒元义忍着不见她,可到底是被触了逆鳞,她不听话胡闹放肆时,他都没舍得打,哪轮到别人?
徒元义重生行事更具霸君风格,但是前生四面肘制被逼出来的那种算计和刻薄还在。
面上不怎么罚她们,之后还升她们位份,但是她们要一直被吸血,成为深宫怨妇,从未体会过幸福,就是最毒的报复。
而如是打一巴掌回去,疼一下就好了,哪里有这种能逼疯女人方法更毒?历朝历代冷宫疯妇还少了?
至于其实后宫制度才是祸害,直男癌末期的无理取闹的肃宗皇帝陛下选择无视。关于心尖尖受了委屈,他想她肯定想要抱着他的大腿求饶,然后,他自然为所欲为,她也得乖乖雌伏、温声软语。
但是某人剧本拿得有一丝丝不一样,他却是没有料到的。
第68章 帝王寝殿
邢岫烟那一夜哭过后,白天却又好多了,但第二天却来了月事。原本月事来之前就会心情压抑悲伤,晚上又到一个新地方,想着“结婚”的事才越发控制不住。
如此,她月事的日子报上了敬事房,然后几日都在落霞阁深居简出。
因着没有受过宠幸,并不用去向皇后请安,倒也平静。
皇帝第一晚召幸了一个张美人、第二晚召幸了李贵人、第三晚是赵小媛、第四晚是王美人、第五晚却是刘小仪、第六晚轮到沈小媛。
听着青璇打听来的消息,邢岫烟正画着花样子,淡淡看了看她,问:“青璇,你很闲?”
青璇劝道:“才人,你小日子也过了,真该多出去走走,谢贵人都天天去御花园,听说前几天刘小仪就是在御花园遇上皇上的。皇上就算念着才人,美人多了也会眼花的。”
邢岫烟道:“那你去好了。”说着,她又提笔画了花样子。
话虽这么说,但到傍晚时,却有静事房太监来报,今晚皇帝点了她侍寝。四婢和新添来的宫女改名叫蓝玖的都高兴不已的样子,邢岫烟却不由有几分惆怅,她一时之间并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她调转不过弯来,她一直有一股怨气,是被亲人出卖的感觉,和她“结婚”当天的遭遇。
敬事房太监太阳下山前就用小轿抬了她去太极宫偏殿净房洗浴,邢岫烟难堪地在宫廷嬷嬷们面前脱个精光刷洗,然后晾干了头发,把她裹了抬走。
邢岫烟心想,这种没有尊严的侍寝方式明明是康老麻子发明的,这大周倒也自学成才嘛。大周侍寝的方式有两种,像这种新秀女初夜侍寝都要这样送到皇帝寝宫的。而高位份一些的妃嫔住的地方好,皇帝又不嫌烦会去她们住的地方留宿。
明黄色的绣着真龙的帐子中,她躺在柔软宽阔地龙床上发着呆,此情此景难免各种杂念纷至踏来。
她想着自己究竟是谁。
辛秀妍还是邢岫烟,死着还是活着。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是真的还是虚幻的。
要知道“我是谁”“好与坏”“真与假”这么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是能让人迷惑住的千古难题。
她又想:她大约是死了吧,现在不过是死前的意识最后的狂想,人们都说梦最长不过几秒。
黄粱一梦的时间,在梦里却过了几十年。
梦的近头是永远的消失吗?消失后呢?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她感觉眼前有东西在动,她看见了精致的龙袍衣袖,一支指节修长的手。
她微转过头淡淡看去,他不是他,那个相伴百年,在她心理上留下难以磨灭痕迹的亲人。
现在的他肌肤细腻年轻,满满胶元蛋白,他脸庞如削,龙眉凤目,年轻潇洒,风流倜傥,眉目中却有帝王的霸气,那是杀伐中历练出来的东西。
徒元义伸手抹了她脸上的泪水中,又转开了头,忽说:“你要不愿,朕不勉强你。”
邢岫烟心中不由一哂,说:“圣人现在说这话是要我的命吗?”
“朕怎么要你的命了?”他一双潋滟凤目微微闪烁。
邢岫烟其实对自己说过要学会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想法,可是心底的怨却让她控制不住,不禁说:“后宫是什么地方,进来的女人早死还是晚死不就是看你怎么睡。你现在把我扔出去,不就是要我的命?”
徒元义挑了挑眉毛,说:“你在怪我。”几日忍着没见,除了她小日子不能侍寝之外,也有晾晾她想要征服她的意思,但这小豹子还闹着。然而,良辰美景,佳人在床,他心情愉悦没有真生气。
邢岫烟说:“我在怪我自己。我前生二十几岁就死了,可我却跟你相伴一百二十年,便是我的父母伴我的时间也不及你。我心里把你当亲人,你却把我当玩意儿。”
徒元义喉节动了动,说:“你就这么想的?”
邢岫烟说:“我已经遵从你的决定,可我不知道你的思维方式,毕竟你是古人。我是抱你大腿了,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并非就一味成为你的负担,更不会背叛你,你却把我弄后宫来。就因为我是女人,我的价值只有睡觉吗?”
看到她眉宇间的恨怨,徒元义才有几分恼了,凤目精光一闪,看着她道:“那你现在已经进宫了,你现在已经躺在了朕的床上,你还待如何?”
邢岫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但被红周裹得太紧挣扎不了,砰一声又倒下,不体面当中又有丝滑稽。
这和砧板上的肉有何区别?
但想今生不知活多少年,就要在这种地方过,精彩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她不禁泪如雨下。
“哇……你骗我……你说过会罩我,我才来京城的……你背叛了咱们的感情。你一个大老爷们骗了我一个可怜的瞎眼姑娘。你给我画了个天堂美梦,我以为来了京城我就可以混个“皇企”总裁和纨绔,名利双收又吃喝玩乐,没想到是来给你当通房丫鬟。哇……我怎么这么命苦……”
徒元义凤目潋滟,龙眉斜挑,想想她的思维方式,于是说:“秀秀,天上何时掉过馅饼,是吧?朕的通房丫鬟也是人人争破头的岗位,只要工作勤恳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邢岫烟缓过哭泣,看向这个让她说不清是什么感情的男人,挣扎伸出手来,说:“有啥前途呀?”
徒元义神情淡定,说:“当不了皇后,可以当太后。”
邢岫烟却不傻,说:“你灵力比我高,肯定活的比我长。我死了重新投胎,你都还死不了,我又当得了什么太后?”
徒元义俊颜染上兴味之色,更觉绝艳风流:“哦,想过重新投胎呀?”
邢岫烟恼恨:“我重新投胎再也不要见你!我就算真是一条篾片狗,你也不能这么狠心呀,我也是一个生灵。”
“说完了?”徒元义凤目幽幽。
邢岫烟咬牙道:“我活了两辈子,我第一回嫁人,不能被休、真休了也不能再嫁。两生两世等了一百多年,却是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一杯酒,没有红包,没有亲朋的祝福。我提着一个包袱自己走进‘婆家’,迎我的不是新郎,是新郎另外小老婆的耳光。在你们古代,纳良妾还是花轿抬进侧门去的,通房开脸都还有两杯薄酒,也有新房,新房里会有新郎。只有这种鬼地方,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我等了一百多年的‘结婚’日子,你让我怎么能不恨?”
徒元义胸膛起伏,脸也黑了,说:“新进宫的秀女人人皆是如此,又不单是你,你气性也太高了些。”
邢岫烟现在的怨恨正盛,控制不住自己,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原来是一场笑话。”
徒元义抿着薄唇,淡淡开口:“你想的是朕喜不喜欢你,你想过你是否喜欢朕吗?朕还不够宠着你吗?就因为进宫时受点委屈就跟朕闹。你为朕受一点委屈都不行吗?”
徒元义抿着薄唇,深吸一口气,转开了头平定起伏的复杂情绪。
邢岫烟痛苦地说:“我只想你给我一点点尊严,没有爱情,你会给我一点点温情。”
徒元义冰沉着脸,打断道:“够了!不论是谁都有重新开始的时候,旁人做得到,你便做不到?朕自认对你仁至义尽,你就是不识好人心,不识抬举。”
邢岫烟说:“大叔从不像你,他从来不会跟我说要‘识抬举’。那一年,我的‘新身体’没有头发,我嫌丑,大叔跑到人间,夜里偷剪了金陵第一美人的秀发给我当头发,害得美人差点自尽。大叔说,只要我喜欢,他会给我剪了金陵所有漂亮的头发来。那年有一批给后金皇帝的贡品停在金陵,大叔去盗了来,夜明珠珍珠都给了我玩。我从不知道什么是‘抬举’,因为我虽然是鬼,也是鬼中的‘公主’。大叔疼爱我,我也敬爱大叔,尽心服侍他,可现在他没了。我想如果大叔没死,他一定不会让我丈夫这么作贱我,他一定会帮我打残他……”
徒元义想起往事也不由得有些感慨,对她怀着亏欠感和心疼心软。却见邢岫烟坐起来,手已经从红绸中伸出来了,她擦了擦眼泪,盯着他的俊脸。
此时,已经吐完了怨、叙完了旧,她想今夜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