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节

    但点心也解不了饿,这时终于有丫鬟在客房后堂摆了饭,一家大大小小挤在一张桌上,对着白米饭一阵狼吞虎咽,却又见摆了四菜一汤上来:一盘鸡、一盘红烧肉、一盘萝卜、一盘香姑,还有一大碗肉汤。他们过年最多也就如此了,但是这只是一桌二等丫鬟的份例。
    个个吃得打嗝,回各个屋子又见烧着炕,暖烘烘的,一家子想起这一路来京吃得苦,不由落下泪来。
    李修齐一万个后悔没有听老父亲的话,与妹婿互相帮扶,好好过日子,就听了宋氏之话,贪图父母亲当年为妹妹准备的嫁妆和妹婿一家借住的那两间瓦房。
    当年他和宋氏还商议着,那瓦房腾出来,儿子长大娶媳妇,省了笔钱置房,而夺来妹妹的嫁妆,将来娶儿媳聘礼也不用愁了。
    看着宋氏摸着炕上舒适的软棉被,李修齐说:“明日若是再见到妹妹,咱们死求活求也要得他们原谅,你若敢坏事再让妹妹不痛快,我就休了你。”
    宋氏回过神来,说:“你个死没良心的,我几十年为家里操持,你现在跟我说这话!当年谁又能料到妹妹和妹婿有这样通天的造化的?你以为你傍上妹妹了就可休了我好娶个鲜嫩的?你做梦!”
    李修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这……不可理喻!”
    宋氏一听,就哇哇哭起来,还是长子长媳从隔壁过来看他们,才又劝住了。
    宋氏拉住李廷轩,说:“廷轩,从前你姑姑最是疼你,你明日好好求她,咱们大老远来一趟,就是要认回这门亲呀!娘可是为了你和冬儿呀!”
    邢忠和邢李氏被赶出李家时,李廷轩九岁,当时被吓得哇哇大哭。李秀才之妻早几年就去逝了,李廷轩出生不到一年,宋氏又怀上李廷朗,李廷轩就是由小姑子照顾着。当时一家子都忙碌不过来,邢忠来了,正也加个人手,李秀才同意女婿住家里,就那样一起过了许多年。兄妹两家虽然有龃龉,却在邢忠夫妻的退让和李秀才孝道压制下,没有出过大冲突。
    但是李秀才一死,宋氏总觉得被妹妹一家占了便宜,李修齐也是意动,最后亲戚闹成那样。
    李廷轩八岁已是记事了,他心底当年是十分不舍姑姑,可是大人的事,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改变不了。可是姑姑已然不是当年的姑姑,她是超品承恩公夫人,今日也没有多看他几眼。
    宋氏见李廷轩木讷,拍打他,说:“你便是没有良心不为一家子着想,冬儿是你亲儿子,你也不为他将来想想吗?你姑姑若是点个头,那皇后娘娘可是你亲表妹!是亲表妹!是冬儿的姑姑!”
    李廷轩身为长子,因为宋氏后来又生李廷朗,他跟着姑姑长大,宋氏自然更疼小儿子。他长期被母亲忽视,性格就软弱木讷许多。
    “姑姑……怕也认不出我了。”
    ……
    到了第二天上午,邢忠和邢李氏在正院的花厅见李家大大小小,原已让备好了五百两银票,这都够他们嚼用几年,再置办些田产了。
    然而,李修齐和宋氏一见他就声泪俱下,说起这十几年来的不容易和北上来京一路的艰辛。
    宋氏就将长子推上前,冲邢李氏说:“妹妹,你看看这是廷轩呀,你们离开时廷轩才九岁。那年他晚上天天哭着要姑姑,到底是连着心的亲姑侄。”
    邢李氏看看侄子,他抬起头来,胆怯地叫了她一声。邢李氏瞧他长得有七分像李秀才,当年也是带在身边的,不由得心酸。
    邢忠想起岳父当年对他的照顾,难免又心有不忍。于是,说让他们先在客房暂住,具是等了皇上娘娘祭天巡街之后再说。
    邢忠行事多依仗陈彦,现在对谭谦也是多有倚重,他的出身也瞒不住,这事如何处理,便是私下问问也无防。
    于是找二人喝茶商量,邢忠对于自己从前和舅兄的隔阂,以及原本的打算都说了。
    陈彦笑道:“那么公爷明天就打发人回乡吗?”
    邢忠叹道:“说起来,我当年也有不是,才累及妻女。岳父生前是待我好的,舅兄虽瞧不起我,也不算虐待我。就是宋氏刻薄了些,太太当年真是委屈了。如今,我也是左右为难,将这一家子具都无情打发,未免对不住岳父,若是留下,心中却是不舒坦。”
    陈彦忽起身,朝邢忠施了一礼,邢忠惊道:“陈先生何故行此大礼?”
    陈彦道:“国公爷厚道宽仁,当得起我这一拜。”
    邢忠听他夸奖,心底也不禁高兴。
    邢忠笑道:“我也只是瞧着孩子都这么大了,追究起来也无济于事。仔细想想,当年舅兄夫妻不是将我们一家赶出来,我们也不会租到蟠香寺。娘娘就不会得馥姐儿教导诗书,娘娘不通诗书万一不得圣人之意,也没这恩泽。而我又少了个馥姐儿当女儿,自然没了谦儿这个女婿。”
    陈彦说:“所谓‘祸兮福所倚’,这一件伤心事却是引来更大福泽。李家舅兄虽有不是,但李家若有可取之处,国公爷要用还是当用的。”
    邢忠又请教道:“不知这话如何说?”
    陈彦道:“当为子孙计,如今国公爷已然有了小国舅爷,小国舅爷将来便是朝堂有人帮扶,但是手底下总也得有人。这天下人迎高踩低本是常理,公爷心中分明,现在来捧国公府的人就比李家人要好吗?大丈夫恩怨分明,治家需防微杜渐,但也需认识世间也无完人,水至清则无鱼。”
    邢忠点了点头,说:“听先生一席话,我总有豁然开朗之感。”
    陈彦道:“还有一言,我说了,又怕公爷会生气。”
    邢忠笑道:“你我之间,又何必如此?我有今日,多仗先生指点,先生便是忠言逆耳,我岂能不识好人心反相怪?”
    陈彦拱手道:“公爷此时已然荣宠无双,但是若是在朝堂,不知公爷自己何以立身?”
    邢忠不禁疑惑,道:“我不过在内务府当值,与前朝却是往来不深,便只是与林、石两家往来深些。”
    陈彦道:“公爷出身贫寒,文武之艺平常,却居如此高位,正是人人眼红之时。公爷觉得若是没有皇上娘娘偏爱,公爷于勋贵文武中又是如何呢?”
    邢忠也不禁赫然,苦笑道:“我自己是不成的,先生也不必来笑话于我。”
    陈彦道:“我可不是笑话公爷。若无文武之艺和治国功勋却居高位,要人心服却是难的,这是人之常情。李家舅兄虽然不对,但若简单就打发了人回乡,不知情却眼红公爷通天富贵的人难免觉得公爷是凉薄之人,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如此,朝中文武和百姓心中也低看公爷一分。这国公爷若是不能依仗文武之才,那么在朝堂百姓间的口碑却是很重要的了。虽是李家无情在先,但是有先李老爷这庄亲长的缘故,公爷此时若做无义之事,本就交好的人家又如何看公爷?”
    说白了,你家世根基薄,不通武艺不能为君王战场杀敌,你考不上进士不能为君王治国,你打入朝中上流社会的主流圈子要靠什么?而陈彦告诉他的是,靠人品。听着有些可笑,但人心就是如此。文不成,武不就,连人品都丢了,高居国公也像秋天的蚂蚱,蹦跳不了几天。
    邢忠想了想说:“那林兄和石兄还道我只识富贵的亲戚,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便几家仍是往来交好,心底却是远了一分了。”
    陈彦道:“李家舅兄夫妻之事尚小,公爷为人口碑事大。”
    邢忠拍了拍手,说:“先生果然远见,与我等俗人不同。”
    陈彦笑道:“公爷哪里是俗人了,若是寻常人,此时只怕也无公爷的犹豫为难,总是不认李家了。”
    谭谦这时也插口道:“岳父,也得看看李家舅家亲戚的品行才能,若是挑得出人来培养,不管是读书、行商,只要能立得住,于国公府也无损失。”
    谭谦也是补充陈彦早先说的,是为邢家这个“家族企业”培养“储备干部”的思想。李家还没有像邢德全那样不像话,比如那小孙子才多大呀。谭谦倒是见过那两个表兄的,神情举止倒不像是奸滑狂浪之徒。不管是治国还是做什么事业,最难的就是手中无人可用,现在邢府能担事的人多是当初皇上的人和邢岫烟在林府时积累得人。
    而邢府的家业也不大,别说和林家、萧家这样的巨富比了,便是和石家也是家底薄得多。此时也正是用人之际,用谁不是用,提拔培养一个奴才就一定是忠心无私心了吗?
    邢忠如此也愿意勉强认下这门亲戚。
    邢忠听取了陈彦和谭谦的意见,再见李家人时,也好生敲打警告了一番,然后表示他们若要在京都落户,国公府看在岳父份上勉强会帮上一点。李修齐夫妻这才将心中的大石头放下,而李家之后还真出了几个得用之人,却是后话了。
    而李家来认亲这事就算外人不知,如亲近人家的亲戚却是知道的,众人见邢忠念岳父旧情未对当年无情的舅兄翻脸,也觉他为人大度忠厚、有情有义,与那暴发户小人不同,反而他太过良善。
    而邢忠此后走人品路线,礼贤下士,乐善好施,民间朝堂口碑人缘都颇好。
    ……
    却说很快到了正月十五,邢岫烟也不得不早起,由着几个大宫女和诸多尚宫服侍穿上赶制的皇后大妆。
    头戴全新内府大师工匠精工制作而成的十二龙十二凤冠。今日天气正值回暖时,她里头穿了小毛中衣,再穿礼服中单、翟衣、蔽膝,既不冷也不显臃肿。腰上缠皇后品级大妆副带,大带下垂,又缠玉带,膝前垂下两块与皇帝相同的玉佩,至小绶、大绶、玉圭,一应按礼制。
    而徒元义则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穿上新制的天子冕服,头戴十二旒皇冠。
    天子御驾銮舆和皇后銮舆和礼制仪仗已然一早候在寝宫门口,前方一柄九龙明黄伞,后跟着九凤明黄伞,鼓乐队伍也是一旁。
    徒元义携了邢岫烟出了寝殿,就见前方旌旗蔽日,挤满了衣着亮丽的太监宫娥。素来节俭的乾元朝,今天排场是比高宗在位时还胜。
    两人各自按礼上了銮舆,赵贵高唱:“起驾!”
    然后,邢岫烟发现十六名太监将绣凤銮舆抬起,落后于徒元义的御驾,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大明宫方向走。
    在礼乐声中,圣驾绕行至大明宫的南大门始入,此时在大明宫前的浩大广场立着在京的七品以上官员,一列列一排排黑压压的乌纱帽人头。
    在圣驾到时,具都跪下参拜,邢岫烟端坐于銮舆之中,此时方觉那君权之下的震撼山河气势。
    徒元义先行一步,下了御驾銮舆,踏着气派的只有皇帝能走的丹犀,进入大明宫紫宸殿,接受百官参拜,然后宣召邢岫烟进殿。
    邢岫烟下了銮舆,在两个司礼尚宫的搀扶下登上这雄伟的宫殿台阶,步入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挤满的大殿。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权力巅峰的位置,从贫女绣娘到母仪天下,百官归心,时运重要,然而同样不容易。世间容不下等待赐予的灵魂,只有自己进取,无论是爱还是权力。
    “臣妾参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徒元义令鸿胪寺宣读诏书,册立邢岫烟为皇后,一应繁琐的礼仪,跪了又跪,唱诵再唱诵。最后,徒元义亲下龙座,持凤印赐予皇后,扶她起身,一起上去,在龙椅上坐下。
    鼓乐声大震鸿胪寺卿又引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行三拜九叩大礼,此礼后宫之中只有皇后能受得起,并且只有正式的场合才行。
    邢忠此时身为国公,自然是位列勋员之中行礼,虽然是以父拜女,也不禁热泪盈眶。从今以后,烟儿是真正的皇后了。
    参拜之后,皇帝携新后至宗庙祭祖,身后跟随宗室亲王和正妃,帝后给祖先上香,叩拜完毕方出。
    再一路浩荡前往上阳宫拜见老圣人和两宫太后,新后再回甘露殿接受内宫妃嫔参拜,之后又是各司太监首领和尚宫的参拜,后有诰命夫人按礼来参拜。
    到了傍晚,又是元宵节紫宸大殿大宴群臣和诰命,宴毕,帝后率大臣和高品级诰命登上城楼观灯、看烟花。又有鸿胪寺官吏引导京都数百姓在城楼下参拜帝后,恭贺皇后,共度佳节。
    邢岫烟此时已然换下了翟衣品级大妆,那十二龙十二凤的凤冠实在太重了。她正穿了明黄色滚红边的凤袍,与穿着同色黄袍的徒元义看着天空的烟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今日本是元宵佳节,而又是封后大典之日,京都居民只要还算富足的,就买了烟花来放,图个喜庆。
    邢岫烟叹道:“还是太劳师动众奢靡了些。”
    徒元义轻声说:“一生就一回,你且不要说封后大典还不如妃嫔省亲。”
    邢岫烟轻笑:“我何曾是这等人了?”
    徒元义淡笑不语,再有翰林才子当场写下许多诗词咏今日之盛事,后世保存完好,是史学家们想研究圣武帝和邢皇后宝贵资料。
    册封之后,已然开春,百官休沐也结束了,而百姓也均要重新开始谋一年生计。
    到了二月初一,于大明宫的天坛,帝后举行乾元帝登基后的第二次祭天大典。
    完成祭典之后,帝后銮驾在锦衣卫和拱圣军的护卫下巡街,一路旌旗招展,百姓跪拜。
    华珍珠正在铺子里算着前三天的账,她和贾环共同开了三个南北商货铺子,铺子内务是由她主持的。而花自芳和几个表兄弟也组成了一只商队往来南北跑商。
    花自芳在街头逛了一圈,回了铺子,看到妹妹,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圣驾将过这里,妹妹怎么还在算账呢?”
    华珍珠不禁一顿,说:“她来便来,与我何干?”
    花自芳哎哟一声,道:“妹妹说的什么话来?你我这等人,若不是这个机缘,一辈子也是见不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今日能见圣颜,可是莫大的福气了!”
    华珍珠胸口一闷,说:“我们这等人又怎么了?没偷没抢的,谁说我们就得去捧人了?”
    花自芳不禁叹气,说:“你这性子也太左了,这里好在没有旁人,否则被人听了去,我看环三爷会不会说你!”
    华珍珠不禁五味陈杂,心底又愿天道不公,为何要将她生在花家这样的贫寒人家,哥哥没有大本事。不然同样是穿越女,辛秀妍是皇后命,而她就是奴才命了?
    她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但还是出了铺子前往大街,但见百姓人潮涌动,九城兵马司官兵和京兆府衙役在街头维护秩序。
    华珍珠混在百姓中间,一些百姓还在谈论帝后,说皇上如何如何圣明,皇后如何如何贤明,又有皇后去年斩双妖的传说。
    如此,皇帝变成了紫微星下凡,而皇后是九天玄女下凡了。
    华珍珠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但见街道中间又有数名锦衣卫骑马来探,保障安全,来回几次,不久方听鼓乐声大阵。
    华珍珠就见这些愚昧的古人哗哗下跪了,她也只好半蹲着,听着别人口诵:“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锦衣卫开道,龙旌凤旗招展,一列列礼部鼓乐队吹奏,再是司礼太监举着雉羽宫扇、销金提炉,焚着御香,是龙凤双伞并行,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之后是锦衣卫护着一驾华美的金顶雕龙刻凤的金顶銮舆大马车,由八匹骏马牵动,绣帘掀起,帝后同坐于中间。皇帝穿着皮弁服,而皇后穿着钗钿礼衣,朝百姓微笑。
    有礼官传令百姓起身,这时华珍珠才忍不住朝那驾她现在所在的阶层很难想象的御驾大马车。什么英女王的四轮马车,若论捣鼓排场的事,中国人真是祖宗。
    绣帘收起来,百姓们依稀就能见到华服锦衣的帝后,年轻而神采奕奕的绝世姿容是远远匆匆一瞥,被不少百姓看到了的。
    贾环没有和华珍珠说过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一个男人是不愿意提起自己前任的女友嫁了个丈夫比他强得多的。是以华珍珠心底不是没有想过辛秀妍要侍奉猪头一样的皇帝的才得富贵。
    但远远一瞥,但觉皇帝姿容绝俗,决非猪头,华珍珠整个人都有一种挫败感。
    老天为什么总是偏心辛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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