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儿摸着额头睁开眼睛,傻傻盯着梅建军:“你……”方才太过尴尬,又哭又骂,还把人家脑袋打了个包,怒气平息,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其实小三子被送走,不止是带给杨桃儿惶恐,还让杨杏儿也有了物伤其类的感触——家里能把小三子随意的卖掉,难保有一天不会把她跟桃儿也随意的卖掉。
她心里的焦虑既不能对着已经伤心断肠的吴英玉讲出来,又不能去跟杨六虎杨婆子据理力争,谁会去在意五岁小孩子的心理感受呢?还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
杨桃儿才三岁,做姐姐的天然生出一种担当,总觉得她懵懂无知,又小又可怜,更不能说别的吓着她,只能把情绪团巴团巴压到了心里。
梅建军不过是赶了个凑巧,就挨了她一下子。
“你什么你?我比你大,都不叫一声哥哥?”梅建军从小就是个活土匪性子,爷爷奶奶对他约束的少,在幼儿园里就是孩子王,每年回到乡下更是变着法儿的淘气,带着几个表兄弟外村里的孩崽子们追鸡撵狗,成群结伙的淘。
他总觉得自己有领导天份,调派起手底下的孩崽子们也颇有气度,还向村里的孩子们洗脑:“我爸爸在部队上就是官,手底下带着兵呢。我以后也要进部队当官,你们都是我手底下的兵,都要听我指挥。”
那声“爸爸”就把他跟乡下孩子的生长环境区别开来了。
乡下孩子一水儿喊“爹”,“爸爸”可是个洋气词儿,只有城里孩子才这么称呼老子。
杨杏儿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建军哥。”又讲条件:“我都叫你哥了,你可不能去我家告状。我家里今儿乱着呢。”为了吓唬住梅建军,又强调一句:“你要是去告状,我家里人嫌我跟桃儿烦,把我们俩都送人,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破四旧的风虽然从六十年代末就吹了一遍,每个生产队都有坚定的无神论者,先进分子都入了党,但也有不少妇女老人嘴里信奉无神论者,心底里还是敬着鬼神祖宗。
杨婆子就属于这一类人,并且还时不常给杨杏儿讲讲鬼神志怪的民间传闻,让杨杏儿顺嘴就带了出来。
梅建军对“做鬼也不放过你”不觉得凄厉,反而对她那句“把我们俩都送人”颇感心酸。
他难得收起嬉皮笑脸,低头向杨家姐妹俩保证:“我一定不会告状的!要是外婆问起来,我就说是自己淘气磕的。”
杨杏儿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那我送你家去。”
梅建军七岁了,秋天就要入小学,还从来没被哪个小孩子给为难,他抓抓头发,一脸无奈:“好吧好吧,你送我回家。”
他走在前面,杨杏儿牵着杨桃儿走在后面,半道上离了七八步远,杨桃儿小小声问:“姐姐,你是怕他回去告状,跟过去看看吗?”
杨杏儿唇角边露出一点笑意,又马上忍住了:“也不是。他脑袋一个大包,送回去放心。”低头对上杨桃儿亮晶晶的眸子,总觉得这个妹妹聪明的不像话:“你小孩子不懂。”
杨桃儿被杨杏儿从年龄上鄙视了一番阅历,她也不犟嘴,嘿嘿一笑,迈着小短腿一路到了郑家。
郑婆子年纪要比杨婆子大个六七岁,是个大脸盘高个头的女人,见到梅建军额头上的包差点没心疼死:“军啊,你这是怎么弄的?很疼吧?”
梅建军眨眨眼睛,声音又软又委屈:“我不小心自己磕的,要吃奶糖点心才能止疼。”
隔墙站在外面的杨桃儿姐妹俩都松了口气,又凑到门口去听,郑婆子笑骂:“你个馋猫,等着啊!”郑婆子的脚步声进了堂屋又出来,然后听到她喊了一声:“臭小子,叨一口吃的就跑,你属狗的啊?”
梅建军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大门口,蹿出来正对上在藏在一侧的杨家姐妹俩,他没敢拉杨杏儿,低头牵住了杨桃儿往郑家屋后绕。
杨杏儿一见妹妹被要拐跑了,撒腿就追。
三个人到了僻静处,梅建军把手里的两颗奶糖一块点心往杨桃儿手里塞:“哥哥请你吃。”
杨桃儿闻到了点心香甜的气味,口水都出来了,笑的甜滋滋的:“谢谢建军哥哥。”
梅建军被小丫头灿烂的笑脸晃了一下,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感觉跟小鸡崽子的绒毛似的,手感忒好,又忍不住摸了一把,“啪”的一声手上挨了一下子。
“不许摸我妹的脑袋。”又瞪杨桃儿:“把东西还给人家。”
杨桃儿闻到点心的香气就走不动道了,更何况还有两颗大白兔奶糖,哪里舍得还回去。她咽着口水可怜巴巴拖长了调子喊:“姐姐——”
杨杏儿最受不了她小可怜的模样,可是吃人嘴短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小眉毛一竖教训她:“一点吃的就把你哄跑了?你要吃他的东西,就跟他走。”
杨桃儿磨磨蹭蹭把糖果往梅建军手里塞,梅建军也不高兴了:“你不是说我欺负桃儿妹妹嘛,还把你气哭了,就当是赔礼了。”在杨杏儿张嘴又要反驳的时候,他赶忙接了一句:“你要是不收,我现在就去告诉外婆,你拿石头把我脑袋砸了个包,让她带着我去找你奶奶评理去!”
这句威胁十分有效,杨杏儿马上就哑了火,也不提让杨桃儿还回去的话了。
杨桃儿本来就不情愿还回去,察颜观色之下“嗖”的把点心跟糖收了回来,生怕迟一刻杨杏儿跟梅建军再对峙起来,梅建军反悔收回去。
第九章
吴婶子跟高玉凤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没能让吴英玉停止伤心。
吴英玉哭的累了,无力的瘫倒在炕上,抱着小三子的枕头默默流泪。
吴婶子又气又急,生怕自己走了之后,她再受婆婆跟丈夫的磋磨,再三再四的劝她:“你得打起精神来,别送出个闺女就跟天塌了一样!”
吴英玉肿成烂桃的眼睛里迸射着无处可倾泄的恨意:“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人。妈你说的倒是轻巧,把三哥的铁牛或者五牛送出去一个你试试心疼不?”
吴婶子说:“那怎么能一样?铁牛跟五牛是男娃,男娃怎么能送人?”
吴英玉打小被吴婶子娇惯,上面三个哥哥倒都让着她,这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很重要,但是嫁人生女之后,一切都不过是泡影,现实狠狠抽了她一耳光,让她急速长大清醒。
“男娃女娃都是爹生娘养的,女娃能送人,怎么男娃就不能送人了?”
吴婶子气得恨不得捶她几下:“我怎么就跟你说不通呢?男娃是自家的人,女娃是娇客,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能一样呢?”
这话小时候同村的大妈婶子们没少说过,吴英玉都当耳旁风,家里父母对待她跟哥哥们的态度并没有明显的差别,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兄妹之间有了矛盾,父母调停都是偏袒着她的。
这让她不由就生出在父母心中最看重她的错觉。
但是今天在极度伤心之下,吴婶子的话犹如扎进她心里的钉子,生疼又刺心。
她冷笑一声:“对啊,我是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那你还跑来管我干嘛?”
吴婶子气的直掉眼泪,嘴里念叨:“怎么跟你说不通呢?你脑子坏了?你是我生的,我难道就不知道心疼的……”
本来是劝说吴英玉放下送走的女儿,打起精神好好生活,结果做闺女的口不择言,母女俩倒闹起了别扭,话赶话呛着对方,谁都没有了好心情,互相背对着垂泪。
高玉凤居中既不好劝婆婆,也不好劝小姑子,至多说一句:“英玉啊,抓紧时间生个儿子要紧。”这于她就算是掏心掏肺为对方着想的话了。
吴英玉何尝不想生个儿子,那是她在婆家的依仗,可是为着生儿子就把闺女送了人,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嫂子说的轻松,儿子也不是我想生就能生得出来的。”
她今天是逮着人就扎,跟个刺儿球也没差了。
杨婶子滚好了萝卜汤,又拌了个小白菜,切好了馍,来请亲家婆媳俩吃饭,见到房里凝滞的气氛,拿出婆婆的款来教训儿媳妇:“英玉啊,你妈也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倒气的你妈伤心呢?”又劝吴婶子:“亲家也别伤心了,英玉就是这个毛病,性子犟啊,有时候跟六儿也要吵起来,我还常劝着六儿让着她些,本来就是亲家娇惯长大的,也不能指望她多懂事!”
她半劝半刺,话中有话,让吴婶子闹了个没脸。婆媳俩在杨家各喝了大半碗萝卜汤,心事重重的回去了。
杨婆子既送走了个多余的孙丫头,还赚了钱跟粮食回来,连带着亲家也收拾了,别提多顺心了,也不管吴英玉跟俩孙女吃了没,她自己饱饱吃了一顿,就出去串门了。
杨杏儿姐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两个小脑袋在大门口探进来,听不到人声,做姐姐的先迈着小步往里进,跟妹妹叮嘱一句:“要是你听到奶奶骂,别管我赶紧往外跑啊!”防止杨桃儿被逮住挨揍。
杨桃儿尾随着她,姐妹俩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趴在堂屋窗下听动静,似乎家里真的没人,胆子这才大了起来。先去了厨房,发现锅里还有萝卜汤,灶上有两片切好的馍,狼吞虎咽吃了,手拉手往吴英玉房里去了。
吴英玉在炕上躺了半日,连哭带闹嗓子都冒烟了,做婆婆的不但没端碗水进来,连饭也不管,她伤心之极,也没什么食欲,正呆滞的瞪着房顶发呆,就听到门口的脚步声。
杨杏儿先撩起了门帘进来,其后紧跟着个小尾巴,大闺女小声喊她:“妈——”小闺女似乎是斟酌了一下,也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妈”。
吴英玉坐了起来,见两闺女头发毛燥燥的,小的身上都有泥点子,大的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吸吸鼻子哑着嗓子问:“你们去哪了?”最小的闺女送人了,她看着俩大的闺女就更觉得怜惜了。
杨杏儿拉着杨桃儿走到炕跟前,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妈你赶紧吃。”
吴英玉看着手里的点心发怔:“这是哪来的?”杨婆子定然不会好心到给俩闺女吃点心,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是紧着杨六虎,孩子们连点心渣都尝不到。
杨杏儿目光漂移,总不能说是自己打了梅建军,说不定他被打傻了,这才塞给桃儿的吧?
关键时刻,杨桃儿帮她救场:“是建军哥哥陪我玩,给我的。”
吴英玉被这块点心勾的眼泪都掉了下来,摸摸小女儿的脑袋:“乖,妈不饿,桃儿跟姐姐吃。”这孩子本来被婆婆带着,就有点拘谨怕人,与她也不甚亲近,去了吴家庄半年就更淡了,不过跟杏儿倒是亲近,到底是亲姐妹俩。
郑家的外孙她也见过,是个淘气的小子,整天带着一帮孩崽子们淘气,长的倒是挺精神,到底是城里的孩子,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乡下孩子没法比。
杨杏儿推她的手:“妈你赶紧吃,一会奶奶跟爹进来了。”
在两个女儿齐齐注视的目光之下,吴英玉流着眼泪咬了一口,又掰了两块塞给俩闺女嘴里,母女三人分吃了一块点心。
杨杏儿还知道去厨房给她倒水,留下杨桃儿跟吴英玉面面相窥。
杨桃儿天生就不亲近吴英玉,但当妈的看到闺女总觉得稀罕,她又生的可爱漂亮,性格乖巧,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摸了又摸,还让她脱了鞋子上炕来,搂在怀里亲她的脑门。
杨桃儿被吴英玉这么黏糊的亲法给弄懵了,考虑到她刚刚失去幼女,也着实可怜,还是忍不住把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拿出来,剥了糖纸喂到吴英玉嘴边:“你吃。”
她没叫妈,也没说多余的话,可是这个举动实在暖心。
吴英玉含着眼泪笑:“乖桃儿,你吃。这也是建军哥哥给你的?”
这种东西乡下是没有的,来路只有一个。
杨桃儿直接喂到了她嘴里,随口撒谎:“建军哥哥给了我三个,姐姐跟我都吃了,这一个是留给你的。”心里苦吃个糖甜甜嘴。
浓香的奶味在嘴巴里蔓延开来,吴英玉泪眼婆娑搂着女儿念叨:“好孩子,妈的好孩子!”这哪里是糖,这分明是治伤的良药。
杨桃儿的心都在滴血,她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连个甜味儿都没尝过,可是面对处境悲惨的吴英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还要依靠这个孱弱的年轻女人。
吴英玉豁出命去想要留下小女儿的举动让她认清了一个现实,她与吴英玉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而吴英玉的遭遇也不是个例,是千万年轻生不出儿子的农村妇女的缩影,也许……也是她如果不加以抗争就会面临的未来。
她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落到这一步。
杨杏儿回来的很快,端了一瓷缸开水,小心的递给吴英玉,闻到她嘴巴里的奶香味,见鬼一般扭头瞧了杨桃儿一眼,终于也没说什么。又回厨房端了萝卜汤跟馍过来,催吴英玉吃:“妈,你多吃点,不然身子虚,奶奶跟爹更容易欺负你!”
吴英玉没想到小闺女贴心,大闺女竟然也能说出这番话来,她心里纵然有千般伤心,万般苦楚,也没办法辜负孩子的心意。
揽过俩孩子在怀里抱了一下,她端起碗含着眼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萝卜汤里加了炒过的黄面,呈现出一种浓稠的效果,她的眼泪掉下来,掉进碗里,打出浅浅的坑,很快就被筷子荡平,被她大口扒拉进了嘴里,努力吞咽了下去,像吞咽这初尝的苦难一般,艰难的吞进了腹中。
杨桃儿扭过头,不想看到这一幕。
在吴英玉流着泪努力吃饭的时候,她拉着妹妹出来,问她:“你把糖给妈吃了?”
杨桃儿的回答言简义赅:“她哭。”
哭的女人总要哄一哄的,她也没办法啊。
杨杏儿把自己的糖塞给妹妹:“乖桃儿,你吃。”
杨桃儿拆开糖纸,咬了一半,另外一半还沾着她的口水,被她塞进了杨杏儿的嘴巴:“一起吃。”
姐妹俩谁也不嫌弃谁,坐在台阶上分吃了一块糖。
第十章
开了春,梅建军告别了乡下的“小兵”们,准备回城去上学。
梅建军头上的包已经消下去了,对上杨杏儿躲闪的眼神,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的没心没肺:“早就不疼了。”他捏捏杨桃儿的脸蛋,很有几分遗憾:“有个小妹妹真不错。”
杨杏儿把妹妹扒拉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