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为首那个看着头发微白的医生,他是典型的黑板脸,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他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情况不容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代忽然就炸毛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那医生面前,抓住他的大八卦衣领,将他狠狠往前一揪:“什么叫该做的你们都做了,什么叫情况不容乐观,你别******给我打官腔,你就告诉我吴晋他还能不能活!”
    或者是见太多这样的事,已然是麻木,这医生仍旧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病人的五脏受创面积过大,心肺被肋骨穿刺,虽然是止住了大出血,但生命体征兆已经很弱….”
    脸阴霾成一片,张代颓然松手,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那个医生,仍然是同一副表情:“大约三个小时后,病人的麻醉会过去,他会醒过来,有什么要说的,多说说。”
    这一众浩浩荡荡的医护人员越过后,有几个护士急急推着吴晋出来,她们不断地说着让一让,最终她们把吴晋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个重症监护室,算是规格比较高的,虽然我们不能跟着进病房,但与病房连在一个的,是一个家属休息室,这由一大块透明的玻璃门隔离开来,在休息室虽然不能听到那边的声音,但能将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浑身缠着白得渗人绷带的吴晋,他安安静静毫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有两个护士围在他身边,架心电图之类的仪器。
    张代和汪晓东两人各自占据沙发的一头,静坐了一阵,汪晓东抽出一根烟咬住,他冷不丁说:“我已经通知邵燕,她已经在赶来深圳的路上。”
    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也不算是什么恶毒的人,在吴晋生死攸关的这一刻,我早将吴邵燕给我带来的膈应抛诸脑后,我也没有再有心情去观察张代所有细腻的反应。
    我只听到张代沉沉的嗯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掏出打火机,汪晓东连连打了几次,才不太利索地将烟点燃,他又说:“吴晋的爸爸已经去世,吴晋就邵燕这么个亲人。”
    汪晓东说这话时,没太多的情绪渲染,反正我没有听出他的主旨是什么,至于张代他有没有听出来我不清楚,反正他又是嗯了一声。
    紧接着,沉默成了洪水猛兽,它肆意占领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所有的东西像是静滞了一般,似乎只有汪晓东叼在嘴里面的烟散发出来的余烟袅袅才有动态的生命力。
    气氛冻结成冰,我压抑得快喘息不过来,随着夜色渐浓,漫漫过到下半夜,我竟然毫无疲意,一直睁着眼睛,时不时用余光扫一扫病房那边。
    大概是凌晨四点,留守在里面的护士终于将门打开,说:“病人醒了,他似乎有话要说,你们进来一下。”
    张代率先腾一声站了起来,汪晓东也紧随其后,而我也站直了身体跟着他们。
    吴晋缠满纱布的脸上,只露出鼻子眼睛和嘴巴,他的眼睛动来动去,茫然搜寻着好一阵才落在汪晓东的身上。
    干裂苍白的唇,吃力地扇动着,吴晋缓慢地艰难地挤出低低的一句话:“晓东,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
    一向吊儿郎当的汪晓东,这一刻满脸刻板的严肃,他的声音颇是沙哑:“我为你做的,很少。”
    像一头迟暮的老牛,吴晋的目光涣散地游弋着转移到我的身上,他死死盯着我看了不下半分钟,却是什么都没说,把视线抽离转移到天花板上,他的语速更慢:“我想跟张代,单独聊聊。”
    张代凝视了汪晓东几秒,他又看了看我,他疲惫的脸上神情模糊,他的声音似乎也被寒冬沾染,变得有些起雾:“唐小二,你先去好好休息一番。”
    面对着生死之际,很多东西似乎变得苍白无力,我刚刚温顺地转身出来,汪晓东这么个平常不跟张代对着干就不爽的人,也是主动退出来,他还给带上了门。
    靠着墙立着,汪晓东用扫了一眼病房的方向,他叼上一根烟,慢吞吞地点燃,又慢腾腾地吐出一个烟圈,他忽而将目光落至我身上,冷不丁:“你这副死鱼样子,应该不是在为吴晋担心,你而是在担心着吴邵燕回来深圳,会不会给你和张代的生活造成冲击。我没猜错吧?”
    ☆、第102章 你这样不合适
    尽管我摸不透汪晓东这番话里面藏匿着的情绪,可他字面里展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我阵阵不适。
    蹙起眉,我凌厉剜他一眼:“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冷血!”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汪晓东漫不经心将烟拿下来夹在手中,他淡淡睥睨着我:“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勇于承认自己的自私,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虽然此前的汪晓东,每每都像我展示着一个不羁放荡嘴贱无边口无遮拦的形象,常常让我哭笑不得,也让我无力吐槽,可我大多数时候不会觉得那样的他会让我生出特别多的厌恶,而此刻他一副“呵呵我看透你了你唐二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特么的自私被我戳中了你也别不好意思”的样子,却让我生出厌烦来。
    冷冷的,我动了动嘴角:“汪晓东,你别太无聊!”
    任由那跟点着的烟慵懒地飘出烟圈,汪晓东耸了耸肩:“我现在确实无聊得要命。”
    停了停,他的视线又朝病房方向飘了飘,他很快收回来,他开始各种天马行空:“以前读高中那阵,吴晋就各种看不上我这样式的。他觉得张代靠谱,没想到发生张代把他妹妹肚子搞大连个屁都没响这事,他怨恨了张代七八年之后,还是觉得张代靠谱。就算我这段时间跟他交流得还算多,可挤不进去的世界,还真是不能硬挤,省得******挤个头破血流,还显得自己跟个****似的。”
    我怔忪了几秒,随即有些愤懑:“汪晓东,吴晋现在躺在里面,他的情况很糟糕,你在这个时候,跟他较劲什么!”
    汪晓东似笑非笑地睥睨了我一眼,他的腔调提高了一些:“有时候,我真******讨厌你这股认真劲!有毛病!”
    被汪晓东这么一个低吼,我条件反射地往后倾了倾身体,等我坐正回来再看向汪晓东,他已经将那根烟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去,再用余光瞪我:“别用你那充满高风亮节无欲无求无私到感天动地的眼神瞅我,我汪晓东就一个俗人,会折寿!”
    我知道,汪晓东虽然哔哔了一堆,但他其实心里面特别的不痛快,或者他表达难过情绪的方式就是这样,我受着就是了。
    于是我,我抿着嘴,没有接他的话茬。
    静默相对了一阵,汪晓东甩了甩肩膀,说:“我到楼下买包烟。”
    我怕我说话,又会莫名其妙成为他的出气筒,被他变得法子戳心,所有我仍然沉默相对。
    倒没再跟我较真跟我急眼,汪晓东匆匆走出去,还气恼般重重摔上了门。
    鬼知道汪晓东到底是到楼下去买烟,还是去火星买,总之他出去挺久都没有回来,我坐在沙发上闷着闷着,不知道怎么着的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正在靡靡混乱的梦境里畅游,一阵杂乱无章急促的脚步声响彻耳边,我一个激灵猛然地睁开眼睛,只见好几个护士簇拥着一个医生,正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
    茫然不过几秒,我掀开不知是谁给我拿过来盖上的被子,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跟在医护人员的后面往吴晋的病房里面去。
    只见张代和汪晓东,各据一方面容悲切站立着,而刚刚进来的医护人员,其中一个拿着手电筒撑开吴晋的眼睛照了照,大概五分钟之后,他将手电筒放下,旋过身来扫了我们一眼:“吴晋先生走了,他走得很安详,节哀。”
    我站着的位置,无法看到张代和汪晓东任何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也把自己站成了最寂寥无声的雕塑,可我仍然能触摸到整个空气里都弥散着悲凉凄切的味道,这些东西犹如泰山压顶将我笼罩住,我也杵在原地,像一根没有行动力的木头般。
    医护人员悉数离开了大概十分钟后,汪晓东.突兀冲到已经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回应的吴晋面前:“你怎么就不能再撑一会!邵燕就快到了,你怎么就不再撑一会!你不挺疼爱你这个妹妹,你怎么就不能为她再撑一会!你是想让她这一生都过得不安宁还是怎么着?吴晋我告诉你,你要不是个孙子,你给我起来!你再给我等等!邵燕没在法国,她从韩国首尔飞回来的,她快到了,你给我起来!你再撑一会!你快给我起来!”
    身体僵了僵,张代迟滞几秒,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汪晓东的胳膊,沉声说:“他已经用尽全力在支撑了,你不要再惊扰他!”
    狠狠地甩开张代的手,汪晓东.突兀用手指戳在张代的胸口上,他提高声音:“你装什么逼!你装什么装!我就要吵吵嚷嚷,大吵大闹,你不爽我,动手打我啊!”
    我忽然有些看不下去。
    上前一步,我拉了张代一把,将紧密咬合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拉开,我再冷然扫了汪晓东一眼:“你够了!逝者为大,你尊重一下吴晋!”
    有些悻悻的瞪了我一眼,汪晓东用手狠狠抹了抹嘴角,他转而用目光与张代对峙着。
    这一场视线的交流,纵然是无声,也将现场的气氛弄得全是充溢的火药味,我看得心惊,我怕假使我贸贸然将这个对持僵局打破,以汪晓东这种不分场合随他心情随意炸毛的性格,说不定会闹出别的动静来。
    权衡了一下,我终究选择静观其变。
    在这般对峙越发白热化之际,那边传来开门的微微闷响,我下意识望了过去。
    急急匆匆推门而来的人,即使她已经不像是之前照片上的稚嫩青涩,但我仍旧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吴邵燕了。
    眼睛红肿着,眼角还有泪水涟涟,她冲了进来,径直越过我们所有人,直接扑到了床沿上:“哥!我来了!”
    抓着吴晋缠满纱布的手,吴邵燕轻轻晃了晃:“哥!哥?”
    她猛然地回过头来,朝着我们,眼泪崩腾得更是厉害:“我哥他怎么不理我?”
    我们仨,相互对视了一眼,张代的嘴角抽了抽:“他走了。”
    先是板滞了一下,吴邵燕的脸徒然发白,她盯着张代看了不下半分钟,蹦出一句:“你这个骗子!”
    撂完这句话,吴邵燕忽然用手捂住了双眼,她一把跌坐在地板上,头靠在病床边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一阵阵的哭声,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将所有凝固着的压抑切得四分五裂,纷纷扬扬遍地都是,我越听越觉得窒息。
    这样的局面僵持了一阵,张代的身体僵了僵,他用特别复杂纠结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想他大概是看不下去吴邵燕这般失态,他想做点什么吧。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哪里还管得上自己内心那点乱七八糟的小情绪,我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
    得到了我的回应,张代上前几步,他俯身下去,作势要将吴邵燕扶起来,但吴邵燕却是一个狠狠将张代的手推开,她冲着张代就吼:“滚!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滚啊你!”
    吴邵燕嘴里面发出来的那一连串“滚”字,像惊雷炸在我耳边,那夹带着的只有亲密人之间才拥有的暧.昧意味,也像是烧红的烙铁,将我的心烙得全是坑坑洼洼。
    可我想想,吴邵燕她刚刚失去至亲,她所有的失态都可以被原谅,至于张代对她的所有帮扶,那也可以被谅解。
    于是,我维持着原本的悲悯面容,静默地看着被吴邵燕这般叫嚣着滚出去的张代,他神情无澜地再伸手去扶吴邵燕,说:“邵燕,你先起来。地板上太凉。”
    脸上的泪水逶迤成一片,吴邵燕的哭声越发凄厉,她透过泪眼朦胧不断地盯着张代看了一阵,她终归是温顺地听从了张代的建议,被张代扶着站了起来。
    可她像一段迎风飘摇的瘦弱柳枝,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吹到,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好一阵,她刚刚所有面对着张代嚣张的气势无影无踪,她的声音变得脆弱无助:“张代,我哥走了,他走了,他丢下我了,他把我丢下了。我只有一个人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说着说着,突兀身体往前一倾,作势就要扑进张代的怀里!
    人在悲痛之际会有失态,我很理解,但再悲痛,也不会有人要扑到一个对自己而然没有那么亲近的人怀中寻求安慰和支持,吴邵燕这刻竟然没有丝毫迟滞,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汪晓东一眼,只管与张代纠缠,这要说她曾经和张代没点什么,我一百个不信!
    但,此情此景下,我若然表现出任何的不悦或者情绪波澜,都会显得我特别的不懂事吧。
    内心犹如被蚂蚁攀爬而过,若有若无的痒层层铺排弥散着,我的瞳孔放大一些,寂静地看着张代他会如何对待吴邵燕这个投怀求抱的行为。
    然而,我压根没有机会看到张代的任何反应,汪晓东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挡住了吴邵燕,他的语气像一碗腻腻乎乎区别不清的芝麻糊,让我分不清情绪的波澜起伏:“邵燕,张代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就在这里,你这样不合适。”
    表情重重一滞,吴邵燕呆立在原地,她的嘴角连连扇动了好几下,目光涣散地漂浮着落在我的身上几秒,又急急抽离回去,她埋下脸来靠在汪晓东伸出的臂弯上,再一次狠狠地饮泣了起来。
    哭到最后,吴邵燕有些脱水,整个人形同枯槁,那张灵动的脸庞变成了呆板的木头,眼神无光涣散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说话,不喝水,似乎完全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或者是吴邵燕的悲切,让汪晓东主动暂时与张代停战,他提出他陪着吴邵燕,张代去打点吴晋身后的一切。
    我自然是要跟着张代走的。
    从医院里面出来,可能是经过了一夜的疲惫劳累,也经历一个故交在自己面前消逝的无能为力,张代的脚步很轻,他的手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力,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也反手抓我,但我们才走没几步,触碰在一起的手就松开了。
    我知道他难过,也没说什么,只管跟着他跑前跑后,把需要办的都办好了。
    吴晋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这无不昭示着他曾经的好人缘,在所有人肃穆庄重的注视里,他就这样走完了自己这一生。
    纵使我和吴晋不熟,面对着正值青年生命的消逝,我的难过也像一场兜不住的大雨淋漓。
    吃解秽酒的地方,张代帮着定在布吉百合酒店,他忙前忙后安排好所有人的落座,才坐回到我身边来。
    吴邵燕和汪晓东,就在我们斜对面。
    经过这一番来回折腾下,吴邵燕或者已经慢慢学着接受这个悲痛的事实,也或者她就算还没接受,可她暂时将所有丧失掉的理智抓回了身体,她端着茶杯,柔弱地朝在座的各位表示感激:“谢谢你们能来见我哥最后一面。”
    在压抑到让人难以自持的气氛里,很多人随意动了动筷子就纷纷告辞离席,一转眼这一桌就只剩下我们四人。
    将筷子放下来,吴邵燕轻轻环视着看了看我们几个人,她慢腾腾开口:“晓东,张代。”
    目光在我的身上微微一滞,吴邵燕吞咽了一下,她继续说:“还有唐小姐,谢谢你们帮着打点一切,如果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代就坐在我身边,我压根没法看到他的表情,我只听到他的声音略显沙哑:“不客气。”
    至于坐在我对面的汪晓东,他轻轻的蹙眉,在我眼底一览无遗。
    他确实就是那种不会分场合,不会顾及任何人感受的性格,他咬着张代的话尾音,一开口就很是唐突:“邵燕,唐二是张代的老婆,你哥生前见到她,都要喊她一声嫂子的,你该跟着你哥那样称呼她,喊她嫂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汪晓东提起吴晋,戳中了吴邵燕的心窝子,她刚刚还故作平静的脸,刷一声又变白,她拼命咬着唇,不知是在隐忍着什么,过了十几秒才缓缓吐出一字:“哦。”
    就算吴邵燕曾经是我辗转纠结的心病,就算这番下来我与她接触还不算多,我还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可我依然觉得汪晓东在这一刻真的太踏马的惹人讨厌!
    不管他是有意无意,他真踏马的让人不爽,让我恨不得抽他!
    实在忍不住,我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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